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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乌兰巴托的风与马头琴的颤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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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下旬,陆晚飞往乌兰巴托。
蒙古的冬天是另一番景象——草原被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白,只有零星几个蒙古包点缀其间,像大地上孤独的逗号。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割。
合作方□□一家住在城市边缘的传统蒙古包里,但内部有发电机和网络。□□六十岁,是蒙古国宝级马头琴演奏家;他的儿子苏赫二十五岁,在柏林艺术大学学电子音乐,染着银发,穿机车夹克,耳朵上一排耳钉。
两人的矛盾显而易见。陆晚到达时,□□正在弹奏一首传统长调,苏赫戴着耳机在笔记本上做 beats,音量开得很大,完全盖过了马头琴的声音。
“苏赫!”□□用蒙语呵斥。
苏赫摘下耳机,瞥了陆晚一眼,用英语说:“你就是那个翻译?希望你不是来劝我们‘融合’的。传统和现代不可能融合,只能碰撞。”
陆晚用英语回:“我是来写歌词的。至于你们是融合还是碰撞,是你们的事。”
苏赫挑了挑眉,似乎对她有了点兴趣。
早川树给的项目要求是:创作一首关于“风”的作品。□□想用传统马头琴技法表现草原的风,苏赫想用电子音效表现都市的风暴。陆晚的任务是写出能连接两者的词。
第一天,□□带陆晚去草原。他们骑马(陆晚人生第一次骑马,紧张得抓住鞍桥不敢松手)到一片开阔地,□□下马,从琴盒里取出马头琴。
“听,”他说,然后开始拉琴。
马头琴的声音低沉、苍凉,像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拉的是《风之马》,琴声模仿风的呼啸、马的嘶鸣、草叶的摩擦。陆晚闭上眼睛,风声、琴声、自己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音乐是环境的延伸”。
回去的路上,□□说:“苏赫觉得传统过时了。但他不明白,马头琴的每一个颤音,都是我们祖先在风中听到的密码。失去这些密码,我们就成了没有根的草。”
第二天,苏赫带陆晚去乌兰巴托的夜店。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闪烁的激光,拥挤的舞池。苏赫在DJ台边给她看他的音乐软件,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波形图。
“这是我用城市环境音做的采样,”他在陆晚耳边喊,“交通噪音、施工声、人群喧哗、甚至ATM机的提示音。这才是现代蒙古的声音——嘈杂、混乱、充满能量。”
他播放了一段。确实,在厚重的电子节拍下,能隐约听见蒙古语的广播片段、汽车的喇叭声、还有某种机械的规律声响。
“这是什么声音?”陆晚指着那个规律声响。
苏赫笑了:“是乌兰巴托唯一一条地铁的声音。每天运载几十万人,在地下穿梭,像城市的动脉。”
陆晚看着舞池里摇晃的年轻人们,他们穿着时髦,妆容精致,和草原上的牧民仿佛是两种生物。但他们的身体随着音乐摆动时,有种同样的、原始的节奏感。
回去的车上,苏赫说:“我爸觉得电子乐没有灵魂。但他不明白,我的音乐里也有蒙古的魂——只是这个魂现在住在钢筋水泥里,呼吸着雾霾,盯着手机屏幕。它变了,但没有死。”
陆晚夹在两人之间,像夹在两股方向相反的风里。她该如何写一首词,既能容纳马头琴的苍凉,又能容纳电子乐的躁动?既能表达草原的辽阔,又能表达都市的压抑?
晚上,她在蒙古包里整理笔记,听到外面□□和苏赫在用蒙语争吵。听不懂内容,但语气激烈。她悄悄走到门边,透过缝隙看。
□□坐在火炉边,擦拭马头琴。苏赫站在他对面,双手插兜。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苏赫的声音传来,“我已经不是那个坐在你膝上学琴的孩子了?我有自己的路!”
□□抬起头,火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我接受你有自己的路。但你不能否认,你的路起点是我的琴声。”
“那又怎样?起点不重要,方向才重要!”
“没有起点,哪来的方向?”□□的声音颤抖,“苏赫,我不是要你回到传统。我只是希望……在你的音乐里,还能听见一点点草原的风声。哪怕只是一点点,像远处的回声。”
苏赫沉默了。许久,他说:“爸,你的风声太悲伤了。我的风声……是愤怒的。”
“那就愤怒吧。”□□轻声说,“但记住,所有的风,最终都会回到草原。因为风需要空旷的地方,才能成为风。城市太挤了,风在那里,只能成为噪音。”
对话结束了。苏赫转身离开,□□继续擦琴,动作缓慢,像在抚摸老友的脊背。
陆晚回到床边,打开笔记本。她想起了早川树说的“间”与“流动”,想起了陈屿说的“双重曝光”。
也许她不需要写一首“融合”的词。也许她可以写一首“对话”的词——让马头琴和电子乐各说各的,但在某个节点,让他们听见彼此。
她写下标题:《风之辩》。
然后,她写了两个版本。
第一版给□□:
《父之风》
我收集所有无人认领的辽阔
制成琴箱绷上马尾
弓弦摩擦时放出囚禁的草场
每个颤音都是一株
试图在水泥缝隙里
复活的草
第二版给苏赫:
《子之风暴》
我窃听城市的脉搏拆解成频率
用电流驯服噪音制成武器
每个重拍都是一次
对沉默的草原的
叛逃宣言
然后,她写了第三部分——不是融合,是并置:
《风与风暴的休战协定》
父亲在琴箱里养一片草原
儿子在耳机里造一场暴动
他们背对背各自刮风
直到某天草原学会了
在暴动中保持辽阔
暴动学会了
在辽阔中保持锋利
而风真正的风
吹过他们之间的缝隙
说:
好了
现在你们可以
各自继续了
写完后,她不确定这能否算作歌词。太像诗,太分裂,太不“歌”了。
但她还是把三个部分分别打印出来,第二天交给□□和苏赫。
□□读了他的部分,沉默良久,然后说:“‘试图在水泥缝隙里复活的草’……是的,这就是我在做的。”
苏赫读了他的部分,笑了:“‘叛逃宣言’,我喜欢这个词。”
读到第三部分时,两人都安静了。苏赫先开口:“这……不是歌词吧?”
“是对话的记录。”陆晚说,“你们不需要融合成一首歌。也许可以做成三段式的作品:第一部分马头琴独奏,配我的第一段词;第二部分电子乐独奏,配第二段词;第三部分……你们即兴合奏,不追求和谐,只追求‘并置’,第三段词作为画外音念白。”
□□和苏赫对视了一眼。那是陆晚来之后,他们第一次真正看向彼此的眼睛,而不是透过对方看自己的执念。
“试试?”□□说。
“试试。”苏赫点头。
录音那天,陆晚在控制室里。第一部分,□□的马头琴苍凉如诉,陆晚写的词被一位蒙古族女歌手用中文低吟,像草原上的风语。第二部分,苏赫的电子乐躁动尖锐,另一位年轻男歌手用带怒意的中文嘶吼,像都市的咆哮。
第三部分,父子俩同时演奏。起初完全是噪音——马头琴的悠长被电子乐的破碎切割,电子乐的节奏被马头琴的随意打乱。但三分钟后,奇迹发生了。□□开始模仿苏赫的某个节奏型,苏赫开始采样□□的某个旋律片段。他们依然各弹各的,但开始“偷看”对方的乐谱。
不是融合,是对话。
不是和谐,是并置。
不是解决矛盾,是让矛盾同时发声。
最后一段念白,陆晚自己念的。她用中文,平静地,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父亲在琴箱里养一片草原
儿子在耳机里造一场暴动
他们背对背各自刮风
直到某天草原学会了
在暴动中保持辽阔
暴动学会了
在辽阔中保持锋利
而风真正的风
吹过他们之间的缝隙
说:
好了
现在你们可以
各自继续了”
念完最后一个字,音乐停了。控制室里一片寂静。然后,□□和苏赫同时摘下耳机,看向对方。
没有拥抱,没有和解的眼泪。但苏赫走过去,拍了拍父亲的肩。□□点点头,眼眶有点红。
回东京的飞机上,陆晚收到苏赫的邮件:
“陆,谢谢你。不是谢谢你的歌词,是谢谢你没有试图让我们‘和解’。你给了我们一个空间,让我们可以各自站着,但能听见对方的声音。这比和解更重要。”
陆晚回:“是你们自己找到了那个空间。我只是写了门牌号。”
她望向舷窗外,云海如草原般辽阔。她想起陈屿说的“双重曝光”——两张底片重叠,不一定会得到清晰的影像,但会得到独特的、无法复制的光痕。
也许所有的创作,都是某种双重曝光:传统与现代,父与子,东京与北京,她与陈屿。我们不追求合为一体,只追求在某个瞬间,光能同时穿过我们,在时间的相纸上,留下共同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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