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戚古代生子]浮生可依》胡不夷

17、章十六

　　庆真二十一年三月十五，玄军攻破沙崖国都城雍都，国主莫袤偕太傅宋义甫与数十名贵族女眷仓惶北退。
　　戚少商站在城墙上，看着隔江处烽烟四起，随着一声巨大爆破轰鸣，雍都城门被炸开，潮水般的玄军涌入这座曾经繁华无双的城池。他怔怔望着这一切，苍白脸色乍起一抹潮红，仰面倒下时，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西四百州。

　　雍都城内，李星回带着人马整顿完毕，来到紫宸殿，远远便看见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周围刀戟林立，恍然间便有了回到京西华盖殿觐见玄皇一般的错觉，威严之中带着些许压迫感。他忙收敛心神，提剑快步上了台阶，乍然看见殿内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懒洋洋地躺了个人，正拿着龙案上一尊白玉镇纸对着阳光仔细观看。惯常跟在他身边的青年侍卫背剑负手立于一侧，神色冷峻，目光淡漠地投向殿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琰，你站了这么久了，难道不累吗？来来来，本大爷特许你到这椅子上坐一坐，否则等明天那些个劳什子典礼一过，你要想尝这鲜，可就难了。”空旷的大殿上，顾行昊的声音显得格外张扬放肆，只见他身着朱色剑袖中衣、外罩墨色肩甲，眼角微微吊起，懒懒散散地躺在那张宽阔明黄色龙椅上，却浑身散发着一股贵族凛冽气息，难以言喻。
　　投向远处的目光缓缓收回，楚琰身形不动，淡淡瞥了一眼顾行昊，“殿下坐得不舒服，又何苦拉来属下垫背。”
　　“啧啧，真是不识好人心啊！”顾行昊翻身坐起，望见丹陛之下已然看得愣了神的李星回，笑道，“原来是我们的大将军来了。”
　　李星回方才回过神来，拱手一揖，道，“二殿下，微臣已让人将几处偏殿收拾好了，请殿下挑选一处，早作歇息。”
　　“瞧这日头还当空照呢，歇什么啊！我听说这沙崖国国主是位风雅之士，把他那花园整治得颇有些看头，你跟我一起去瞧瞧。”顾行昊拉着李星回正要往外走，一旁的楚琰突然开口。
　　“听闻惜朝公子对园冶鉴赏颇有些造诣，不如将他一同请上？”
　　顾行昊拊掌一笑，“好主意，只是不知表兄现下何处？”一冷一热两道目光自然而然望向李星回，后者微微一怔，表情茫然。
　　“好啊，连主帅都不知道他的行踪，这副将当得真是嚣张。”顾行昊的语气半是正经半是调侃，他放下挽着李星回的手，弹了弹袖子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既然表兄不在，我们就自己去看好了。”

　　顾惜朝并无意在那种时刻缺席故作神秘，只是他听到孙越遣人来说戚少商怕是不好了的时候，心里头猛地一沉，便顾不得身后的几千人，策马急奔回到那处僻静院落。
　　时下院子边上的海棠已经凋谢，细瘦伶仃的残红悬挂枝头欲落未落，明明是春夏蓬勃时节，却平添了几分萧瑟落寞。
　　顾惜朝快马赶回，却在那株海棠树下站了一个时辰。房内间或传来戚少商虚弱的咳嗽。他与他已经一年多不曾见面了，即便是交谈，也是浅浅即止。他自然知道戚少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一直按捺着没有见他。
　　见了，怕是病情会更加恶化吧。
　　他想起曾经饲养过的一匹乌骓。那匹毛色黑亮饱满的高头大马，即便在大草原上也是难得一见的，顾惜朝第一眼见到它就想征服它。那时他只有十五岁，马术平平，顾崇飞认定他无法驯服这匹野犊子。果然，惨烈的驯马过程最终以顾惜朝被摔断腿骨结束，他想罢了罢了，大概是与这匹马无缘吧，但心底里终究还是郁着一口气。顾崇飞对他这个弟弟有着几近变态的溺爱心理，他将这匹马打断了两条腿送给顾惜朝。他说，他很清楚他的性格，如果是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这件事他不过勉强代劳而已。顾惜朝得到了那匹马，却已经不是原来想要的那匹了，但他还是把它照顾得很好，毕竟如果不是自己，它也不会落得如斯田地。那种感觉，说不出到底是怜悯，还是什么别的。但是最后，乌骓还是死了。
　　一匹马如果不能奔跑，那就失去了生存的价值。
　　他很想让戚少商一直留在他身边，日日夜夜都在想，有时候想得心口都在发疼。但是从一开始，这便是不可能的。这世间千千万万件麻烦，都有千千万万个解法，唯独这件事情，没有。
　　不如，让他就这样死了吧……
　　当他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那种冰冷的感觉立马窜上他的心口，蛇一般紧紧扼住他的喉咙。
　　还是……想让他活着啊……
　　顾惜朝淡淡一笑，他想让戚少商活下去，他想让自己成为戚少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浓重的药味充斥在屋内每一个角落，顾惜朝撩开帷幔，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消瘦凹陷，眼底隐隐泛着青黑，戚少商静静地躺着，不知道是昏迷还是沉睡，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他看上去完全像个死人。
　　低头吻了吻他冰凉苍白的唇，顾惜朝轻柔地拨着他鬓间略显凌乱的发丝。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很久以前，就想带你去了……”他俯身将人抱起，如同抱起一团棉被一样轻易。
　　一辆马车静悄悄地离开院子，孙越听着车轮骨碌碌的声音渐行渐远，朝身后的人吩咐道，“给我备马。”

　　南淮河还是如同十多年前一样清澈，只是两岸的桃花花时已过，没有落英缤纷的美丽，却葱葱郁郁的长了满枝头叶子，倒也生意盎然。
　　顾惜朝骑在马上，双手绕过前面的人控住缰绳，让马儿沿着江水慢慢前行。戚少商坐在他身前，无力的脑袋靠在他肩窝上，安静得有几分乖巧。许久不见，他发现戚少商两鬓竟生出点点雪霜，那两道剑眉却越发黑得有几分凌厉。
　　“十几年前我就来过这南淮河了，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他说这边的桃花开得好看，像漂亮女孩的脸。当时果然折了几支回去，哄得厨房大妈一阵高兴，做了几样精致糕点给他。他分给我一半，说谢谢我帮他摘花……他总是这样变着法子与我分享东西，生怕我不肯要一样。后来当我也生出与他共同拥有某样物品的心思时，那个人却不在了。”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我终于明白，那种愿意与人共享的心情是什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有时天气晴朗的时候，城里的教书先生会带学生到这里论学。风吹得暖融融的，他总爱犯困，睡在我腿上就赖着不肯起来，腿都被他压麻了，才嬉皮笑脸地说要给我揉。从来没有见过脸皮比他更厚的人……以前那边有个茶寮，开了好些年了，我当时真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喝茶。后来才知道，是他父亲知道他经常偷偷跑过来这边玩特地找人开的。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爹虽然平时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但是对他是真的好。”顾惜朝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