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梦(1)》鲁仲宇

66、教训

　　姬荣华最不情愿社员否定他所做的事情，何况是一个细伢十三岁的小学生姬昌浩在他面前发表否定意见呢，他板着脸，望着姬昌浩说：
　　“你细伢，莫瞎说！大人做事，你不可以指手划脚。”
　　“不信，你拿竹圈子圈。”昌浩坚持说。
　　姬荣华只不理睬。竹圈子早已烧掉，没烧他也不会依了细伢的建议而拿了圈子圈。当下，他就想：“一个队长做事让一个细伢说三道四，等于说队长不如家长，这信息要是让社员们清楚了，队长不就是威风扫地了么，决不支持他乱说……”
　　“五寸的行子，应该包括半寸厚的木盘；三寸的棵子，应该包括半寸宽的竹条。”昌浩执著地说。“你没有让它们被包括进去。所以，‘密度’差得远！”
　　姬荣华听过，大吃一惊，说：
　　“对，对！好兄弟，你说得很对！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姬荣华到社员们面前，说了姬昌浩才说过的话，及时纠正了偏差，他从中得了教训：不能轻视任何人！
　　意见获得肯定后，昌浩对“种田”有了更大兴趣。他认为目前的“双抢”中可以顾及的应该不只是“合理密植”，但他还拿不出依据说还有某方面可以顾及，他只觉得“还有”，觉得社员们既缺乏文化又太粗心大意，根本不为自身利益负责任。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凭文化知识为农业社再作贡献。在责任心的驱使下，昌浩到了金牛街书店，他要查阅农业方面的书籍。书店的人总以为小孩只看连环画类图书，没料到还会有小孩看枯燥无味的农业书，便被感动，主动帮助查书。昌浩摘录了许多文字。回队后，昌浩对姬荣华说：
　　“晚稻秧插下后，不能长期灌着满田水。因为，这不利于稻秧分蘖，将来稻穗不多。应该在稻秧插下四五天后即排水晒田，促使稻秧分蘖，分蘖数约为倍数后再长期灌满田水至稻穗扬花期结束再次晒田。施肥也应该有讲究。动物的粪尿与草木灰混用，会降低肥效，所以，往某块稻田撒了灰，就不能再泼粪；泼了粪就不要撒灰。前不久的草皮灰是用粪水拌的，这不科学。草皮灰宁可用清水沤，也不可用粪水！”
　　听过昌浩的意见，姬荣华想：
　　前几日的“划行器”的事，只是计算方面疏忽了，只要是读了两年书的人，稍微留心是可以发现偏差的。至于用水，别说这是祖辈人传下来的几千年的经验，是防“秋旱”的经验，我只说这“晒田”必然导致杂草衍生。那杂草一生出泥面，你除不赢。灰与粪不能合用吗？我是没试过，可是几千年来，祖辈人就没试过？应该是试过的。
　　姬荣华不能够再采纳昌浩的意见，只说：“谢谢你对农业社的关心！”
　　几天过后，昌浩见姬荣华于 “晒田”无行动，知姬荣华是不相信他，便拿了笔记给姬荣华看，强调“这是实实在在的科学，不是我本人凭空想象”。
　　姬荣华也认真看了笔记。看过笔记后，说：
　　“问题是，田一晒，杂草就长满了，除草除不赢。再有，将水放掉了，万一遇上‘秋旱’，不就熄火了？”
　　略一思索后，昌浩说：
　　“你将容易得到水的田晒几个试试怎样？杂草的衍生需要阳光雨露，稻秧繁殖遮了阳光雨露就如水遮了阳光雨露差不多。理论该是这样。”
　　姬荣华当即答应试一试，随后也具体地做了试验。试过10多天，实验田比对比田明显地强，那秧苗分蘖多不说，长的也比对比田的硬健，青绿许多，大概晒田还有利于稻根吸收营养。至于长“杂草”，其实不明显，与昌浩所分析的一般。姬荣华大喜，特地组织社员们参观“晒田”试验田和对比田。他决心于来年起，凡是易得水的田每季稻晒两次田，不易得水的田也争取能晒一次田，这一次于早稻晒分蘖，于晚稻晒灌浆。结束分蘖后要施肥，姬荣华就依了昌浩笔记所写。也设对比田（另设对比田），对社员明言“对比”。结果，施肥试验也真有了显著成效。在“晒田”和“施肥”试验的显著成效面前，社员们得到了教育。在随后而来的再施肥过程中，大家就都自觉地按科学的要求来操作，改掉陈规陋习，锐意兴革，而绝不给科学种田施以阻力。
　　这天吃晚饭时，刘珍珠望姬荣华说道：
　　往日学徒有“师傅引进门，造化在各人”的说法，现在，当组长搞生产，也用得着这个说法，具体地说，路线方针政策是上头定的，当组长的要想出成绩就得讲究“造化”。因为“造化”的不同与有无，各个生产组的组长的成绩也就有了大小与有无的区别。“双抢”之初，你搞了个密度“三五寸”，后来又搞了个“试验对比教育群众”，特别是“试验对比教育群众”，这都是你有而他人无的造化，这种造化精神于人民大众有益，希望你于今后一定要弘扬。
　　略静场后，姬荣华以感激的目光望妻说：“谢谢提示与帮助总结！”
　　再静吃片刻后，刘珍珠说：
　　“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提出来供你参考。这想法就是：姬昌浩的建议不能白提了，应该给予奖励。但是，这个奖励不能像以前上级给你奖励只发一张纸那样地只奖励姬昌浩一张纸。仅仅只奖励一张纸对当事人是不尊重的，是将人家当三岁伢逗乐。这是从一方面讲。从另一方面讲，只奖励姬昌浩一张纸于社会起不了好的作用，可以肯定好多人愿意为社会作贡献但怕被政府奖励一张纸惹人笑话，贴切地说，人家可以作贡献，但不愿意有一纸奖励。既是这样，在 “奖励”这事情上就必须有所造化，具体地说，“奖励”在发给一纸奖状的同时，还应该给予物质财富，也就是劳动报酬。姬昌浩的建议是有显著的经济效益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给予一定的劳动报酬，群众不会闹意见。甚至，因为这造化，会有好多群众也要跟着昌浩学，而为农业社献计献策。”
　　略静场后，姬荣华搁了碗筷，然后，望妻说：“我以前也有过你这类想法，量想还有好多人有过你这类想法。就是说，实际上，你今天说出了大家心中有而话中无的东西。所以，完全可以肯定：你这意见能够成立。下面，我俩再议议该奖励昌浩多少东西，该如何具体引导群众。”
　　刘珍珠略微点了点头。于是，夫妇俩再作语言交流。
　　因为“知己”、贤妻刘珍珠的建议与周密策划，姬荣华在群众面前破天荒地搞了一个奖项，——于大会上宣布给姬昌浩以两百个工分的奖励即一个小学生于暑假出工两个月的报酬，并且，明言今后凡是贡献了好计策者必得工分奖励之实惠，也就是以奖励形式给予相应的脑力劳动以一定的报酬，决不学政府搞任何奖励只奖一张印花纸，以此鼓励社员们学科学、用科学、出谋划策，从而，掀起“比、学、赶、帮”的高潮。姬荣华这一招，很快地传遍了全大队和轰动团近四乡八里。
　　因而，乡党委对姬荣华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大加赞赏，对于姬荣华因势利导的工作方法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同时，将事迹写成材料，印发给全乡的普通干部，要求认真学习，提高自身素质，力创工作新局面。
　　一时间，姬荣华成了“红人”，特别是于“接受意见”和“奖励创新”方面，令人刮目相看。姬荣华则想：我心中有数，自己完全是被动角色，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恰逢乡党委需要类似典型。他想到了早年姬开昂所教训的“夹起尾巴做人”，故而在人前，不敢有半点张狂。当人家真心或假意地当面夸他“了不起”时，他只是说：“我完全是被动的角色，惭愧！”
　　姬昌水本来已经被姬荣华的求实精神感动了。闻知姬荣华的应酬后，他及时给予鼓励：
　　一分为二地讲，你也确实有过主动，有值得大家学习的方方面面。
　　首先一点值得大家学习的就是：你不论提意见的人是谁，只要正确就接受，这是主动精神起了作用。有些人护短，错了也不改，意见正确白提了。这层意义，党是看得清楚的。
　　第二，你不抢功为己有。事情源自他人，源自姬昌浩，你就坦坦白白地对社员们说明了真相，并将自己阐述成一个落后于群众的保守角色，借以与社员共融共勉。这就是主动改造世界观，精神难能可贵！
　　第三，因事举一反三，生发出一个“比、学、赶、帮”的高潮，这完全是创造了。这一点，最了不起！
　　外人包括姬昌水还不知道“奖励创新”是姬荣华的老婆的功劳，姬荣华没有暴露这个，只因刘珍珠不同意暴露，他要尊重刘珍珠的意愿。刘珍珠当初的本意是要让亮点集中到老公身上，尽可能把老公树立成一个好的榜样。她认为：如果老公一旦成为好的榜样，那么，他的组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继续革命的动力也就更大了。
　　末了，姬昌水板着脸而极其严肃地盯着姬荣华的面孔说：
　　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社会的繁荣富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革命任重而道远，需要我们从一点一滴做起，需要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这层意义，你千万要时刻牢记，要踏踏实实地做人！
　　静场片刻后，姬荣华应酬道：“多谢鼓励，多谢教导！”
　　这种应酬，姬昌水很受用，脸面上有了少见的微笑。
　　随后，于党的会议上，姬荣华被解除了“留党察看”处分，恢复了“合格党员”的名分。
　　散会回家，姬荣华于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又高声歌唱《三部曲》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 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荣华！不愿祖国贫穷的本人、把自己的心血、用于社会的进步！革命激情到了最高涨的时候，每天都激动着 发出心底的呼声：荣华！荣华！荣华！我永远一意一心，为着繁荣富强中华努力，为着繁荣富强中华，努力！努力！努力！
　　党迷！不愿图谋私利的本人，把自己的心血，用于政治的进步！入党激情到了最高涨的时候，每天都激动着 发出庄严的呼声：党迷！党迷！党迷！我永远一意一心，为着全人类的解放努力，为着全人类的解放，努力！努力！努力！
　　但就在这时，姬全蟒冒了出来，他望姬荣华“嗨嗨”地笑笑，说：
　　“‘党迷精神’，委实可畏也！”
　　“‘党迷精神’，至高无上。”姬荣华含笑道。“‘近朱者赤。’全莽叔平常与我姬荣华接触良多，如今，差不多也是 ‘党迷’了！”
　　姬全蟒朝姬荣华的面孔正视一眼，然后，岔道而去。
　　一日，姬荣华到昌水书记家中，对昌水说：几年前，工作组的领导者吴组长说要组织大家为三千亩长丹湖做堤，和于湖山交界处做接洪渠。通过围湖做渠，和培养种莲养鱼技术能手，和清除满湖杂草，使长丹湖种莲养鱼实现稳产高产，从而解决大家的温饱问题。但这只是说说而已，未能付诸实践。其实，围湖做渠的条件，早已成熟，管湖的权力归还大家的时候就已经成熟。——当时，大家的主人公情绪相当高涨，而且大都耕地少，有力无处出。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姬荣华曾向吴组长提出将筑堤修渠的计划付诸实践，吴组长则说现在的中心任务是狠抓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工作，实现国家对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在前不久的乡三级干部会议上，党委书记何柏如说“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完毕，经‘互助组’而‘初级社’而‘高级社’三大步，而改造完毕。现在，由‘改造’进展到了‘建设’的轨道上。”因而，我估计我们的筑堤修渠的计划，要乘了“建设”之东风而付诸实践了。今特地来问问：我们长丹湖的建设工作，何日开始行动呢？
　　姬昌水平静地说：你在我面前说话，别拐弯抹角。何必说是“特地来问问”呢，就干脆说是来提建议好了。这么说吧，现在全国正在搞“反右”斗争，我作为我们这个地方上的第一把手，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反右”斗争中。从你刚才的言论中，我就品味到了你对党的工作组及其领导者吴组长有意见。这种意见的性质是左还是右？你自己可要想清楚！当然，我现在很忙，不会为你个人花费太多时间，不会进一步地、深入地研究你刚才的言论，放心地去吧。
　　姬荣华因了姬昌水一番话而将“筑堤修渠”的心事束之高阁。——他在先想过如果昌水不同意 “筑堤修渠”就去乡政府上访，现在，他想他不能因为语言不谨而成为“□□”，从而，被剥夺继续革命的权利。他记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古训。只是，他的心中非常苦闷，苦闷致极而痛苦。痛苦不吐出绝对不行，他就在妻亦即好友刘珍珠面前吐苦水。他只要有苦水就在老婆面前吐，吐出之后就没事了，一般不需要“安慰”之类言语，更不需要物质方面譬如“酒”“肉”的调理，刘珍珠已经熟悉了他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