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冥想永恒

16、痒且热

　　再睁眼时，一股难以言述的燥热之感正在体内翻滚沸煮。华凝开始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解言诓了她，他带她去那炎堂根本不为救什么师弟，分明是和那魔修合伙，要把她当药引炼了。当时她已经为炼阵所囚，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向自己扑来，却无半点反抗之力。然后……然后颈中一凉，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难道此番竟然没死么？

　　华凝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眼前几股凌乱的线条渐渐凝合成简单的几道，拼成了一块青色的石头。石头前的脸前趴着一只大大的右手，食指第二指节上有条伤疤，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起来略带狰狞。小姑娘的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盯着手和石头看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这只手正是自家右手。

　　看这状况，她不仅真的没有死，而且似乎也没有被炼成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认知一出来，华凝深深吸了几口气，眼眶有些发热。她这次是真的被吓坏了。

　　说到底，华凝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八岁以前最惊险的经历不过是玩华峥佩剑的时候被剑刃划伤了手指，八岁以后最离奇的经历无非是在铸剑师家门口被人追杀，然后一头撞进了萧冥悠怀里，还在萧冥悠背上开了道长长的口子。

　　萧冥悠压根没把口子当回事，不仅没怪她还顺手救了她，然后她就成了悠游道热腾腾新出炉的小徒弟。

　　山中修行虽枯燥艰苦，但并不会危及生命伤害身体，是以痛归痛麻归麻，小姑娘心中并没有生出惧意。然而这火却不同了，华凝心知这玩意儿不仅能令人痛苦，更是要人命的玩意儿，要说不为所动那是假的。生灵畏死是本能，未达舍生忘死之境的小孩子遇到这种事不害怕才叫奇怪。

　　缓了一会儿，华凝福至心灵般将视线抬高了些，果不其然在石头上看到了盘膝而坐的萧冥悠。

　　萧冥悠虽盘着腿坐在石头上，但摆出这个姿势仅仅是出于习惯，实质并没有闭目入定。她偏着头定定凝视着地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小徒弟，并没有说诸如“醒了”“还活着么”等等这些废话。

　　“你觉得，什么是本心？”

　　萧冥悠这个师傅不愧是指导修行的，徒弟醒了嘘寒问暖什么的统统略过，问的第一个问题便与修行有关。

　　华凝被问得一愣。她毕竟才十一岁，还从未认真思考过如此深奥的问题，于是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犹豫着说：“本心，是原本的心意。”

　　“那你可知道何为原本的心意？”萧冥悠并没有放过她。这姑娘说的才是字面上的解释，离她要讲的还差了怕不有百八十里地呢。

　　然而华凝却再想不出更深的解释了，只好老老实实摇头回答：“不知道。”

　　不过说来也怪，体内的燥热经过这么一打岔一思考，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萧冥悠并没有因为华凝的浅薄流露出任何平静以外的情绪。华凝能明白自然是最好的，不能明白也有她在旁解释，一点不用担心会比旁人差了领悟。

　　“浅白来说，本心即仙心。”她绕起了手中的链子，“仙心与生俱来，向道之心人人皆有，只是世人为名利情色诸多欲念所惑，渐渐忘却了自己原本的心意，成为俗世外物的奴隶，这才使仙心蒙尘，本心不出。”萧冥悠在叮叮当当中慢悠悠为小徒弟解惑，“深刻来说，本心即道。逆天之物必是邪魔，人既生而为人而非魔，可见其本源是与道同源的。大道为何，你可还记得？”

　　“大道恒常，无形无质，无欲无求。”华凝脑子里浮出《悠游诀》上最近出现的那段话。那段话她自然是记不全的，但开头十二字印象倒还深刻。

　　萧冥悠“嗯”了一声，“烧你的是七煞阴地的阴魔邪火，虽只有一丝烧进体内，但这一丝也够你受的了。”她神色平淡，“邪火入体则必然道途受阻，然而如能在此种状况下得证大道，境界也是再稳定不过的。”

　　“阴魔邪火？”华凝不自禁把那火的名字重复了一遍。不料方一念出火的名字，便发觉体内的燥热之感竟又开始丝丝缕缕绵绵密密自心底挠了上来，那邪火就像是被宿主这一叫给唤醒了似的，本已随师傅讲道渐渐压制下去的痛苦又再次翻了上来。除热之外，这次又多了痒，华凝只觉肺腑内仿佛顷刻之间爬满了长腿多足的虫子，点点一触即走的叮痒之感瞬间扩散至全身上下，那滋味着实难受得很。最闹心的是这感觉在身体里头，隔着层皮想挠也挠不到，然而不挠又不甘心……华凝蜷起身子，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

　　“阴魔邪火产自七煞阴地之万情谷，万情谷有一坦途与魔界相连，万万年受阴气侵蚀，燃起三丛极阴之火。修者谓之‘极欲情火’、‘阴魔邪火’与‘七煞寒火’。”萧冥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极欲情火不伤人身，只摄魂魄。此火可唤起生灵之情：亲情、友情、人情，爱欲之情、欢喜之情、愤恨之情，人有多少情，它便唤起多少情，最后使人之魂魄沦陷情欲百苦欲罢不能，本心尽失沦为魔魂，被情火炼化吸收。”

　　华凝抖了抖。于修者而言，魂飞魄散是最最不愿面对的下场，这情火直接针对魂魄而来，其危害可见一斑。

　　那与之一同产生的阴魔邪火……

　　然而萧冥悠却偏不先说她最关心的那种火，“与极欲情火相反的是七煞寒火，此火由阴煞之气凝成，只灼人体不伤神魂。若有闲人将之收服，去其煞气留其至纯寒意，经九九八十一劫后可修成九阴天火，到时它便是仙火了，炼药炼器都是不错的助力。可惜，闲人之中有这个能力的大多瞧不上这小小一团火种，没这个能力的大多已成了七煞寒火的燃料。”

　　华凝已经痒得没心思去听她的可惜了。

　　萧冥悠看她一眼，依旧没什么语气地抛出了最关键的那条解说：“至于阴魔邪火，此火既可惑人心神，亦能灼伤人身。不过它哪样都做不彻底——惑人心神却无法撼人神魂，最多累得那人无缘仙道，脱仙入凡而已；而灼伤人身，少则只痛不伤，多则烧成黑块，终究不如寒火那般不留痕迹。”顿了顿，又补充道，“此火擅长勾人欲念，一个不慎便会被它蒙惑心智。它会烧出你的千情百苦，若一一熬过则可铸就无上道骨，成仙之路堪称一片坦途。倘若无法熬过，重则癫狂如魔蒙昧一生，轻则为情所惑蹉跎一世。事已至此，应该作何选择你当明白。”

　　华凝自然明白的。她既然要成就真仙，那么不管路上有多少痛苦都必须咬牙承受。她不怨解言与百炼阴险狡诈骗她入局——那只是些注定无法登仙问道的庸碌之人而已，大道不是无情无欲的么？若因此等凡夫俗子浅薄无知的言行而气愤怨怼，那么就凭这狭小的胸襟气量她都不可能成得了仙。

　　真仙如果对什么小事都耿耿于怀……说不定就他一口茶的工夫，凡间就有欺他后人毁他供奉坏他名誉灭他道统之类的事发生，他难道还要为这一口茶的鸡毛蒜皮把自己活活气死不成？

　　所以真仙从不和旁人计较什么得失，他们才懒得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杂事平白坏了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