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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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他只有十六岁。”坞福特上校对电话里的人说：“是的，我没有其他办法，只有通知您。”
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坞福特上校又说：“……那么，我需要回莫斯科一趟。”
他挂了电话，撑着下巴沉思片刻，再次拿起电话，拨给了门口一位士兵。不久之后，士兵去了隔壁房屋，将尼古拉带去了楼上一间房间。士兵非常有礼貌，他仔细询问了尼古拉需要些什么，尼古拉想了想说：“请给我一本书。”
尼古拉虽然和蔼，但是一脸寂寞，士兵于是不便询问书的种类，他只好擅自去楼下拿了一本书，都是一些小兵从书店收缴走的“禁书”。他忐忑不安地将书递给尼古拉，尼古拉看后露出了笑容，赞道：“这是比约尔先生喜欢的作者，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静静地在屋角看米兰昆德拉的小册子，虽然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逼着自己看书，不做点事的话，时光就会虚度过去。他从来不是健康的孩子，从小他就被告知，若不小心，他随时可能死去，时间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环顾房间的布局，这只是一间干净朴素的小卧室，没有丝绸的被褥，没有檀香，没有水晶杯；他估量着自己曾拥有的生活，拿起一支笔，在随书夹着的一册小本上写道：“13/11/1968，天气，晴。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我得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我明白所有快乐都是需要代价的。此刻我在洲际饭店一间靠南侧的客房里，房间很干净，被褥是白色的，床头上有一只塑料的玫瑰，是红色的。爸爸说人能拥有多少，就能失去多少，对比我曾拥有的一切，这里的环境让我受宠若惊。”
门突然开了，一位中校趾高气昂地走了进来，门口站着那名士兵，他一脸紧张，并试图拦住那名中校，但中校挥挥手让他出去了。那人看上去不像一位儒雅的人，他军靴上的泥土蹭在地毯上，乳白色的地板立刻多了几道纹路。他本想开口问尼古拉问题，但打量了尼古拉之后，他回头，打开门，朝门外他自己的人偏偏脑袋，那两位士兵走去尼古拉面前，将他“请”去了门外。
他们开车去了郊区一栋木屋前，应该是一间废弃的农户。但是他们并没有让尼古拉进入农户里面，而是靠在农户一旁站立。尼古拉出门时没有时间穿上外套，他穿着单薄的丝绸衬衫和一条丝制的西裤，衣裤均贴身，勾勒出他美丽地躯体。这些人是有意让尼古拉站在初冬的寒风中的；尼古拉立刻觉得冷，他除了偶尔与教官去山林里锻炼之外，从未这样冻过，所以他立刻不自禁地哆嗦了起来。他努力忘记自己身体不好的事，希望自己想着自己是健康的，身体就跟着这么觉得。
“你父亲已经被处理掉了。”
尼古拉脸上明显一抖，即便知道这可能是假话——他由衷希望自己认为这是假话。对方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但显然认为尼古拉的反应太淡了。对方又道：“如果你配合我们，我们会让你给他收尸。”
这下尼古拉知道对方说谎了，父亲真遇害了，自己只能是陪葬品，哪有机会收尸呢？
“我们早知道他策划谋反，推翻政府，我们也知道他联系了在外面的亲朋好友，比如说，雷纳德贝尔南多特。”对方幽幽看尼古拉一眼：“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尼古拉不太明白对方问题的用意，他诚实地回答道：“他是瑞典王国的王子。”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么？
“那么保罗依琳斯基-罗马诺夫呢？”
“他是我叔叔。”
对方愣了一下，没料到尼古拉会这样老实。他有些紧张，结巴了阵才问出下一个问题：“真是奇怪的姓呢，罗马诺夫。不知道和那个罗马诺夫有什么关系呢？”
尼古拉不说话。
“你不会不知道吧，沙皇也姓罗马诺夫。”
尼古拉更加不理解对方的谈话内容有什么意义了，他实在不明白状况，于是继续保持沉默。
“你叔叔怎么会和前朝沙皇一个姓呢？”
看来这位先生一点儿套口供的才能都没有，尼古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顾虑是多余的，他不明白对方问话内容的意义，只不过是因为对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而已，这只能说明对方自己都不知道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来。尼古拉决定保持沉默。
“其实仔细看，你和皇太子长得有几分挂相呢！”对方转身看身后一队士兵，其中几个士兵鸡啄米般点头附和，另外几个似乎不太明白内情，被这么一问，只能不知所措地瞪着那名中校。最角落里那人愣愣地开口道：“皇太子不是小孩嘛？”
“是小孩，因为他已经没有机会成为大人了。”中校看回尼古拉：“如果你不老实交代，我保证你也将青春常驻。”
尼古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尼古拉只不过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他就有些着急了——他提高声音道：“奥列格是不是要除掉我们所有人，然后用他自己的人顶替我们？到时候奥列格加加林就是皇帝，他的走狗们就是上校了？”
尼古拉闭了闭眼睛，一位士兵低声同身边人咬耳朵：“他的走狗应该就是将军了吧？”
“嘘！傅滋中校等了好多年没升官了，你这傻子！”
今天特别冷，郊外风要大一些，天下着毛毛雨，众人的肩头都是湿湿的，尼古拉的衬衫则早已贴在了身上。他努力让自己不抖，比如死死地将脚抵在地上，或者手握成拳头，但是身体不受控制，他越抖越厉害。那名中校开始冲尼古拉吼叫，但是尼古拉铁了心不说话，对方也不方便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所以两人对峙着，旁边的士兵则竞相赌博了起来，看谁先泄气。
雨越下越大，尼古拉惊奇地发现身体还没有脱离他的感官，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身体的每一份痛楚他都还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意识早已抛开了中校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他非常难受，近乎痛苦，他掂量着自己此刻受的罪，对比自己曾拥有的幸福，再次对自己说：“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尼古拉观望四方。对面一位士兵看着年龄也很小，应该和尼古拉一般岁数，他的五官还带着稚气，但是脸颊红红的，分外粗糙，应该是冻疮留下的。他的手在袖口轻轻晃动，手指甲焦黄，手背上的皮肤粗得像干涸的大地。平时尼古拉身边都是精挑细选的警卫兵，他看小兵，知道小兵才是真正的战士。小小战士的表情远不如尼古拉灵动，气质也不似尼古拉这般儒雅，这也难怪，因为十六年来，他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天尼古拉所享受的日子，他或许连教育也没有接受过。尼古拉仔细打量着这位普通的士兵，他没有怜悯对方，当然也没有露出居高临下的尊贵表情。他像看小伙伴一样好奇地瞪着眼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那名小兵立刻注意到了这份关注，并露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
此刻，咆哮着的中校仿佛是一个家长，尼古拉犯了错误，正在挨训。这时家里马夫带来了他的儿子，他从今天开始在大屋里帮忙，照顾少爷的马。马儿是阿拉伯马，叫牛首骏，今年两岁半。今天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逐渐忘记了头顶的训斥，小少爷好奇而友善地打量这位未来的玩伴，脾气直爽倔强的小男孩儿也对这位玫瑰花一样美丽的少爷产生了兴趣……
两人饶有兴趣地对望着，不久之后，除了沉浸在自己咆哮中的中校之外，其他人都发现了两人望向彼此的炽热目光，两名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兵古怪地观察着尼古拉，年龄再大一点儿的几人则压低声音议论起来。“那小孩儿看什么呢？”“看麦克。”“为什么？”“我怎么知道？选媳妇？”
“那两个小屁孩对看什么呢？”一位老兵走来士兵中间，他们已经彻底不站队列了，反正中校也顾不上他们。
“那边那个我不知道，麦克可能在看对方有没有蛋*蛋。”
众人一阵哄笑，一人尖声尖气地说：“不可无礼，我虽然没有蛋，但还可以站着尿尿呢。”
众人再次哄笑，中校听见声音回头，其他人连忙住口，站得笔直。待得中校继续叫嚷后，在中校的吵嚷声和雨水的沙沙声的掩盖下，一个高个头的士兵带着揶揄的口气，用不高不低的音调说：“哈，他要是姑娘倒好。”
其他人先是静了好几秒，然后哄笑了起来，但是这次的笑带着牵强和附庸的感觉，大家的表情都很生硬。一个人似乎为了给高个头士兵找台阶，补充道：“反正他不是女的，开个玩笑。”
老兵揉揉鼻子说：“还要问多久？”
“不知道，肚子饿的时候？”
老兵深邃了些目光，眯着眼看了一眼尼古拉，轻声、但肯定地说：“那小子不会说啊。”
其他人看了看老兵，再整齐地转头看尼古拉。尼古拉一脸青紫，浑身上下哆嗦得像只可怜的鹌鹑。他早是湿透了，细长的躯体从远处看去就像一个瘦弱的姑娘，再加上他斯文精致的五官和可怜巴巴的表情，这头的士兵们都看得有些无奈。一位年轻士兵深呼吸一口，另一人听见对方的深呼吸后朝地上“呸”了两声，最后那名叫做麦克的小兵开口道：“他要不行了。”
“终于说话了——你们眉目传情够了？——他不还站着么？”
“他早就东偏西倒了，你们仔细看。”
尼古拉真的在晃悠，笔直着身体朝左边一点，再朝右边一点。大家纷纷伸长了脖子，一人不安地说：“这些人怎么长成这样？跟个姑娘似的，胳膊一扭就断了——他怎么还不倒呢？”
众人等待着尼古拉倒下，可是一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尼古拉依旧没有倒。现在已是黄昏时分了，雨停了几次又下了几次，最终在此时大了起来。中校已经没有问问题了，他自顾自地说着，陈述着自己知道的事，显示自己是内部人士。他先讲述了尼古拉的出生，讲述了他父亲的出生，和他父亲的父亲的出生。他从亚历山大二世讲起，先是介绍了亚历山大二世被暗杀的整个过程，随后仔细交代了亚历山大三世与丹麦公主玛丽的尴尬婚姻。他花了两个半小时叙述一战，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再像背诵一样道出了沙皇一家被秘密杀害的调查报告的全部内容。他由此说去了沙皇的小弟弟麦克公爵，说到了他与姑母之间短暂且不名誉的罗曼史，当他说到尼古拉的父亲奥列格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很多细节尼古拉都不知道，要不是□□的痛苦时刻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一定无比愿意对方就这么说下去。身体的痛楚与精神上的痛楚糅合在了一起，身体的寒冷感觉，双腿上的酸楚，与内心一分一秒挨下去的坚持和绝望感混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即将来到一个点，他隐约觉得越过这个点，身体的痛苦就会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是精神方面的感知了。可是，只要□□的感觉还在，人心就会本能地更多顾虑□□，就像他现在更多关心酸疼的腿和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的肌肤一样，无论他怎样集中注意力，他也无法思考，并且寻找不到思考的意义。
漆黑的道路尽头突然露出了一束灯光，远处开来了一辆军用吉普，坞福特上校的副官挂着愤怒的表情冲下车，手中扬着一纸文件扯着嗓子吼道：“莫斯科来的紧急文件！——谁让你们将他带走的？”
他肯定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尼古拉的下落，实际上，由于中校此次的背景强大，他不得不用枪逼着其中几位知情人士交代尼古拉的所在之处，一位军人因此殉职，他的死因将被写成“在进攻途中被一颗子弹击中，您可爱的儿子在没有痛苦的情况下光荣就义了。”
虽然不认识对方，但当副官将自己的军装大衣脱下来披在尼古拉身上时，尼古拉靠在对方怀中哭了。他像小姑娘一样嘤嘤地抽泣着，巴掌大的脸拼命绷起来，眼眶里的泪水滚来滚去。他立刻觉得身体的痛楚超过了精神上的痛楚，他没有越过那个点，到达精神世界。他松懈了下来，脑子完全停止了运作。那些士兵们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人还摸了张手绢递给副官，副官生气地将它打去了地上。尼古拉看着那张手帕被踩在副官脚下，雪白的手帕顿时混进了泥土里，不再刺眼。他由副官耳边的缝隙看了看那位递给他手帕的士兵，有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士兵们沉默地站在雨夜中，看着吉普车颠簸着离去，车灯照亮了夜色中银丝一样的雨。那个男孩和自己不一样——所有人同时想道——自己永远不会拥有他的出身，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自己若被带到郊区一个废弃的农舍边，只可能被秘密枪决；就算没有被立刻处理掉，也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拥有这样身份的人原来长成这样，五官像海报里的明星一样漂亮，身体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又细又长，根本不可能将敌人一拳击昏，因为他们永远不需要自己战斗。这些人都穿着丝绸的衬衫，而且他们根本不系领带，而是系红色的丝带，拴了个蝴蝶结，倒男不女的。他们肯定不晒太阳，而且端不动枪。那种人，男的长得像个女人，还哭，在部队里一定是被欺负的对象。大家最讨厌假娘们了。
但大家又都觉得，其实这小子人还行。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