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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白兔妈妈和狐狸们(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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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谁在过去等着谁,我们都往前走了。
——宋于心
我立在门口,心中忐忑,怎么也寻不到勇气敲门,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不由得回头一看,这一回头,这一瞬间,头脑就完全空白了,像是谁拿着相机,在对面按下快门,一刻就这样定格。走来的人正是瑞卡,倘若曾经不是那般亲密无间,我第一眼是绝不可能认出他来的。
他立在原地,愣愣地看我,一动不动,硬而浓密的短发在头上挺立,面颊光洁干净,皮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穿了件墨绿衬衫,底下是颜色偏深的牛仔裤,衬衫塞进裤子里,用皮带牢牢扎了起来。怀抱一个纸袋,最上面露出牛奶盒子和苹果的梗。
很快,他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喜悦,又由喜悦转为尴尬。背弃诺言的尴尬。他终于还是屈服于现实,背弃了自己的坚持,成了自己曾经鄙视的循规蹈矩没有生气的那种人。
我的眼前涌起热气,之前的忐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亦或是绝望。无论如何,总归是含着泪水露出了微笑。他走过来,没有拥抱我,而是腾出一只手开门,动作略显慌乱,钥匙中有一把黑色的车钥匙。
“进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瑞卡?”从半开的门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看见了她,金发女郎,腹部已经微微凸起。
瑞卡把纸袋放在桌上,介绍我们两个认识。那女人是他的未婚妻。
毫无疑问,瑞卡改变了,成了一个父亲。一切都改变了,这里再也没有过去,只有物是人非的现在。我在心里是责怪他的,正如他在心里责怪我一样。没谁在过去等着谁,我们都往前走了。失落的同时,我又有些庆幸,就算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如何,时光终究无法挽回。
瑞卡渐渐镇定下来,把这当成是约好的一次会面。
他有了稳定的工作,即将走入家庭。往昔的梦想,不屈,桀骜,在时间的碾压下消失无踪。我们之间空荡荡的,就好像拥挤着的几近沸腾的青春未曾充斥。
我想你了,瑞卡。瞬间,一种永别的悲伤席卷而来。我并没有与真正的瑞卡重逢,他留在了过去,苍白的面颊,邋遢的胡渣……
我们仍在交谈,话题紧紧围绕现在的生活,没有一个契机,可以让话题转移到看似已经非常遥远的过去上。
听起来荒唐可笑,这次见面本来不就为了把这两年的空白填补起来吗?我们却一个劲儿地说着现在与未来,好像过去就那么弹指一挥间地消失了。我们都应该羞愧,各自背弃了信仰。
我告诉瑞卡,我没有结婚,但是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叫宋戴维。他本可以问的,问我是当初的那个孩子吗?为什么怀着孕却不辞而别?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联系他?然而,他只是微笑,略有祝福的含义,也饱含对新生命的期待。这也是这次谈话中,我们唯一产生共鸣的一刻,作为父母。
“几个月了?”
我询问瑞卡的未婚妻,她露出甜蜜笑容,不自觉摸了摸肚皮:“四个月,小家伙儿太不老实了。”
“可以……让我摸摸吗?”
那鼓胀的肚皮对我而言是个诱惑,曾经,也有一个小生命居住在我的子宫里。得到允许后,我几乎颤抖着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很平静,却能让人感受到强大的生命张力,一个等待啼哭的婴儿就隐藏在肚皮下。忽然之间,他顽皮地向外踢了一脚。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个新生命肆无忌惮的震颤,并为之撼动。
我想用耳朵去倾听,用嘴唇去亲吻,对他说他令我多么幸福。我多想听听他初来乍到的那声啼哭,那时候,我怎么都会拼命张开眼睛,望向他通红的身体,疲惫会退去,疼痛会退去,因为有他啊,我的孩子。
回到酒店后,我随手扔了皮包,像棵被锯断的大树一样倒下,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我缓缓把手覆在冰冷而平坦的小腹上,屏住呼吸,只感到一片死寂。刺入骨髓的疼痛猛然袭来,我蜷缩成一团,嚎叫,哭泣。
时间不能抹去痛苦,它仍鲜明地存在于我的每个毛孔之中,折磨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个毛孔之中,折磨我的每一次呼吸。
我的孩子,他还未曾有机会看看我,看看这个世界。我想念他,我爱他,我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死去。我不住颤抖,几近晕厥,左胸忽然传来强烈的刺痛感。我从床上滑落,极力克制颤抖,爬向皮包,翻出一个黄色药瓶,干吞下两粒药。虽仍止不住啜泣,但用左手一下又一下在心脏的位置上用力摩挲。
我还不能死,要坚持下去。
只是这样想着,慢慢的,呼吸平稳下来,刺痛感也一点点衰减。我逼自己去想小戴维,忽然意识到这是对他的背叛。我在怀念自己的孩子啊,长久以来,在我心里一直都住着另一个孩子,并未对小戴维付出全部的母爱。
我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些,却伤害了更多的人,最后也不过徒增悲伤。假若人死后仍有灵魂存在,戴维·扬瞧了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定会说我活得大不如前,不是他认识的宋于心了。
把我生命里的一切总结分析下,不难做出评语:活该痛苦。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入这悲惨境地的,无论付出任何以为会使事情好转的努力,终究还是愈发悲惨。杜家驰,戴维·扬,小戴维,以及我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全都是我努力之下的牺牲品。
快乐的感觉几乎已经从我体内消失,许多次,我都离它那么近,近到几乎触碰。大概死的那一天我能最后体会一下快乐的滋味吧,终于从这命运中解脱。
隔日,阴沉的天空又飘起了雨。这时候正值多雨时节,我撑了把伞,漫无目的地游荡,像尾孤单的鱼默默在空隙间求生,下意识走到了他旧日的公寓。经过昨天,心里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知道,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们把他的东西收拾到了地下的仓库中,给了我钥匙,要我自己去找找,找到喜欢的带走也无妨。仓库透着霉味,又冷又湿,这寒意就像从我心中扩散出去的一般。
幸好灯还能用,光虽明亮,却无法照亮每个角落。许多木架子分左右两列放着,每一格里都存有一个纸箱,后来木架放不下了,纸箱码到了地上,使空间更显狭小。我在这些箱子中找了许久,每一次都有失望,同时又有些侥幸,好在时间充裕,终于让我找到。
很难想象,戴维·扬极致浪漫的人生竟是以一个其貌不扬的纸箱作为收场。我看着眼前的纸箱,就像看着他,强烈的情感涌上心头。它与其他纸箱别无二致,粗糙泛潮,只是中央的标签上写着他的名字,黑色的墨水微微晕开,每个字母仍旧保留着清晰的轮廓。
我把纸箱抱到明亮处,撕下胶带。里面大多是他的私人物件,照片,报纸,杂志一类。我拿起最上边的一份报纸,背面有红色墨水渗出的痕迹,里面应该是做了什么标记的。我忽的想起他确实曾在我面前拿着份报纸在上面勾画过。我慢慢展开,里面是一个又一个红色圆圈,圆圈勾出的全是有关招聘的信息,我又翻了其他报纸,这些报纸也无一遗漏地做了相同的标记。
泪水模糊了眼睛,滴在报纸上,晕开了一朵朵刺眼的红。
他说,他要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生活里有我。
他愿意为我重新生活。
我都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我擦净泪水,继续翻找,压在底下的是一些照片。他是个上镜的男人,照片上大多是他一个人,也有几张是他与别的女人的合照。我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张上,他手捧酒杯噙着笑容与一个女人碰杯,那女人不是别人,居然是我认识的林妍。他说,他不认识她,但照片上的他们分明是彼此熟悉的。不知何故,我打了个寒战,把照片收进包里。
也许,也许是他忘了,巧合罢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飞机是晚上十点抵达北京的。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我走到二楼,轻轻拧动门把手,蹑手蹑脚地踏进房里。虽未开灯,里面却谈不上黑暗,窗帘未合,外边的灯光及月色流淌进来。戴维紧抱小熊布偶,睡得不太安稳。
我轻轻抚他的额头,心头某处微微的疼。他皱皱眉,动了动。苏婶在电话里和我说过,戴维夜里总睡不踏实,我不在的这几天,更是睡到半夜就哭醒过来,哭久一点,还见不到我,便灰心地睡去。
若是在童年便睡得忐忑,成年后只怕更易尝到失眠的滋味。
戴维慢慢张开眼,如一汪清澈的湖水,映出沉静的光。
“妈妈,对不起,”他忽的这样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再也不淘气,也不偷东西。所有坏事全都不做,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俯身吻了下他的额头:“嗯,不生气了。再也不生气了。”
他只是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