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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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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是从北疆传来的,与边情无关,也可说有关。
——说是燕太子慕容煜逼宫弑父,燕主晏驾,慕容煜却也死在了乱军之中。诸王争位,燕都龙城混乱了一个多月,最后被众人拥戴着登基的,是燕皇之侄,中山王慕容炜。
这慕容炜在燕国宗室中籍籍无名,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怎么上位的,亦不知北燕这番动荡对本朝有何影响。有人提出,听说那位侨居京城的苏哲苏先生曾是燕太子帐下谋士,或可向其咨询一二,皇帝便急召梅长苏入宫,令其当廷陈述燕国新皇其人其事,以供参详。
萧景琰总算松了口气。
入宫途中他一直提心吊胆,所有可能都被他一一推演个遍,甚至还想到,倘若皇帝知道了梅长苏真实身份,真要有什么动作,大不了豁出去拼死相抗便是,只要能安然渡过眼前这场危局,日后皇帝想要再度发难,也没那么容易。
结果一进养居殿先看见乌泱泱一屋子人,萧景琰立刻放心了一半——三省六部重臣皆在,便是天子,也断不可能无缘无故赐死什么人。
接着就听见皇帝询问梅长苏,慕容炜何许人也。
此时是元佑六年的十二月,距离霓凰郡主那场虎头蛇尾的“招婿大会”已过去整整两年时间,也是梅长苏首次以“苏哲”之名,亲身接触、参与到大梁政治的中枢。
朝臣们大都听说过他的文名,少数敏锐识事的,隐约能窥见夺嫡之争背后那个似有若无的身影——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以皇太子素来的脾性,为何会如此倚重这样一个阴诡谋士。
如今这一趟面对面接触下来,众人才发现,风度仪态姑且不论,这人确实渊博,有才识,且对北疆局势也很有自己的一套见解。
当然,朝臣们最关心的,还是燕国新主的八卦。
梅长苏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代中山王是燕主从弟,三十年前战死沙场,身后只留下一个儿子。燕主怜悯慕容炜自幼失孤,又感念中山王的功劳,便将侄子养在宫中,当亲生儿子一般亲近疼爱,直至其长大成人,封王开府。
燕国宗室大多掌握兵权,慕容炜在其中不算挑眼,内政上也没什么建树,若不是燕主儿子在这一场宫乱中死得七七八八,想来也轮不到他登顶。
皇帝再度细问,梅长苏却道,自己对慕容炜此人并无太多了解,离开燕国之后,与燕太子也再无书信往来,燕国近两年发生之事,他是一无所知,能讲出来的,也就是这些了。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廷议了大半宿,最后得出的结论无非四个字:静观其变。
看似废话,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近两年来,省台与地方皆是纷扰不断,人心是否收束得上下归一尚且两说,外加赤焰案后将才凋零,就算大梁想在这时候浑水摸鱼捞一把,也得盘算盘算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风险。
太子倒是与许多边将关系亲善,然而边事上他从来主张稳妥,文官们自然更不会追求边功,“以静制动”的策略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过皇帝听了梅长苏的陈述,觉得这至尊之位慕容炜大概也不会坐得太/安稳,便特意吩咐太子,若有燕国宗室南来投奔,先不急着声张,待他亲自过问之后,再作打算。
回苏宅后,梅长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黎纲整理燕国方向传回的情报——他要亲自过目。
九月以来,他少有这么神情凝重的时刻,黎纲不敢多劝,只得照办了。
江左盟的密探多在大梁境内,少数在北渝、南楚,燕国那边没安插多少得用的人手,黎纲呈上的谍报垒起来足有半人高,却都是些细驳杂不清的江湖消息,梅长苏一一阅览,一时也分析不出个究竟来,看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就伏在案上睡着了。
睁眼时只觉晨光熹微,萧景琰的面容近在咫尺——似是正俯下身来,在给他掖被子,神情专注又认真,像是正处置着什么一等一的军国大事,根本没留意到他已经醒了。
这姿势恰好十分利于他兵行诡道——趁对方无知无觉,他稍一侧头,便在萧景琰唇边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萧景琰眼疾手快地按住他那只差点就要掀开被子的右手,语气都有些无奈了:“别闹,当心着凉。”
梅长苏迷迷瞪瞪看了对方半响,脑中迷雾渐渐散去,待到彻底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睡到榻上,身上只着中衣,一床棉被一床毛毡捂得严严实实——大约是黎纲甄平他们做的,自己睡得熟,竟然没惊醒。
于是便拥着被子坐起身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萧景琰道:“交卯时了。”又解释,“陛下停了常朝,左右还早,也没什么事可做,我先过来看看你。”
梅长苏逗他:“只是来‘看看’?”
萧景琰道:“当然也有别的事要问你。”
……梅长苏真想让飞流把眼前这人给扔出去。
倒也不能说他错,只是……明明都坐到榻边了,居然还揣着副“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柳下惠心态,像是完全没听懂自己语中暗示一般,就这么一本正经地谈起了公事……这人委实也太可恶了吧!
梅长苏兀自气闷着,面上不显出来,语气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殿下还真是了解慕容氏啊。”
萧景琰望他片刻,轻声道:“我只是了解你。昨夜养居殿上,你大概还有很多话没说出来吧?”
梅长苏道:“你想问我,慕容炜是个什么样的人?”见萧景琰默认了,便道,“我确实没见过他本人,现在问我,我也只能说,慕容炜此人,聪明果决,巧言善辩,有文才,擅军事,更长于矫饰,倒是比慕容煜更接近人君之属。”
萧景琰沉默着点点头。
梅长苏话锋一转,又道:“然而这个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对治下子民少仁爱之心,只怕来日便是智瑶一类人物。”
萧景琰沉吟片刻,道:“你觉得这是好事?”
梅长苏叹了口气,语声中不乏憾意:“长远看来当然是好事,有这样一个君主在位,近则五年,远则十年,燕国迟早都要内乱。但如果只把目光局限在近两年内……慕容煜生性仁懦,若他为燕主,梁燕边境尚可安宁一段时间,如今换了这慕容炜,却是不好说了……”
萧景琰便安抚他:“这也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不要想太多了。”
梅长苏沉默片刻,笑笑:“……是啊。”
——其实他的心情比萧景琰能料想到的还要复杂得多。
如他刚才所说,慕容煜生性仁懦,不好战事,这也是当初他选择慕容煜为辅佐对象的主要原因——一个不愿意主动挑起战争的敌国君主,于大梁而言自然是有益无害的。
但也正如他刚才所说,慕容煜生性仁懦——试想一番,一个仁善懦弱之人,又怎么干得出弑父夺位的事情呢?
这当中恐怕另有隐情。
究竟是谁在幕后炮制出燕宫这一场动乱,梅长苏一时半会还不能确认,但他心中也并非全无猜测——谁是既得利益者,谁就是最大嫌疑人,这推论方法简单粗暴到一目了然的地步,却也往往能押个八九不离十。
若慕容炜真有这般心计,那么这位燕国新主接下来的动作,必定是收束人心、收服各方势力、集权于一己之手,倘若这一步进展得顺利……这人得位不正,必定是需要一场战事来为自己树立威望的。
北疆的危机,大概是迫在眉睫了。
不过梅长苏对此也并非全无预期。当年在龙城时,他就劝说过燕太子,曰中山王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宜寻机诛杀之,永绝后患。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这世上磊落君子实在太少,多的是那等狼心狗肺、贪得无厌的小人,占了不属于自己的好处,非但不思感恩,反将其视作理所应当。更有甚者,一旦不能餍足,还会心生怨恨,反过来加害那些有恩于自己的人。
慕容炜就是这样一类人——燕主将他养在宫中,当皇子一般教导、养育,他竟真的以太子自居,后来燕主儿子接二连三地出生,他怨愤燕主不肯舍弃亲子传位给自己,自封王之日起,就存了谋逆的念头。
燕太子大约还是看出了自己从兄这份心思,梅长苏向他一番暗示,他也没翻脸斥责这外来谋士“间我骨肉”。然而,看出归看出,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慕容炜在燕主面前伪饰得好,燕太子不愿失爱于君父,便只是小心提防着,不肯主动出手。
梅长苏……梅长苏也懒得替燕太子翦除这个祸患——横竖他只将慕容煜视作扬名之途近天之阶,谋士本职尽到便是,燕国内政与他何干?
如今却有些后悔了。
若他当初不存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如今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北燕陡生变故?十四年来,北疆好不容易维持着安稳局面,难道真要毁在他昔年的一念之差上?
千端万绪也只在一闪念间,梅长苏兀自懊恼着,便闻萧景琰道:“如此说来,果然是要打仗了。”
语气中混杂了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忧虑,有决意,有歉疚,也有隐约的释然。梅长苏骤然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仰起头来,直直望进他眼底。
萧景琰点了点头,缓缓道:“……陛下命我北戍。”
梅长苏一把攥住他手腕,失声惊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