3、书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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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六月间一个普通的艳阳天。阳光明媚，天不太热，还伴着习习微风。马库斯·纳格尔骑着一匹小母马缓缓走在进城的乡间路上，感觉无论什么都破坏不了自己的好心情。
马库斯很有钱，他靠经营印刷产业为生。他在莫里豪森有好几家印刷作坊，不过平时他自己是不会去那里的。作坊里粉尘多噪音大，与他习惯的平静生活格格不入。他只管卖书。在艾森他是远近闻名的书商，但凡有文化的群体，不管是贵族、牧师还是修道院，与他都有很深的交情。
他在莫里豪森近郊有一间带花园的小房子。除了他自己、一个厨娘兼女仆、一个跑腿的听差，家中再没有其他人了。他的生活平静而又孤寂。
马库斯今年三十岁，是个鳏夫。结婚没几年妻子就病死了，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没过多久他母亲也死了，于是只剩了他自己。他虽不算英俊，但很耐看，属于讨人喜欢的类型。莫里豪森城里凡是有女儿的人家都把他视作头号目标，无奈他确实有些挑剔。
以他的社会地位，想娶贵族家的小姐是痴人说梦。但他又不想娶平民家的女子。在他看来，那些目不识丁、爱说闲话、搬弄是非、头脑简单的女人很可厌。好姑娘多得是，但她们不是躲在修道院，就是让他高攀不起，这实在有点遗憾。他守着一屋子的书，自认为有文化有品位。可在这个知识匮乏的世界，识字的人寥若晨星，竟找不到一个人跟他谈论卡图卢斯、圣哲罗姆和圣奥古斯丁。
马库斯的生意往来很简单：谁家要书，就派人把书单送来，而后他再派自家听差把书送去，顺便取回钱来。可一入六月，他家的听差辞了工，他不得不自己跑一趟。
他哼着民歌，不慌不忙地进了城。莫里豪森还像往常一样，街道时宽时窄，路面泥泞而肮脏，运输商品的车子堵在路上。教堂附近，一群乞丐挤在街道两旁，牧师是个好心人，不愿意把他们赶走。马库斯没理他们，他的目标是找到牧师，把书给他，拿钱走人。
牧师热情地接待了他，非请他进去一坐。“您终于来了，我算松了口气。您可知道，最近教堂附近来了个怪物，我快被他搞疯了。”
“怪物？”
“没错！万能的上帝啊，这简直要了我的老命。这人是五月末来的，长相——说实话，不是一般的吓人。他一露面，就引发了骚乱。当时来做礼拜的教众都以为他是撒旦，我费了好大劲才阻止他们动用暴力。”
“这么夸张？”马库斯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挑起来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人也不像撒旦呀。”
“确切地说，他不是丑，而是可怕……此后，这人似乎一直想找个工作，可一直失败，没人肯收留他。就这样，他只能做乞丐。”
“即便如此，也是他自己的不幸。”马库斯说，“我看不出他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唉，我接下来就要说到重点了！虽然他是个乞丐，但却是个与众不同的乞丐——他总透过教堂窗户往里偷看！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我日常工作的每一个步骤都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
“嗯，这确实有点奇怪……”
“这还不算。他似乎能看出哪些教众对我的布道不满，哪些教众心存迷茫，会及时在路上拦住他们，对他们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乱七八糟的话？”
“唉，或者说，是另一种‘教义’。”牧师嗤之以鼻，“我不得不承认，还挺有理有据的。平时他就靠这个骗点吃喝。”
如果说一开始马库斯只是有点好奇，此刻他简直想赶紧出去见见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塞弗林努斯，不过我怀疑这个名字是偷的。”牧师耸耸肩，“一个乞丐怎么会有这么讲究的名字。”
“我在想，他这样做不会被打吗？真的能吃饱饭？”
“这个……或许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身体一直健康得很。有些人讨厌他，会朝他挥拳头，他也不在乎，就安安静静地走开。不过，对另一些人，他的游说非常有效。他们俨然把他当做了一个先知。”
“先知……”马库斯皱起眉，怀疑牧师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的地位会受到威胁。”牧师苦笑道，“您要是能帮帮我就好了。”
“可我又能怎么帮您呢？”
“您向来好心，”牧师讨好地说，“要是您能给他安排一个工作就再好不过了，上帝会感谢您的义举。”
“还不是为了你自己。”马库斯心想。不过牧师说得对，他确实是个好心人，也许好心得过了头，不太善于拒绝他人的请求。
马库斯出了教堂，想先会会这个传说中的“先知”。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也没事先做好任何心理准备。那个怪人实在太好辨认。路边的一众乞丐里，马库斯一眼就发现了他。这一眼的杀伤力简直强劲，令人终身难忘。他完全猝不及防，如被闪电击中，心脏一阵抽搐。随之袭来是一阵强烈的反胃。马库斯竟当场呆若木鸡，一步也迈不动了。
牧师没夸张，绝对没有，他想。
“先知”是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这点没什么特殊。可他的面容竟如同噩梦一般，一头乱发和脸上的污垢更是雪上加霜。马库斯当时就想打退堂鼓，但想到自己答应了牧师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是塞弗林努斯？”他勉强露出笑容，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是的，先生。”对方鞠了个躬，回答。马库斯松了口气，虽然他看上去可怕，还是挺有礼貌的。
“嗯，牧师先生说你在这一带……传教，这让他很困扰。”
“我并没有传教。”塞弗林努斯镇定地否认了这一指控，“我只是个不识字的穷人，哪里懂这些。”
“他还说你偷看他工作？”
“不怕您笑话，我虽然长相可怕，但也是上帝的子民。人们不许我进教堂，可我也想感受圣恩啊。”
他这么一说，马库斯反而为自己和牧师感到羞愧了。是啊，这个可怜人只是想接近上帝而已，他有这个权力，人人都有这个权力，为什么要阻止他呢？
想到这里，他反而不知所措了。于是他摸出一个金币，递过去：“拿去吧，够你快活一阵了。”
他本以为对方见到如此巨款，应该大喜过望，再怎么也该笑逐颜开。而让他大为意外的是，塞弗林努斯神情淡漠到近乎轻蔑，几乎是敷衍地接了过去。马库斯以为他会说类似“好心的先生，上帝保佑您”之类的话，结果他说：“愿耶和华使您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您在可安歇的水边。”
马库斯真吓了一跳。天啊，这个长相吓人的乞丐竟然会背圣经中的诗篇？他惶恐不安地退了一步，支吾道：“那个……我先走了。”
“先生，再见。”对方又鞠了一躬，眼神明澈，就好像确定两人会再见一样。马库斯慌忙跳上马，跑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遇上了咄咄怪事。而更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这乞丐有几分可爱。虽然他长得丑，但把脸遮住的话，应该是个不错的人。
此后，马库斯每次进城都忍不住来看他，给他一枚金币，听他说些圣经里的名言警句。但他一直下不了决心让塞弗林努斯进作坊干活，因为根据牧师的描述，这人很可能会惹麻烦。
然而某天，从莫里豪森回来后，他发现钱袋丢了。
原本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马库斯坐在扶手椅里闷闷不乐。钱的数目不多，但还是足够让人心烦。他简略回忆一下，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丢的，也懒得回去找。
时间一长，他就把这事忘了。直到下次见到塞弗林努斯。马库斯正要掏钱给他，他却先把手伸了过来。端端正正托在他掌心的，正是马库斯丢掉的钱袋。
马库斯惊讶地接过来，打开数了一数：里面的钱分文没少。
“您的东西，掉在教堂附近。”塞弗林努斯淡淡地说。
“所以你捡回来给我，这真是……”
“不，一开始捡到的不是我。是其他乞丐。但我认出是您的袋子，向他们讨要，最终成功了。”
“天啊！”马库斯惴惴不安地说，“他们没为难你吧……”
“他们揍了我。”
“这……”
“还好，我不会因为他们冲我的脸打几拳变得更丑。再说他们被我揍得更狠呢。”
马库斯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他本该十分感激，也确实十分感激，可与眼前这个乞丐的高尚相比，衣冠楚楚的自己反而显得卑鄙了。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品德虽不是无懈可击，但也属中上。想到自己因为怕添麻烦不给塞弗林努斯工作，他顿时脸上发烧，内心充满了愧疚感。
“基督和使徒传播福音，不就是为了让人们互爱吗？”他心中暗想，“我平时自以为死后必进天堂，实在是狂妄自大。我自认为慈善，原来竟是假装的，内心深处还是讨厌穷人。如果塞弗林努斯这样的人不值得关爱，还有谁值得呢？”
想到这里，单纯的马库斯下定了决心——他压根没想到钱袋的事可能还有某种内情。
“我家的听差辞工了。”他还是犹豫了好久才说，“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跑腿。你愿意做这个活吗？”
塞弗林努斯依然很安静，但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无疑是默许了。
马库斯上了马，刚想挥鞭，突然用余光瞥见塞弗林努斯的两只赤脚。脚上伤痕累累，很多处已经溃破流脓了。
马库斯咬紧牙关：“塞弗林努斯，你也上来。”
塞弗林努斯正准备跟在他马屁股后面走，闻言顿时愣住了：“您说什么，先生？”
“我让你上马。”马库斯不耐烦地说，“我可没时间让你慢腾腾在后面跟着。快来吧。”
于是这天，莫里豪森这个小城上演了多年未见的轰动场面。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从家里跑出来，把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只为一睹马库斯和一个乞丐骑在同一匹马上经过。
无数张兴奋的脸从眼前掠过，人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马库斯窘得满脸通红，不愿费心去猜他们说了些什么。塞弗林努斯安静地在他身后坐着，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这大概是我这一生做出的最最愚蠢的决定，”马库斯暗想，“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上帝惩罚我的愚蠢吧。”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书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