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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王屈原篇【天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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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似乎是这样的:树在院中,城在林中。
屈灵均最早的印象大约如此。
毕竟那时太小,在原野这几年慢慢淡忘的就只剩下这样模糊的概念了。
于是今日复见不免得意:真是没白被夸奖神童,郢都果然就是这个样子的。
是说,记忆中是没有熊槐这个人的。
一整天繁复庞杂的祭祀典礼终于结束,巨大的篝火架熊熊燃烧着,诸公子贵胄列于周边,正宴饮享乐。
世子锦衣华服奔来,对他又是揉头又是捏脸的一番作弄:“呀,这是小灵均么,都这么大了。”
灵均自幼盛名在外又身世显赫,然而这样的见礼也只能讪笑:这自来熟大叔,您哪位。
“不记得我了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就像这样。”
被举了抛起,又抱满怀。
那世子眉睫漆黑,眼睛又大,笑吟吟两弯月牙一度春风。
灵均也笑:这么好看的人,他怎么居然会没有印象。
然而这便是初遇了。
屈平一生最深沉的心爱。
他是有傲骨的人,因为生就的好样貌又兼有些傲气,这是极好的:他苛求自己学识智慧要配得上这副皮相。
他因而自信骄傲,也从别人眼中看到仰慕与折服。
但这别人是不包括熊槐的。
那日世子抱着他到处与人炫耀:“看我的小灵均,便是天上的神童也没有哪个能比得了。”
一脸的与有荣焉。
究竟是谁沾了谁的光,被四周围满溢的夸赞簇拥。
威王酒到酣处,微醺了与伯庸言说:“屈平有慧根,相国之智。更难得吾儿如此欢喜,你要好好教养,我楚地之后兴衰,且看他二人了。”
伯庸惶恐:“贱息何德何能。”
但灵均是听懂了的,双目炯炯如星,尽管那年他只有七岁。
世子与他抵额,笑问:“掌握国运兴衰命脉,这便是你的志向?”
“这话要我这么说:我的梦想是能助你成为稳坐繁华的一代明君贤主。”
“一样,你喜欢的,我支持便是。”
这个人,屈平不了解:他是有大智慧的人,却并不聪明,至少从来就不会识人和审时度势。
其实熊槐是很普通的纨绔性格,生而富贵,心中全然没有体察万民疾苦的圣德。
自由惯了的一派随性,待人待事只上三分心,剩下七分用来戏耍与作弄:反正那怕他全然无心,也有的是人捧来全心全意给他享用,久而久之也便无所谓了。
一个不会心存感激的人,看起来总是格外高贵。
原本他应该是个略昏庸但潇洒的国君,却在玩的差不多时候,遇见了正能量爆表的屈灵均。
楚地富饶奢华,灵均看多了,却习惯淡衣简束,埋头修身养性炼才情。
那么清爽的一个人,从不曾知诸权贵在非议他如此简陋,乃是刺对方奢侈。
彼时威王尚在,世子开始逐渐不太经常的宴饮游乐,而是跟个十来岁的孩子玩一套修明法度很上瘾。
王表示,朕心甚慰。
所以后来流离江汉那几年,灵均一直反复在想着这些旧事,他勘不破这变迁。
难道真就如大祭司所言,缘尽了而已。
他多想保他万年江山。
楚向来的重淫祠,一年里各时各地各门各户的祭礼根本停不下来。
世子喜欢这种东西,但如他的随性一般,三分的信或不信,七分好玩而已。
灵均仰慕儒道,不语怪力乱神,但毕竟是传统,也就无所谓权当是对先祖神明的敬意罢了。
他自是也通音律的,最喜欢简约,比如短笛。
吹一套阳春白雪,简宁悠远,二人比肩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午个睡。天明风静,疏影婆娑,少年不识愁滋味。
“灵均,他日我继位为王,你须得仍旧时常与我这般悠享时光。”
“不,我没时间。”
世子哂笑:“朕会以绝对皇权命令你。”
“若我不从呢。”
世子扭头眯开一点眼缝,看旁边枕着手臂叼着草枝,才十四岁就一脸深邃表情的的少年,知他是认真了问的,莫名便心生温柔:“那朕便将你革职,去权,让你无事可做,如何。”
“哦。”
“灵均,我是认真的。”
“那样也好,我就有时间游历列国去了。”
“...我是认真的在开玩笑。”
灵均不觉唇角上扬,继而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乃至十年后官至左徒忙到一个头两个大时候,欲发脾气却见怀王笑容耐人寻味,他方略悟大约是被报复了。
那啥,是谁说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浑人是怎么知道了这么深沉的大道理。
熊槐自出生是个贪玩的世子,登基后也仍是个爱作死的楚怀王。
无聊了便玩玩这个,虐虐那个。
他后宫有八百丽姬美人如云,只为喜欢看那屈灵均忍不下气怒,放下国事来管他的家事而已。
“即然兴国安邦才是你心内唯一的愿望,灵均你有此鸿图也已有最高职权,犯不着把时间浪费在孤这里,你且去吧。”
“我去你XX楚是你熊家的还是我屈家的?!”
怀王大笑,玩到了,太开心。
屈平七窍生烟,转身便要拂袖而去,却听身后那人异常温柔的唤他:“灵均。”
他从背后将他环了抱紧:“灵均,你三月未涉足我内殿宫室,还想这样就走了么。”
然而屈平依旧的忙,甚或更忙了。
而且是有点莫名无谓的在忙碌。
他不明白,也不知道别人的左徒是怎么做的,可以长袖善舞游刃有余。他却只能勉力支撑,不让自己看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颓丧败绩而已。
他少年得志,缺乏在高层权力圈中周旋的圆润。又执拗要强,楚君宠他,欲疼爱却无从下手。
王焉有不知朝堂内外连同一气的在欺负他:只是一群同类欺凌一个异类而已,无所谓善恶。灵均总要自己学会应对这些。
若然实在是不能溶于这朝堂宗庙,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那帮朝臣何等精明,揣摩圣意从不偏颇,反而衬托他的灵均愈加招人怜爱。
怀王居庙堂之高,看屈平独战群魔太有趣,慢慢竟也成了每日朝奏的乐趣之一。
尤其他应对诸侯艰难,然而治国之策推行却非常效率——那帮人分明的只是跟他耍嘴皮子。他非常困惑,弄不懂这般日复一日的唇枪舌战好似宿敌是要闹哪样。
蠢萌太可爱,博君一笑尔。
然而毕竟是自家疼爱的孩子,平日里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怎忍得下他那般被人刁难。
所以他真的,真的不是信了那靳尚所言,屈平好大贪功,将别人的策略据为自己的功劳:那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何等傲骨何等才情何等的耿介,怎会去贪图那点虚名。
他只是不开心,觉得屈平有必要认知到他首先是他的灵均,然后才是楚国的左徒。
但是灵均一定会很生气:气就气吧,气一下又不会死。
怀王安慰着自己,终究是有点不太敢面对他,等他找上门来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人。传令召见却说找不见他。
忽而想起他曾说,卸了这身担子无所事事也好,去周游列国。
于是慌忙的跑到他府上一问才知,闹脾气好几天饭都不肯吃了,躲在后山里不许人去打扰。
怀王心疼不已,早该知道那孩子孤独又死要面子,哪里是会迁怒于人的性格,他只会问责自己。
然而他确凿并无过错:他须得让他知道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