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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白兔妈妈和狐狸们(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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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一个地方,说明我们心中还有所向往,可我是绝望的。
——宋于心
“现在可不是散步的时间。”司机六十岁左右,头发稀疏,握住方向盘的手也爬满了皱纹,他一边说一边通过后视镜瞄我。
“一不小心迷路了。”我这样解释。
“要去哪儿?”
他似乎没相信我,又懒得问下去,干脆换了个话题。
我脑海中唯一浮现的地址就是大学时代租住的公寓。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让他把我送到附近的旅店,惊惧之后的我太过疲惫。
他说知道一家既舒适又评价的旅馆,就在附近。我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应和。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是不是日本人,试图和我攀谈。
我说不是,来自中国。后来觉得这种更正多此一举,他只是个异国他乡素不相识的的士司机,就算被他误会自己是日本人又能怎样?
“中国人都很团结,很少有单独一人行动的。”
说完他咳嗽两声,声音巨大,在这个狭小空间内形成一种压力。
“其实,中国人喜欢独自旅行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缺乏勇气罢了,害怕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找不到有名的地方回去之后就没法向周围的人炫耀,被这些信念击溃。”
“哈,这里也是一样,”司机来了兴趣,“这么说,你是很有勇气的人啰?”
“正好相反,我的胆子非常小,只不过有些事比迷路更可怕,我宁愿困在原地也不愿面对。”
话渐渐消散于沉默之中,透过染上哈气的窗户,只能看见黑沉沉的压抑的夜空。厚厚的乌云掩住星光,发白的月亮时而露出时而藏起,云层之下模糊的露出轮廓,冷清地悬在那儿,像是干涸凝固的牛奶印儿。
司机打开车内音响,深情的爵士乐传来,唱歌的大概是位黑人歌手,嗓音深沉雄浑,听起来年代久远。若在平时,我绝不会留意或是欣赏这样一首歌,可在这样一个夜晚,歌声渐渐驱散我所有思绪,我甚至不经意跟着哼唱起来。
我想,我大概吓得连品味都扭曲了。向好的一面扭曲。
“我曾在这里呆过几年。”
不知怎的,我又与司机攀谈起来。
这时司机到不怎么愿意与我交谈了,过一会儿才悠悠开口:“听得出来。”隔了一阵儿,像是出于礼貌,又补充道:“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里吗?
我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像是在质问自己。我连自己的人生都不喜欢,又怎么可能考虑着要不要喜欢某个地方。英国并不是一个多讨人喜欢的国家,阴雨连绵,物价高昂,食物单调,男人和女人的高贵气质也仅限于缺乏实际接触的人们的那一点儿幻想里,这里既有骂骂咧咧的醉汉,也有靠身体维生的妓女。很多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都会发出一声感叹,昔日雄风不复。可是,它确实拥有一种隐秘的魅力,透过意识的薄膜,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深刻沉重,带着时间的刻痕。
它是我记忆中不能分割的一部分,与我血肉相连。我实质上的血肉确实遗失销匿于此。
正因为不可分割,连厌恶都来不及感受,便被恐惧淹没。
“我不知道,也许吧。中国人一般要怎么回答?”
他发出粗哑的笑,像是无力的咳嗽声。
喜欢一个地方,说明我们心中还有所向往,可我是绝望的。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以前的公寓。从外面看,公寓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旧一些。我先在外面搜寻了一圈儿,感到些许失望,曾经朝夕陪伴我的自行车果然已经消失无踪。可我就是抱着一丝能再次见到它的希望,尽管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以前自己住的房门前,屏息敲了两下门。忽的记起,很多次,自己曾经躲在这扇门后,无声无息地透过猫眼痴痴凝视杜家驰。这份迷恋是多么荒谬。
很快里面传来窸窣响动,一个红发男人打开门,鹰钩鼻子高挺,像是犹太人,我一时慌乱,说了句抱歉就匆匆跑掉。到楼下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每走一步,便牵动一份胸膛的痛楚。
我调整呼吸,试图平静下来,想着他肯定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即便如此,也还是敲响了另一扇门,很久都没得到回应,里面似乎空无一人。我渐渐松了口气。
“宋?”
一个熟悉的高亢女声伴着轻喘响起,我扭头,看见房东太太正抱着个纸袋在胸前,几根法棍伸出来。她无甚变化,大约是攀登楼梯的缘故,脸色潮红。此刻,她正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真的吗!”
这一句是感叹而非疑问。
“好久不见,房东太太。”
我逼出一个笑容来掩饰慌张。
我们去了她的房间。这个房间显然比其他房间宽敞多了,采光也是最好的,一定要形容一下,就好比公寓楼里的总统套房。只是装修摆设乏味,一面墙上贴着狗和水果的画报。我也只是在几年前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进来过一回。
房东太太沏了两杯红茶,直到我坐下,还不停地表示惊讶。
“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了?跟个逃犯似的。”
那段过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黑暗角落里被拎出,暴露在我的脑海里。那时的感觉还鲜活的留在我体内。准确地说,它在一点点成长,蚕食我,而我终究要为它所吞噬。
“发生了点儿事。”
我含糊地说,等于没回答,觉得喉咙发干,吞了口热茶。琥珀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一些细末从茶包里漏出,零零星星地漂浮在水上,像在雾气中迷失方向,孤立无援的船只。
房东太太随着我喝了口茶,喝完皱起眉头,这是我所熟悉的她脸上经常浮现的挑剔模样。
对我的私事,她显然没什么好奇心,一如对我这个人。询问也只是为了避免显得过于冷漠,这样的回答对她来说,再好不过。
这也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可爱之处。世上好奇的人太多,他们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找寻别人的伤处,一旦找到,便顶着同情的表情,一刀刀剖开伤口,之后还要“好心好意”地缝合。切割与缝合是一样的痛,两样加在一起则是双倍的痛。
“你是来找瑞卡的吗?他去年就搬走啦,我还以为他要住一辈子哪。他的房间现在租给了个德国人,现在干净又整洁,像是旅店的房间一样。”
她的话里不无对瑞卡邋遢生活的声讨。
时隔两年,我虽从未期待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温暖关怀的话,却未料想到重逢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她便开始抱怨。而且抱怨还是源于过去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干净也好,脏乱也罢,住的始终是我们自己。据我所知,你的房租里可没减去清洁费。”
时间流逝中我改变许多,其中一处便是计较,换做以前,这种话听听就算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现在却觉得心里异常不痛快,忍不了这些闲气。我想过,也许是承受过太多的缘故,心灵已经饱和,多一分都要析出。
房东太太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像一只习惯欺凌软弱老鼠的肥猫冷不防遭遇反抗,着实吓了一跳,又生出莫名的恐惧。然后,如同要证明自己身为房东高高在上的地位似的,冷硬地说:“抵押金是没法还你的。”
我一愣,倒没想到她会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来。这次我的行程可以说是宽松,也可以说是紧凑。如果有勇气,要去的地方就有很多,如果没勇气,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可不论松紧,我都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我只是回来找瑞卡,你有他的地址吗?”
“他好像确实给过我,以防你回来找他,等一下。”
她立起来,转身走到后面的抽屉前扭动着肥硕的身体翻翻找找,最后终于摊开一张对半折叠的白纸,纸上有些灰尘。
“喏,这是他的地址。”
其实我本可以先打电话给瑞卡,省去这些麻烦,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这么做,就是想面对面交谈,靠无线电波沟通,总令我觉得抱歉。
走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竟觉得房东太太眼中流露出些许伤感,。大约是我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他人身上的缘故。我悲伤,所以坚定不移地相信别人也同样流着泪水。
即使明知不合理,明知是自己的幻想,自己还是无法控制,久了便习惯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总有超越理性的东西存在于心。理性诚然能带来利益,可是也只能带来利益而已。
我按照地址找去,看见一栋标准的中产阶级公寓,规整的布局,紧凑的结构。有人在窗边放了花,毕竟不是在有情调的小镇里,也没有浪漫的建筑可供依托,这花孤零零的,很是突兀。似乎在同花的主人一起挣扎,努力爬向另一种生活。
我想,落在路人眼中,这不过成了失败的标志,充满讽刺意味。瑞卡生活在这里,此刻记忆里的瑞卡融入茫茫人海,我竟分辨不出他来。也许,再见到就好了,再次相见,他又会以鲜活的形象走入我的记忆中。不管我怎样逃避过去,还是有一些想要守住的东西。
见到瑞卡,该与他说些什么呢?他一定会相当吃惊,这个时候在补觉也说不定,迷迷糊糊见了我,可能还会以为在做梦。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瑞卡的生活作息极不规律,常常从上午睡到下午,晚上生龙活虎。后来,我才发现,前面说的话应该用过去时,可惜中文里没有这些界限分明的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