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冥想永恒

17、仙家宅

　　人为何要寻仙？

　　最初随师傅修行的时候华凝只有八岁，对仙不仙的自是没什么概念。然而如今一晃已是三年过，华凝多少有些醒悟自己撞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天大的机缘。

　　仙道机缘难得，对受世俗礼教约束的深闺女子来说就更是求之无门。华凝自小被华峥带着走南闯北找人比划，眼里见的天地宽了，闺秀一生所处的小小一宅在她眼中便显得局促了。其实若要适应也不是不能适应，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如果没有玉米地里的奇遇，华凝此刻在尚氏的教导下早该长成和姐姐华黛差不多的样子，手中绣的是鸳鸯戏水图，耳中听着的是相夫教子经，眼中看着的是德容言工训，心中掂着的是满腔真情意。

　　在小小四方天地里蹉跎一生，世间女子谁不是这么过的呢？如没有玉米地里的机缘，华凝的一生亦不过如是而已。

　　可惜事情在八岁那年拐了个大弯。

　　现下的华凝，手中拎的是北冥剑，耳里听的是传道课，眼前看的是《悠游诀》，心中念的是斩凡思，满腔填的也不是什么真情意，而是七煞阴界的阴魔邪火。

　　所以如今被小姑娘遗忘的并不是宅子外的广阔天地，而是宅子内的精巧女儿心。

　　华凝静静躺在地上，脑中按着入定时的法子渐渐放空，一颗无怨无忧的赤子之心令邪火无隙可钻，燥热麻痒便一点点退了下去。萧冥悠观察了自家徒弟一阵，很快闭眼不再理会华凝的情况。她最初看的果然不错，华凝这姑娘确是个心思澄澈有志于道的孩子。

　　如今人心不古，单传有时也不靠谱。往往师傅们千挑万选选中一个徒弟，初时是没什么问题的，待到长得稍大一点就开始不行了：有想念父母亲人回家享人世之福的，有嫌修行清苦偷懒懈怠的，有身在道中心恋红尘神思不属的，还有发觉自己对道不感兴趣最终回家种地的……个中艰难不提也罢。

　　其实只是道心不坚的话还算是好的，世间更多的是那些视修行为虚妄的庸人，莫说入道修行了，单单听到“修道”二字便觉你这人愚昧可笑——有钱不拿是瞎子，有油不揩是傻子，有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是疯子。那些所谓寻仙的人，放着凡间的荣华富贵美人香车百般好处不去享受，偏去寻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真是冥顽不化愚蠢不堪。

　　这里说的自然是洁身自好的修内者，修外者在凡间却另有说道。在凡人眼中，只有修内者这种才是寻仙人的路，修外者那不叫寻仙，叫做逆命。

　　逆命的修外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寿命悠久实力强大，而且不像修内者那样虽有力量却没有在人前显摆的心思，这些人往往高调而来招摇过市，乐于享受世人的崇拜谄媚之情，为人讲究衣锦还乡捧强踩弱。

　　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百年前的张仲德。寻常修外者虽大多喜怒无常杀戮随性，但那也都是对生人而言，这些杀神至少对自家人和同乡人还是帮着护着的。而这个张仲德，衣锦还乡第一件事就是屠了发妻的娘家——坐拥百亩良田的王大户，接着与王大户交往过密的林家朱家杨家都惨遭牵连。最后张父老泪纵横悔不当初，跪在儿子面前苦苦哀求，张仲德这才放过了自家亲大哥张伯贤。

　　有童谣唱道：张郎张郎逆命归，大户绝迹父下跪。娇妻悲泣儿啼血，一纸休书卅年决。拿人好处不手软，杀人夺宝何其易。逆命逆命你莫笑，待得天谴报应时。

　　然而唱也只敢背地里唱，若被某个良知喂狗的张仲德第二听见了，唱这词的小童免不了要遭殃。

　　此人风评不佳，但修外者的本事对凡间的影响力可自此窥得一斑。张仲德那些老乡人虽咒骂他嘲讽他，话里话外却免不了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很有点“你张仲德不过是走了好运，若换作我有此机缘……”的感觉。

　　倒是寻仙的修内者更注重道法与磨砺，固然能够成就真仙，然而诸如“扬眉吐气”“衣锦还乡”“鱼肉乡里”“作威作福”此等在凡间谋好处的心思却早早被坚定的道心取而代之，有了什么威能也没人看得到，久了就落了个没人情味、不务正业的坏名声。寻仙向道者固然不少，没进虎狼肚子的却是少数。反而那些掐算着手中资源以及人员死伤、时不时上凡俗中搜罗有资质孩童的修外宗门，大约每三百年现世一回，其逆命之名在凡间还不算太不靠谱。

　　师傅们不显山不露水，当徒弟的有时就容易被五彩斑斓的红尘盛景迷惑堕落。

　　要知道这磨砺是免不了要独自历练的，但是徒弟一长大了心思就多了，加上历练时看的听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多，道心必定不如初时纯澈。任你讲道三千日，抵不过凡俗半丈尘，修内者收徒虽然对心性要求十分严格，然而半途而废者依然不在少数。

　　毕竟，现实中的好处不仅稍稍花点心思便唾手可得，而且还时时刻刻不停加以诱惑。师傅们即便偶尔露一手也是信手拈来，看着好像无甚神奇。再加上多数师傅不会常年陪伴在徒弟身边，他有什么神奇过个一年半载的徒弟记也不清楚了，若耳边再有人吹吹怀疑的小风……说不准这个徒弟就会觉得此前所见乃是被江湖骗子的小把戏蒙蔽，进而放弃仙途，转向务实。

　　徒弟们的堕落往往令当师傅的摇头叹惋，却也不会为此等心智不坚者挠头苦恼。需知这修内者的师傅十有八九都是真仙，一个徒弟不行再找个行的便是了，他们多少年都等得起。反正行与不行全在徒弟一念之间，真仙师傅早已心如止水，不会为后人之失惊起半点波澜。

　　这红尘迷惑又何尝不是对徒弟的一种考验呢？

　　正如悠游道那段真诀所说的：任世间风起云涌，我心自逍遥。无论发生什么事，真仙之心永远从容平和，哪怕面上嬉笑怒骂，心中依旧如止水磐石般不动如山。

　　若做不到这一点，又怎能得真自在呢？

　　因此，华凝今日能够不生怨怼之心，最觉满意的就是萧冥悠。

　　小徒弟很不错，不枉她在最后关头用链子把她套了出来。

　　——所以华凝昏迷前颈间那一凉就是这么来的。

　　在阴魔邪火的燥痒终于熬过之后，华凝终于有心情打量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萧冥悠那块石头后面的背景是崖壁，初时她还以为此处是又一个谷底。等到坐起身来看全了周围，华凝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这不是谷底，这是府邸。与萧冥悠背后那面崖壁相对的是一片连绵不断的亭台楼阁，天上飘有五色祥云一片，云间一对鸾鸟羽翼流光飞翔嬉戏，乍一看只见宝光四射祥瑞漫天。第一次见到此等仙家景象，华凝一时怔住了。

　　“你这徒弟当真不错。”一清朗温和的男音在华凝脑后响起，“看来我这声‘恭喜’终于可以出口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