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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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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命我北戍,”萧景琰一字一顿,重复道,“我答应了。”
梅长苏想也不想,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萧景琰反倒愣了愣:“可是……你的身体……”
梅长苏难得卡壳了一回:“……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说完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无他,只因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底气不足了——只能欲盖弥彰地转开话题,追问:“陛下还说什么了?”
萧景琰不声不响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不算数。我自会去询问晏大夫。”
梅长苏正要出声抗议,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我对陛下说,非常之时,当以国家安危为第一要务,北疆去国千里,往来不便,若有战事,请复开文年间制度,出卢庶子为河北经略使,提调后方军政。陛下说,卢彰资历尚浅,人望不足,怕是不能胜任,还是让言阙来辅佐我,使持节河北经略使之外,领侍中如故,来日还朝,再加太尉衔……”他语速本就放得极慢,至于此处,却又停顿了片刻,才道,“……出养居殿后,我就按陛下的意思,向言侯转达了。”
梅长苏倒抽一口冷气,眼中神色既惊且怒:“你疯了!”
萧景琰沉默良久,苦笑道:“其实你也明白,陛下没说错。资历人望,言侯确是最好人选。河北边陲,由来治外之地,世家豪族林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政令至于彼方,不过一纸空文而已。这是积年的弊病了,以林帅之铁腕,尚无法轻易革治,卢彰也就是寻常良吏,若真有什么事,他应对不来的。”
梅长苏只望着他,久久不发一言。
其实有些话彼此都心知肚明,本不用再说什么——于国家有益之事,于萧景琰未必有益。太子离京,詹府春坊终不免形同虚设,卢彰在朝与否并无太大干系,河北经略使之职虽只是挂个名头,回朝之后,也可凭这资历入部入省,执掌钧衡;可若是言阙离开中枢,无异于生生斩断萧景琰一条臂膀,三公三孤的加衔固然荣耀,以言阙的功劳资历家世,也不过是屋下架屋、床上安床罢了。
这买卖梅长苏会算,萧景琰自然也会算,可他还是选择了尊奉圣意,不为别的,只因皇帝那句话:一旦战事兴起,论资历人望,言阙是镇抚河北的最佳人选。
大概对某些人来说,不论过去十年、二十年亦或是一辈子,有些东西都是刻在骨子里,不会改变的。梅长苏如是,萧景琰亦如是。就算明知道眼前之事于己无益,明知道来日便是进退维谷的局面,可若是能为了一己之私损毁国政,萧景琰也就不是萧景琰了。
梅长苏心知无法进言,却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可以不去的!从古至今,哪有储君执边的道理?只要这消息一传出去,朝野上下必定一致反对,陛下也不能不……”
萧景琰平静出声,截断了对方引而不发的大逆不道之言:“是我自己想去的。”
梅长苏沉默地望着他,神情复杂莫名。
萧景琰不去看他眼神,自顾自解释道:“……北疆防务,你也是清楚的,林帅去后,兵无可用之兵,将无可用之将,外有渝、燕二国虎视眈眈,内有滑族遗民不时复叛。过去我是没办法插手,如今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我心中……其实也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梅长苏叹息道:“卧榻之侧虎狼环伺,你是无一日酣睡,难道我就能安枕无忧了?当务之急,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现在去……又有什么用?”
萧景琰竟报以一笑:“也有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为储君,诸事尚可自专,换做任何一人,都不会比我更顺利了。最多是还朝后被言官骂几句不孝,反正这罪名我又不是第一次犯下了,有什么要紧的。”
他语作玩笑,梅长苏脸色却愈发阴沉,待他说完,立刻就冷言冷语地接道:“然后再被他们骂几句,身在储位而不问君膳,身在储位而不思定省,身在储位而交通边将,身在储位却不避谋逆嫌疑,林林总总,皆是天大恶行,子道阙失为不孝,臣道阙失为不忠,不忠不孝之人,怎堪承社稷、奉宗庙。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萧景琰张了张口,讪讪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梅长苏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语气中三分讥诮,三分抱怨,三分无可奈何:“原来你也知道是授人以柄啊?”
萧景琰哑口无言,终是没继续这话题,只信誓旦旦地保证着:“不会很久……三个月……最多半年!最多半年我一定能回来!”
梅长苏微微摇头,涩声道:“假使燕国来犯,你还要回京吗?你还能回京吗?陛下既命你北戍,自然也会命你就近迎敌。胜则无功,败则有过,陛下这步棋走得可谓一本万利,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萧景琰低声道:“我明白的,若我战败,陛下就有借口易储了。”不待梅长苏回应,他又笑了笑,平静续道,“国家有事,我为储君,怎可独善其身?虽然我处处都不如祁王兄,可若是在这一桩事情上还要辜负长兄的教诲,那我也不配坐这个位置了。”
梅长苏怔怔看着面前之人,半响,忽而轻轻一笑:“还真是你说得出来的话啊……”
他本来还想提醒萧景琰别的事情,此刻却也不打算再说了。长久的缄默、凝视之后,梅长苏抬手抚上萧景琰的脸颊,手指顺着眉峰滑过,自鬓边,耳后,捋过朱红衣领的边缘,抚顺了其上一处褶皱,使那身雍容华贵的衣裳俨正如新:“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萧景琰伸手圈住他,声音低沉,嗡嗡地仿佛自胸腔透来:“你说?”
梅长苏捉着他衣带玩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开口:“你背上的笞痕是怎么回事?”
萧景琰微微一愣,反问:“我以为你查过?”
梅长苏道:“是查过,什么都没查出来。谁让你现在是监国太子呢?若你还住着启真坊的那宅子,宗正寺的人估计还不至于那么讳莫如深。”
这语气听着像抱怨,实则分明就是无理取闹了,萧景琰忍不住笑了笑:“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我这人嘴笨口拙,总有机会惹陛下生气的。”
梅长苏便长长地“嗯”了一声,半响,又闭上眼睛,靠在萧景琰肩上轻轻蹭了蹭,再度回应:“……我明白了。”
萧景琰离开苏宅时,已近午时。
梅长苏没去送客。
他披着狐裘坐在廊下,懒懒地眺望远方雪景。
雪霁云开,青山白头,天地间赫然便是一场晶莹剔透的素白,有很长一段时间,梅长苏觉得自己大概就只是在欣赏眼前雪景,什么都没去想。
可他脑中始终有一句话徘徊不去——他没能对萧景琰说出口的那句话。
皇帝的猜疑、试探、打压,根本不会因萧景琰的一次退让而画上句号,甚至可以说,不过是个开始而已。就好比农人宰牛杀羊,无不是先以绳索缚住牲畜肢干,然后才落下屠刀的。
可这话他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养居殿真有什么动作,萧景琰难道还能起兵造反不成吗?
飞流大概看出他心怀忧虑,捧着一团雪来给他看,又牵起他衣袖,拉他去看院中景物。
这孩子先前在庭院里上蹿下跳,堆出个半人高的雪兽来,轮廓粗糙,线条稚拙,一时也分辨不出是狮子是老虎,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梅长苏细细打量了半响,才发现飞流是照着靖王府门口的辟邪瑞兽团出来的,却又在尾后插了若干树枝,撑开做出个孔雀尾巴的形状。这般不伦不类,梅长苏不免哑然失笑,见飞流一脸期待看着自己,便含笑夸赞道:“飞流堆得好看。”
飞流被他夸得高兴,蹲下身去拨着那“孔雀尾巴”玩,把那光秃秃的树枝往雪里戳了又戳。梅长苏看着他动作,心念一动,笑道:“飞流,你知道蔺晨哥哥去哪儿了吗?”
飞流仰起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他,显然是不明白为何突然提起那个“坏人”。梅长苏也不多做解释,只摸了摸他发顶,自言自语般低声续道:“把他找回来陪你玩,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