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桃花》沙心

8、流水落花春去也（中）

　　许是为了容君的安全，他答应出仕的消息一直没有走漏，众人只道南唐太子李煜，为了容君出仕不惜亲自做到“三顾容舍”，却不知容君对此的回应是什么。
　　以防万一，容君这段时间便多了很多拜访者。
　　他教出的学生遍布天下，各为其主，倒也有不少身居高位的，为了自己效忠的国家以“回报恩师”之名行试探之实，倒也不是什么无法忍受的事，更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不管在外如何聪慧玲珑，权势遮天，到自己的师傅面前，那点手段，都不够看的。
　　因生不爱看人间那些勾心斗角的伎俩，更是为容君不平——明明师出容君，现在却为了自己的主子，百般刁难，当真是狼心狗肺了，同是受恩，瞧自己多么恪守本分啊。可是容君不止一次严肃地提醒他，不许使用法力干扰，他也只有默默地守在容君旁边用面瘫脸威慑那些“回访恩师”的人了。
　　今日，在因生教导画艺，容君在一旁指导的时候，就有一个青衣仆人悄然拿着帖子上前，虽然动作轻盈，仿佛力图让人不注意到自己，但关键是他的目的地——容君就在众人面前，现下众学生的焦点反而都凝聚在他身上了。
　　容君面沉如水，依旧是温和的模样，心中却不断回想刚刚这人猥琐贴墙走的动作，困扰地琢磨：他有教过能教出这么笨仆人的弟子么？
　　有。
　　而且还是他曾经颇为得意的弟子，落欢。
　　看着帖子上的落笔，容君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看人的准确性。
　　落欢是他第一年开始教书时的弟子，那一年他的名气还没有现在这么大，满书堂也不过十几个人，但却都是这么多年资质最出色的了，其中，落欢，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毕业之时曾与容君彻夜论战，口头模拟两军交战，仅以一招之差惜败。
　　在这么多年来，就算没有长进，也是容君遇到过唯一有可能达到他的高度的人。
　　只可惜，落欢的身份，是吴越的九皇子，虽然是当今吴越君主兄长过继给他，鲜有人知晓的皇子，他的这身资质，却也是万万不会被他们放弃的。
　　没想到吴越竟然会派落欢来见自己，仅仅是为了试探？还是有更多的深意？
　　他抬头，示意因生把画了一半的画作抬到后院继续完成，又向那仆人低语让他将落欢请进来，然后对众弟子开口：“今日你们的大师兄拜访，我也正好让他给你们讲讲课，他的智谋，倒也是我教过的弟子里最出色的。”
　　容君虽然温和，但是对弟子多半是指出不足的时候居多，他们都鲜少听到容君夸自己的徒弟哪方面出色，更何况是现在这么高的评价，所以，等到落欢踏入众人视野内，迎接他的就是自己的小师弟们闪闪发光求知若渴的大眼睛和……小眼睛。
　　他看向主座上依旧温俊的老师，先深深做了一揖。他身为皇子，如今更是重权在握，此次前来又是代表着吴越，如此已经是最大的尊敬了。
　　容君不大在意这些俗礼，但是对这个弟子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品性却很喜欢，因此就算知道他此行目的不纯，也没有多为难他，只是用下巴指指学生们的方向，状似随意地对他开口：“既然来了，替我讲讲课吧，这群小家伙对你倒也佩服得紧，这次就谈谈官渡之战罢。”言讫，优哉游哉地散着步子离开，去后院看因生画画了。
　　到了后院，因生果然很听话（？）地拿着毛笔仔细画着，目光凝聚，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地模样，却显得非常认真，容君看了一会，他好像又遇到什么困难，微微皱起了眉头，突然对在前面的石桌边饮茶的容君开口：“先生，不对。”
　　早就习惯了因生各种突然性举动的容君只是好脾气地放下茶杯，漫步到他面前，看着那副乱石画，粗略扫了一眼，再看看因生：“左三右半部阴影处。”
　　因生依言添上了墨，果然刚刚那股莫名的违和感已经不见了，不需要为学生做示范，他行云流水地完成了今天的画作，又将它铺在石桌上，准备印上自己的印章时，却没找着那枚不久前先生亲手给他克制的玉石印章了。
　　正打算使个法术找回来，先生就替他盖下了，看着画作上“陶因生著”四字，接过先生递过来的印章，才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印章上面的字有些磨损，他丢给先生去修整了——虽然他用法术也可以做到啦，但是先生的手艺很好，为自己做东西的感觉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先生的字比他自己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唔，他真是只聪明的妖精，人尽其才呀。
　　（——也是只记性很差的妖精。）
　　看着因生画了一盏茶的时间，容君原本因为落欢的拜访有些浮躁的心境也沉淀下来了，他闭上眼，仰起头任由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打到自己的脸上，温暖和丽：大概是因生本体为木的缘故，他身上总是有股自然的气息，让接近的人不由自主的沉静，不过这个妖精总是释放冷气先冻死那些想要沉静的人罢了。
　　“先生很累。”因生看到容君脸上浮现的疲惫，有些讨厌那些总来烦他家先生的人，身为弟子，非但不感谢老师的教导之恩，反而在功成名就之后为所谓的忠心来逼迫试探自己的老师，实在是没有办法让他这个从来都是孑然逍遥在天地间无主的桃妖理解。
　　“嗯，有些乏了，”容君揉揉额头，他的身体一向挺好，这大概是连日来不停面对自己以前学生的各种逼问感到厌倦了，总觉得头有些疼，“大概是我安逸日子过得多了，现在偶尔要跟这些孩子勾心斗角，脑袋也不够使了。”
　　先生才廿三，自己也并不大，可是老是因为早慧，自己把自己当做了中年夫子，把弟子当做不懂事的孩子百般迁就，啧，真让妖不爽。
　　“先生不是，”因生也跟着有些惆怅，“是失望。”
　　先前的那些弟子来找他的时候，也并不都是理直气壮的，大多都念着容君的恩情，没有多加逼迫，偶尔的试探也都是点到为止，就算有些不识时务的人各种为难，容君也是应对自如，如今只因为这个叫“落欢”的人突然拜访，先生就显露疲态，看来先生真的是很看重这位弟子。
　　容君也没否认，自从上次跟因生“谈心”过后，他们聊的话题就突然深入了，他发现因生对情绪的变化真的是非常敏感，跟他聊聊也可以舒缓自己繁复的心境：“是啊，落欢是我教出的弟子最出色的一个，也是最了解我的一个，我本以为，他不会来的。”
　　落欢每次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满满的孺慕之情，他总是对同窗说，落欢一生最尊敬的人，非容君莫属，亦师亦友，所以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站在先生的对立面。
　　可是如今……
　　因生有些烦恼，他能感觉到先生低落的情绪，却不知从何安慰，在无所适从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青年身影走向他们。
　　锦衣翩翩，落拓气质，还有看着容君时隐隐的尊敬，看来就是先生口中的“落欢”了。
　　奇怪的是，因生并没有感受到跟之前那些人一样的负面情绪，这个人虽然衣着华丽，对着先生时，感情都是澄澈坦荡又尊敬的。
　　落欢先是对着因生点点头，复又对容君开口：“先生，好久不见。”
　　容君点头，示意他坐下，一边慢慢替因生把墨干了的画作缓缓卷起，一边温和淡定地开口：“嗯，落欢如今也长大了。”
　　听一个不大跟自己同辈的人说这种话其实真的很诡异，尤其是落欢这种一看就是身居高位的人，大概更会觉得不适吧，因生瞥了落欢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模样，甚至还接了口：“先生答应了李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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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推测的句型，这是单刀直入的模式，这是肯定的语气，还有提到李煜时的不耐。
　　容君倒也没有因为他说出的话惊讶，四两拨千斤地还了回去：“这么称呼南唐君主，会落人口实。”
　　落欢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然后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我曾记得先生跟我说过，这一生称得上朋友的，唯有南唐太子，如今南唐风雨飘摇，他必定会以情相胁，先生重情重义，又不想故土沦落外人之手，必定会应了他……我没有告诉皇叔，他派我来试探先生，我自然顺水推舟，其实，是为了来替上先生一段时间。”
　　因生注意到他提到“南唐太子”甚至是“皇叔”时都没有太大的感情，似乎还带着蔑视，只有在说“先生”两字时，才会有着尊敬。
　　容君沉默了一会，却没有问什么是“替上他一段时间”，只是随即笑开：“我真当你变了个人……若你真是要来试探，我也就认了，毕竟教出这么多弟子，只有你肯保持初衷——我的确应了出仕。”
　　落欢脸上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先生什么时候公开？”
　　容君摇摇茶杯：“不急，等他即位了罢。”
　　落欢又点头，吹了一个奇怪的哨声，就看到一个身着黑衣带着面具的人出现，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大大方方地当着因生和容君的面递给那个影卫，淡淡地交代：“交给皇叔。”
　　影卫点点头，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容君也不急着问什么，只是有些忧虑地开口：“你似乎变了不少。”
　　落欢微笑的弧度怎么看怎么像是嘲讽，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吴越君主：“先生不必担心，我有此命运也是自找的。刚刚那封信，是我通知皇叔要留下替先生教书以便拉拢先生的。剩下的时间，入世之前，先生去游历一下吧，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他的命运坎坷，只有容君曾经用最温和的言语和教导暖和了他的灵魂，此时，在绝命之前，他想报答的人，也只有容君了，所以，在那个控制他的人要求下，他难得顺从地来到了这里。
　　容君突然摸了摸落欢的头顶，看着他愣了一下的模样，又想起了刚来的时候那个倔强的身影，终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这也算是他跟落欢的因缘吧，只是有些话他还是得说：“智极必绝，情深不寿。”
　　他和落欢同为天下“智极”之人，乱世纷争中他之所以能够远离落欢一般的悲剧，大概就是落欢还应了后面一句，而容君，终究只不过是一个冷情自私的伪面夫子罢了。
　　只是他不知道，几年后，他的命运也只是增添了“情深不寿”的可信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