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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火刑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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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芦花的家门被人堵住了。
一群人来势汹汹。
“田婆子暴毙时我就觉得不对,她身体一向硬朗,怎的人说没就没了?”
“住这条街的人都知道,田婆子死前几天才和芦花的娘起过争执!”
“吃席那日,芦花的娘煮了蹄髈汤,要不是心里有鬼,怎会愿意如此破费?”
芦花的爹早早就去世了。
娘亲性子柔顺,遇上这种事吓破了胆。
她结巴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煮蹄髈是因为死者为大……你们……你们别太过分了,她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咒死了她啊!”
田婆子的儿子田二怨毒道:“你找抱头仙咒死了我娘!”
芦花娘摇头:“我没有……只是街坊拌嘴,我怎会动那种阴狠念头?况且我这几日未曾出门,仙人庙还有陆秉守着……”
田二道:“谁不知道陆秉总帮着你们孤儿寡母?他起了色心,想当芦花的小爹也说不准……我操,你属狗的吗?!松嘴!”
芦花扑上去咬住男人的手。
她被推倒在地,嘴巴里全是血,像只凶狠的小兽:“不许你污蔑陆秉哥哥!我娘也没去过仙人庙!”
田二冷笑:“你娘是没去过,可陆秉日日都守在庙外吧?他怜惜你娘,帮她咒死了我娘,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我就以为这事不妥,让他一个人守在庙外,岂不是将满城人的生死都交到了他手里?”
“诸位细想,谁往日里跟陆秉有仇,或是跟这对淫/荡的母女结过梁子,就不怕他趁机报复吗?”
芦花眼睛通红:“你胡说!”
芦花娘急得流泪:“不是……不是那样的,陆秉并非你说得那样不堪。是你!你曾夜半翻我家院墙,被路过的陆秉赶走,恼羞成怒,所以……所以才存心报复我。”
她寄望于周围的人能主持公道,可大家只是谈论着闲话。
“其他不做评判,田二有句话说得对,让陆秉一人守着仙人庙会不会太冒险了?”
“虽说陆秉是难得清正秉直的少年,可他毕竟只是个少年啊。”
“再好的人难免也有阴暗的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平时我们哪句话得罪了他……”
“我突然想起来,上回他采药回来,我还笑他衣服上全是土,他不会记仇吧?”
芦花眼里含泪:“大家都不愿去守庙,陆秉哥哥才去的!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怕他监守自盗,你们就自己去啊!”
大家摸摸鼻子,撩撩头发:“小芦花,别激动,我们只是随口说说,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去是不可能去的。
谁知道抱头仙会不会杀人?
可在他们看来,不去守庙与怀疑陆秉并不冲突。
田二丧母,咬定了是芦花的娘咒死了人,拽她去了城主府。
城主府的大门许久没开。
今日好不容易开了一次,积攒了许多案子需要处理。
魏桑命人把座椅搬到长街的高台上,在满城人的注目里审案。
第一桩是债案,第二桩是情案,第三桩就是田二与芦花娘的案子。
魏桑侧窝在椅子上,腿翘起,肮脏的靴底踩着扶手。
“一个欠了人钱,一个背弃了与人的山盟海誓,还有一个告邻居咒死了人。”他斜瞥着跪在地上的苦主,问,“你们想要怎样的审判?杀了对方可以吗?”
几人皆是一怔。
陆秉得了信从城外匆匆跑来,他一眼看破了台上人的伪装:“别听他的!他根本不是城主,那具皮囊里装着邪仙的灵魂!”
魏桑道:“这是我的城,台下是我的子民,我怎会不是城主?”
他盯着陆秉:“你污蔑我。”
陆秉捏拳,一字一句道:“你是邪仙。”
魏桑一脸从容。
台下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
“真的假的?”
“陆秉从不说谎吧?”
“可城主也不像被邪仙附体的样子啊。”
魏桑缓声道:“没人能证明我的清白吗?”
田二不明就里,谄媚道:“城主大人怎会是邪仙?倒是陆秉,他伙同这女人咒死了我娘,他才是被邪仙附体的人!”
底下骚动起来。
魏桑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问田二:“可有证据?”
田二便当着众人的面,把之前的事又重复了一遍:“诸位乡亲,我娘暴毙得古怪,若说最近去过仙人庙的,就只有他陆秉了!我怀疑他是邪仙有理有据。反倒是他,指责城主是邪仙,并无证据啊!”
魏桑点头:“确实可疑,如此,就先将这少年绑起来。”
守卫上前制住陆秉。
少年难敌几十人,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
他挣扎道:“放开我!邪仙的力量很微弱了,只要大家一起上就能制住它!”
百姓不敢。
谁是邪仙还不确定。
冒然得罪城主不是明智之举,此时此刻,不作为才是最安全的。
他们决定静观其变。
只有芦花挥着她的小木剑冲过来:“你们不要欺负陆秉哥哥!”
女孩被守卫踹了一脚,摔倒在地。
陆秉眼睛赤红:“别碰她!她只是个孩子!你们帮忙啊——”
没人出手。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她是个孩子,所以只挨一脚,我们帮忙,挨的或许就是一刀了啊……”
魏桑微笑,继续审案:“还没有回答我,你们想要对方死掉吗?”
几人都不言语。
魏桑对那债主道:“反正他也没钱还你,干脆让他用命抵债。”
又对负心汉道:“若那女人不死,日后就会一直阴魂不散,你该有多痛苦?”
最后,他低头看着芦花的娘:“田二死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夜半爬你院墙了,不好吗?”
芦花娘:“可……可他罪不至死啊……”
魏桑拍拍手:“好好好,真是有趣,不如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他忽地发狂,趴在椅子上大笑。
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他起身,指着陆秉道:“他说得对,我是邪仙。”
台下的百姓呆住了,街上落针可闻。
下一刻,有人反应过来了,掉头逃跑。
魏桑轻轻打了个响指,长街四周便竖起了结界,百姓们撞得头破血流也冲不出去。
“天啊——”
“陆秉……陆秉没有说谎,他真是邪仙!”
“那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大家都看向陆秉。
他被守卫按在地上,无法动弹:“结界不难破,你们拉开守卫,我有办法。”
有人想上前帮他脱困,可一见守卫冷铁的刀刃,又退缩着回来了。
守卫被邪仙惑住了,随时会拔剑杀人,或许大家一起上能制伏守卫,可对方手里有刀,冲到前面的人一定会死。
谁来做这前面的人?
众人犹豫不敢上前,只有芦花又提着木剑冲了上去,再一次被守卫踹了记窝心脚。
陆秉吼道:“别打她——”
芦花呕出一口血,疼得蜷起来。
陆秉被摁在地上,颤抖着,手指抠进土里。
要找人把控制他的守卫赶走才行,不然大家都会死。
还要骂醒那些愚钝的人才行,否则整座城都会被邪仙玩弄于鼓掌。
可是不能再喊人了。
大人权衡利弊,自私利己。
会照做的人只有女孩,她会一次次扑上来。
最适合与邪魔交手的年纪,勇敢,莽撞,无所顾忌,宛如太阳。
芦花趴在地上,痛得皱眉:“陆秉哥哥,做仙师……真是好疼啊。”
陆秉忽然鼻子一酸。
可她会疼啊。
台上,芦花的娘想要冲下来护住女儿,却被拦住。
魏桑将债主,被抛弃的女人,和田二推到一边,而另一边,则是欠钱者,负心汉与芦花的娘。
六个人,被他分成两边。
魏桑走到债主身旁,笑着道:“告诉我,你要不要对面的人死?”
债主刚要说话,魏桑又道:“倘若选择让他死,我会立刻放了你,可若你没有选,下一回我会问他,要不要让你去死。”
债主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句“不要他死”含在嘴里,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欠钱者如遭雷击,抖道:“别选我死,我也不会选你!”
债主犹豫道:“可……可我怎么敢赌?我之前讨债还打伤了你,若我死了,你既解了气,又可以不用还钱……”
欠钱者给他磕头,涕泗横流:“不,我绝不会!相信我!”
陆秉的脖子被守卫掐住,艰难道:“别选……邪仙没人供奉,力量就要枯竭了,结界只是障眼法,只要你不索愿,他就无法杀死在场的任何人,千万不要选……选了就是给他滋补,他会越来越强……”
魏桑丝毫不惧,抱臂微笑:“所以,你选吗?”
债主听了陆秉的话,又看着对面不停乞求的欠钱者,他犹豫半天,咬牙道:“好吧,我不选。”
魏桑的唇角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磕头如捣蒜的欠钱者停下了动作,脸上卑微的神情消失不见:“轮到我了,对吧?”
他指着债主,平静道:“我要他死,邪仙大人,请你替我杀了他。”
一时间,整座城静了下来。
“不——”陆秉吼道,“你疯了吗?!”
那债主瞪大眼睛,还来不及说出半个字,头颅就如秋天的落叶般从脖颈上掉下来。
血花冲天。
台下,他的亲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叫。
唯有魏桑笑得灿烂:“力量回来了。”
陆秉双肩颤抖,嘶哑道:“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告诉你了啊,他是邪魔……”
欠钱者爬起来,拍了拍跪脏的膝盖,风轻云淡道:“就算没有邪魔,我也照样活得低贱,倘若邪魔能将大家拉进水沟,变成和我一样的老鼠,那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啊。”
台上剩下的四个人瘫倒在地,腿软得无法逃跑。
陆秉道:“别怕,吸取了一个人力量,它还没有强大到那种地步,只要别再让它继续……”
可说什么都没用了。
死亡的刀刃悬在头上,没人可以冷静处之。
被背叛的女子请求让情人去死。田二也指着芦花的娘,向邪魔许愿,要她死掉。
少年竭力道:“还有机会,我有办法,快把守卫拉开,快啊——!”
只要他获得自由,尚且还能挽救。
可台下的人只是看着,谁也不敢率先出手。
就在大家犹豫时,红色绸绫一闪而过。
“娘亲——”
芦花发出了痛苦的叫声。两颗人头滚落,女孩的双眸被血色填满到没有一丝缝隙。
陆秉闭上了眼。
城内,邪气冲天而起。
邪仙的力量一点点变强。
守卫将陆秉绑在高台的木架上。
他受了伤,意识模糊,鲜血沿棱角分明的脸廓滑落。
魏桑走到他身旁:“看吧,贱民就是如此顽劣。即便失去了力量的邪魔,也能利用人性的低贱轻易毁掉一座城。我本可以让这里沦陷得悄无声息,为了你,我专门搭起了一座戏台。陆秉,这出戏精彩吗?”
陆秉缓缓掀起眼皮:“为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
魏桑残忍一笑:“躲在背后暗箭伤人,和阴暗的爬虫没有区别。”
这是少年曾说过的话。
“我们确实不认识,可那日我在背后,听见你这样说了。”
少年一身正气,意气风发,似最清澈的水,最明净的风。
可他厌恶。
“你身上有种味道。一种和那个人很像的,正直的臭味。”魏桑深深吸了一口气,隔着少年的面孔在凝视着另外一个人,“我讨厌你的气味,讨厌你自以为是的慈悲,所以我要摧毁你。贱民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为了被摧毁。”
“最后送你一件礼物。”
他掐住陆秉满是鲜血的脸,让他扭过头望着台下的众人。
百姓们惊恐万分,有的甚至已经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魏桑贴着他的耳畔道:“如果我对那些你守护的贱民说,杀了你就可以保住自己的小命,你猜,你会死上几回?”
陆秉咬住唇。
魏桑嘴唇轻张,对着台下缓缓道:“我要烧死这个少年,再一个个杀光城内的人。”
百姓们抖如筛糠,跪地哀求,把头都磕破了。
魏桑又似乎发起了慈悲:“不过,我愿意给所有人一个机会。”
“我会点火,台上没有柴。”
“如果在火熄灭之前,没人朝火堆里丢柴,我一个人都不会杀,甚至还会放了火刑架上的人。可若有人朝火里丢了柴……”他残忍道,“除了丢柴的人外,其余所有人都要死。”
百姓们惊愕,半晌后,私语纷纷。
“只要没人丢柴,大家就都能活命?”
“是啊,那我们就约好了,都不要往火里扔柴。这样整座城的人就都能活下来了,陆秉也不会死……”
“没错,我们要团结起来。”
“可是……怎么能确保别人不朝火里丢柴呢?只要有一个人丢了柴进去,剩下的人就都要死啊!”
“应当不会有人这样歹毒吧?”
“你忘了那个欠钱者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上?我可不想做个枉死鬼。”
魏桑点燃了火刑架。
浑身是血的少年被架在火上炙烤。
满城阒寂,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火刑架上那簇火苗。
“只要往火中丢一根柴,就可以保证自己不死……”人群中,有人喃喃道。
陆秉被灼烧着,痛苦不堪,他仰起头,艰涩发音:“不要相信……邪魔的话,它杀不死所有的人,所以才要侵蚀你们的内心,恐惧只会给它力量……”
百姓们怔怔地看着他。
此时,一根柴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掉在了火刑架下面,火苗瞬间猛烈了一寸。
“他娘的!管别人干什么?先保自己啊!”
霎时间,梦醒了,整座城都疯了。
“有人丢柴了!”
“他娘的有人丢柴了啊!快去找柴,不然等火灭了,大家都要死!”
“那是我的柴,别跟我抢,滚开啊——”
暗红之火烧红了整片城。
百姓到处去寻柴火,丢入高台的烈焰之中。
很快,那一团微小的火焰就化为了熊熊的烈火,火舌扑天。
他们的手在颤抖,似乎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可同时,又找好了理由。
“火这样大,就算我不丢这根柴,他也要死的,不是吗?”
“怎么会是我的柴烧死了他?明明前面丢柴的人更可恶吧!”
“陆秉,你不一直都是慈水城最好的少年吗?你不是想救人吗?反正你都要死了,那就救救我吧!”
天光越来越暗。
炽烈的火光包裹住高台上的少年。
他的衣裳先被烧焦了,继而是头发,最后是皮肉。
穿着红袄的女孩抱着娘亲的头颅在人群中游走:“求求你们不要这样!陆秉哥哥什么都没做错啊!他只是想要保护大家——”
“大家不要再丢了,他也会痛啊!邪魔若有那么强大,早就亲自动手了,它在骗你们啊!你们越怕它就越强,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是根本没人听她说话。
人们把她撞倒,娘亲的头滚落在地。
芦花想去捡起娘亲的头,那颗头却被挤来丢柴的人们踩碎了。
袖子里,一只芦苇编的小鸟掉出来,落进了血泊里。
她回头。
高台之上,烈焰熊熊。
少年一声未吭,垂着头。
血水不断从他身上冒出,可下一瞬就被火烤干了,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炭灰从他烧焦的手臂上掉进火堆,烤肉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
女孩尖叫。
……
藕生怒道:“怎么会有这样歹毒的邪魔!”
玩弄人心,比直接杀人还要可怕一万倍。
一片血色,幻境的天被火烧红了。
台上的抱头仙正在微笑。
宁玦修长的手指捻住虚空。
他指尖灵力喷涌,撕扯着这场幻境。
透过抱头仙癫狂的笑容,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浮现。
那浮沉了百年、几乎忘却的记忆,与幻境一同被他撕开了一角。
慈水城的答案已经得到了。
宁玦道:“我知道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