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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白兔妈妈和狐狸们(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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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懂你。
——齐峥
好不容易送走他们,另外一个严重的问题又开始困扰我。齐峥是知道了的,这还不算什么,他顶多能毁掉我,可杜家驰会怎样应对,我是清楚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维护我,而这种维护却是以毁掉我的孩子作为代价的。
所以,必须要在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制止齐峥。
我在房间里静坐许久才鼓足勇气,来到他的房门前,敲门时有有些畏缩,暗自希望他不在里面。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敲门的力度随之加大,大概是以为不会有人应门的缘故。我在骗自己,说我有勇气应对齐峥,只不过恰巧他不在而已。
正要离开的时候,一声闷响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号,确实是这间。
门把手转动,他的面色比早餐时见到的更加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他把一只手扶在门边,乍一眼瞧见我,表情变得有点儿别扭,但这点儿别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无法捕捉。取而代之的,是疏离和抵触。
“不舒服吗?”
我想,还是问下比较好,昨天那踏进这门口时,我还在暗中诅咒他。今天瞧见他这副样子,完全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悦。
他仿佛遭到冒犯,不悦地皱起眉头:“有事?”
话是反问,言下之意,没事儿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我点点头,随即又脱口而出:“没什么……”动作和言语指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侦破谎言的一大线索。
“方便进去谈吗?”
第一次,我用连自己都不习惯的礼貌方式对待他。也许是因为他头一次一本正经地对待我,没有玩笑,没有捉弄,眼里没有促狭的光。不得不承认,他总是主导的人。
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放下手臂,转身往里走,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病态的温暖气息,让我感觉有上亿的病菌漂浮在周围,坏笑着扑过来。
一只玻璃杯倒在地毯上,杯底还残余些许水,渗下的水使地毯的颜色深了些,由浅褐转为深棕。不远处的小几上摆着一瓶药浆和几瓶说不上名字的药片,其中一瓶被打开,盖子里放了三粒粉色药片,说明书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沿着折痕微微向上翘起。
“因为昨天淋了雨?”
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这话落在他耳中,只怕令他觉得自己像个身娇体弱的小少爷,还不如我这个女人。果不其然,他又像遭到冒犯一般,冷睨我一眼,默不作声,径自陷进沙发里。
搞得我有点儿尴尬,不知该做什么,捡起玻璃杯,惊讶地发现杯壁是冰凉的。我在旁边的高台上洗了洗杯子,往热水壶里倒了多半瓶矿泉水,压下开关,等待水开。只觉时间过得异常缓慢,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壶盖缝隙冒出的白气,热水壶“嘶嘶”响着,我想,齐峥一定在背后冷冷打量着我。终于“啪”的一声,热水器的按钮弹起,结束了这煎熬的几分钟。
我往杯子倒了一多半的热水,蒸汽遇到冰冷的杯口,凝结成水珠,杯壁像冬天的窗玻璃。混合了余下的一点儿矿泉水后,我握着温热的杯子递给齐峥。
他确实一直盯着我,只是目光不如我预期的那般冰冷。直到我把杯子放到他面前,他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好像杯子里盛的是喝下去心肝肺都会烂个透的毒药,似乎很不满意我的自作主张。
耐心终于消耗殆尽,我呼出一口气,冷冷地开口:“不是要吃药吗?稍微有点儿常识行吗?感冒要喝热水。要是不会用热水壶,我可以再给你演示一遍。”
总算,我也占了回上风,尽管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他没有反击,而是拿起杯子拖着脚步走到小几旁,把小圆盖朝嘴里一倒,吞了一口水,喉结动了两下。
这种反应让我有点儿尴尬,像是打了别人一拳,立刻做好了防御准备,对方却没有打回来,而是默默走开了。
“那人……”他看向我,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欲言又止,过一会儿才继续道,“是中国人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你儿子长得不像混血儿。”
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他指的是孩子的父亲。这有点儿不像他的风格,我有私生子这个爆炸性的新闻于他而言已经是很大一张王牌,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嗯,在英国遇到的。”
我没来由地诚实起来,也许是下意识不想否认戴维·扬的存在。我想让别人知道,一个叫戴维·扬的人曾经闯入我的生命,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留下痕迹。戴维就是他的痕迹。
“他还留在这儿?”
“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这样的。”
一时间,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忽然,我突发奇想,想告诉他关于我们的故事。我是如何遇见戴维·扬的,又是如何与他在一起的,一切的一切,梦一样浪漫而不可思议的情事。
第一次遇见他,是情人节的早上,他送我一支玫瑰,然后,我们心有灵犀般地转身对视。从目光相遇的那刻起,一个悲剧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能替我保密吗?”
我讪讪地开口,心中忐忑。
他的眼睛充斥着血丝,大约是发烧的缘故,总而言之,他用那双红红的眼睛注视着我,像是在说“凭什么”。
我心虚地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如果只是我就算了,可还会牵连到其他人。”
“其他人?”齐峥冷笑着重复我的话,“他从一开始做出这种事的时候不是就该做好觉悟了吗?”
他以为我口中的其他人是指孩子的父亲。
“不只是他,就当成是我的一个请求吧,这份人情一定会还给你。”
我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是多此一举,就算与他达成约定,这份约定也是毫无保障的,只要有一天他觉得需要,大可以翻脸不认人,将一切公之于众。与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倒不如花些力气去找他的把柄,以恶制恶。
就在我的小心思飞快运转时,齐峥轻蔑地一笑:“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一讶,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吗?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想就此告辞,好像又不太好,显得目的性太强了。可眼下四目相对,又没什么话可说。最后我还是起身告辞了,他在我身后低声呢喃:“我真的不懂你……”
我当做没听见,继续前行。
飞机降落时,我迷失在恐惧之中。冷湿的空气里,我身处“恐惧”的血盆大口,生出恶心的感觉,有什么即将从喉咙里涌出,而事实上,我的胃里空无一物。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必急着出去,看人群渐渐移动,恐惧感愈发浓烈,好像一个排队等待行刑的死囚,等得越久,越是痛苦,偏偏希望一直等下去。
机舱吐出了里面的乘客,渐渐变空,我不情不愿地立起来,毫无意义地数着步子。接触到光亮的那一刹那,只觉得天旋地转,茫茫然不知所措。第一次我接触到英国,就是在这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渴望解脱。离开英国也是从这里,被绝望捆绑着,几乎无法呼吸。
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可是我却感到陌生。
我慢慢走出去,不知何去何从。要去的地方太多,反倒犹豫起来。公交站牌旁边的巴士一辆辆驶离,白色的尾气里在清冷空气中慢慢消散。夜色渐浓,周围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盏路灯。不知何时起,泪水肆虐,我抿紧嘴唇,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像是许多根针一齐扎进胸膛,每呼吸一次,胸膛起伏一次,就感到强烈的痛苦。
没有我能去的地方。
我迷路了,是真的,再也走不出去,围着同一个地方打转儿。我蹲下身体,用额头顶着膝盖,双手抱住小腿,不住颤抖,如同走失的孩子,被无助、不安的黑洞吸入。灯光缓缓落在我身上。
很久之后,等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我没有坐上任何一辆巴士,开始沿着马路往前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路上打着车灯的汽车也只剩一两辆。我浑身冰凉,腿已经麻木。
远处传来一声哨响,一个打扮的流里流气的男人正向我走来,微弱的灯光照亮他不怀好意的笑容。我顿时脊背僵硬,另一种恐惧,千军万马般袭来,使我头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当口,一辆黄色的士缓缓停住,司机向我招手,示意我进来。我毫不犹豫,逃似的钻进车里。车飞快驶离,后面隐约传来一阵咒骂,后视镜上映出男人气急败坏地晃动胳膊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