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仙》晒杏花

20、祭司

　　上川国的冬天温暖。

　　上川玉也从未见过雪。

　　宿醉醒来，他见窗外雪光一片，以为是在做梦，又闭上眼睛。

　　“大人，辰时了。”

　　床榻之下，奴隶跪地道。
　　怕吵了他的清梦，声音压得很低。

　　榻上的人哼了一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却不见起来。

　　奴隶抬头偷瞥。

　　民间传言，大人是少有的清俊男子。如今一见，果不负传言。

　　他手腕垂在榻畔，似一朵骨兰，修长纤瘦。亵衣白透，湖泊般的乌发柔软地铺在癯净的后背。朦胧的光映在俊美的脸颊，宛如未经雕琢的美玉，细细看去，左眼角生了颗微小的泪痣，说不出的温静。
　　匆匆一瞥，已似仙人之面。

　　就是睡相不太雅观，张牙舞爪的。

　　原来神殿中高贵的祭司，也会这样睡觉啊？

　　上川玉依稀听见“辰时”二字，一把掀开被子：“什么？辰时了？？”

　　他披头散发跳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天呐天呐，睡过头了！祈神的时间都过了，怎么没人叫我？啊，地好凉……”

　　奴隶找到鞋袜，跪着为他穿鞋，细声道：“昨夜您喝多了酒，是小五和小九扶您回来的。”

　　这位大人还真是……和信徒心目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高贵，疏冷与他全不沾边，有点过于迷糊了。

　　上川玉发怔。
　　宿醉后的记忆慢慢找回来了。
　　昨夜宫宴，几十个人轮番灌他酒，他醉得不省人事，难怪今早会睡过头。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眼前的奴隶身上。

　　“你是新来的？为何跪在这里？”
　　语气中带着疑问，和一点温柔的责备。

　　奴隶吓得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大人饶命，我见您醒了才进来服侍，并非故意窥视您的睡容。请您饶恕，不要挖去我的眼睛！”

　　上川玉：“起来，没人要挖你的眼睛。”

　　奴隶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抖得更凶了：“若大人要杀我头的话，那还不如挖眼！”

　　上川玉：“……”

　　门外，两个少年走进来。
　　一个稍高些，神情冷漠。
　　一个矮些，脸上稚气十足。

　　奴隶不停磕头。

　　见少年们望着自己，上川玉无辜道：“你们没跟他讲过神殿的规矩吗？”

　　高个子的小五冷漠道：“您的规矩，知道了也不敢遵守。”

　　稚气些的小九则笑眯眯的：“放眼天下，见了主上不跪的奴隶，是要被剜去膝盖的，这不能怪他。”
　　他碰了碰地上的奴隶：“喂，新来的，大人不罚你，出去吧。”

　　奴隶不敢动。

　　上川玉极力把嗓音放得温和：“以后在神殿不必跪我……你别抖，我看上去很凶吗？”

　　奴隶依旧不动。

　　小五冷声道：“去领十鞭，以后不许进大人的寝殿。”

　　奴隶这才如释重负，磕头谢恩，跑去领罚。

　　上川玉：“他没犯错，你何必罚他？”

　　小五道：“有些贵族为了人前仁慈的名声，被冒犯后嘴上说着不罚，私下里却将奴隶砍成了两段拿去喂鱼。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他如何能信您的话？与其要他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给他十鞭，叫他安心。”

　　上川玉叹气：“好吧，是我对不住他。叫人轻轻地打，再给他送去上好的伤药。”

　　小九捧来一条红色披风：“大人，外面冷，今日祈神多穿一些。”

　　上川玉这才想起醒来时看见的一抹白。
　　他推开窗子。银雪似蝶，旋舞空中，天地茫茫，神殿盖了一层纯白的薄纱。

　　他惊喜道：“下雪了？”

　　小五道：“天蒙蒙亮时，国主派人送来一滴雪妖的眼泪，据说将眼泪悬在屋檐上，雪会连下一个月。”

　　小九道：“三殿下为此大闹了一场。即便对王族而言，雪妖泪也是极为罕见的珍宝，得知国主将雪妖泪送来神殿，三殿下在寝宫狂摔东西，还责打了奴隶。”

　　上川玉伸出手，雪片温驯地落在掌心，片刻消融：“真恶劣。”

　　雪将庭院深深盖住。

　　他摘下檐角的眼泪，递给小九：“送去给三殿下吧。”

　　小九道：“……我才不去！他昨夜找人灌您的酒，害您宿醉！我讨厌他。”
　　“他得不到眼泪，宫里的奴隶都会遭殃。”
　　“那是他的奴隶，就算打死了也不关您的事……”
　　上川玉温和道：“昨夜是我不对在先，他发怒责打奴隶，多少和我有些关系。”

　　昨夜宫宴，一孩童失手弄碎了三殿下的翡翠烟壶。

　　那烟壶本是一对，失了一个，另外一个也就没了观赏价值。
　　三殿下震怒，正要叫人砍了孩童的手，不巧上川玉路过，“失手”将他另一只烟壶也碰碎了。

　　满地翡翠渣，三殿下脸都绿了。

　　上川玉却微微一笑，道：“方才神明降谕给我，祂说，岁岁平安。今夜碎了三殿下两只烟壶，明年举国上下定太平无忧。”

　　其实他在胡扯。
　　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神明降谕。
　　只是因为三殿下向来残暴，又混不讲理，若想救那小孩，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是神殿的祭司，是神明的唇舌。
　　他弄碎了翡翠烟壶，三殿下不敢砍他。
　　若要避过他去砍那个小孩，只怕要叫人议论他欺软怕硬，处事不公。三殿下只好放弃找麻烦的念头，恨他恨得牙痒痒。

　　上川玉完全不介意被人恨着。

　　他牵着孩童冰凉的手坐到位子上。孩童受了惊吓，啼哭不止，他拿出糖人逗他。

　　孩童抹抹眼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哪里弄的？”

　　“街上买的，你不要告诉旁人。”上川玉弯着笑眼，眼下的泪痣仿佛一只纤细的蝶，温柔颤动，“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神殿的祭司偷吃糖人，叫人知道了，我会很没面子。”

　　孩童破涕为笑，接过糖人。

　　他是笑了，三殿下的心情却恶劣到了极点。
　　他打发贵族们轮番去灌酒，要给那人难堪。
　　贵族们乐得为殿下效力，对于他们而言，这位神殿祭司就是最讨厌的存在。

　　明明出身卑贱，却拥有与国同姓的尊荣。

　　百姓爱戴他，国主看重他，因此，贵族们都要忌惮他。

　　他仗着祭司的身份为所欲为，天天打着神明的旗号找别人麻烦。

　　上个月，某贵族奸/污了侍女，被他以神的名义鞭笞。
　　上上个月，某贵族失手打死了平民，被他以神的名义罚去流放。
　　再往上数，被他罚面壁的，被他禁足的，被他投入大牢的，数不胜数。

　　神明啊！
　　世间怎会有如此歹毒的恶人？
　　贵族们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神明祈愿——希望上川玉早日暴毙！

　　可他至今仍活蹦乱跳的。

　　真叫人窝火。

　　上川国信仰神明，只要他祭出神明的名义，那些贵族再恨也拿他没有办法，也只能从酒上出气了。

　　“上川大人独守神殿，当真辛苦，容我敬您一杯。”
　　“日日祈神，为国操劳，实乃我辈楷模，请容我也敬您一杯。”
　　“……不多说了，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上川大人，喝！”

　　轮番敬酒。
　　上川玉来者不拒。
　　宫宴的后半夜，所有人都醉倒了。

　　万籁俱寂，灯火朦胧。

　　觥筹乱倒，酒水沿桌沿流下，沾湿了红衣。

　　上川玉摇晃起身。

　　他孑立于夜色里。
　　宫廷繁花似锦，桃红如脂，柳叶似刀。
　　奢华，靡烂，香艳，纸醉金迷，权力放浪的气味流连不散。

　　上川玉望着满天星斗，提着酒坛，又灌了一口烈酒。

　　孩童拉他的衣袖：“别再喝了。都是因为我，他们才这样对您。”

　　上川玉眼神迷离，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努力辨别着，许久后，他呢喃道：“小孩，你看。”

　　孩童抬头，望向他的目光所在。
　　一条星带流光溢彩，横亘于夜幕中央，比他见过的所有珍宝都要璀璨。

　　他回头，那人在笑：“贵族醉倒后，就连星星都变亮了。”

　　孩童怔道：“大人——”

　　上川玉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边，这一刻找回了神志，朝他眨眨眼：“嘘……”

　　他轻声道：“这是秘密。”

　　那之后，他也倒下了，被小五和小九带回了神殿。
　　……

　　上川玉决定亲自去送雪妖泪，顺便为了烟壶的事道歉。

　　小九嘟囔：“昨夜您都喝了几十杯烈酒，他还要怎样？”

　　上川玉笑笑：“道歉这种事，要让苦主满意才行，自己觉得可以了不算。”

　　在贵族眼中，平民小儿弄碎烟壶，砍手都算轻的，应该把他碎尸万段才对！
　　可是因为上川玉，三殿下不仅要咽下这口气，还又赔上了一个烟壶，简直是无妄之灾。

　　上川玉打算诚心道歉，顺便拿自己祭司的俸禄还他烟壶的钱。
　　虽然可能，要还上很多很多年。

　　寝殿外。

　　隔着远远的，就听见三殿下的尖叫：“上川玉那个贱民！贱民！！他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上川玉：“……”

　　“上川国还从未有过贱民担任过祭司之位，可不可笑？贵族的脸都要丢光了！去死去死——”

　　有个随从不合时宜道：“可百姓爱戴他……”

　　“去死啊——”三殿下一巴掌将随从扇倒在地，“百姓骨头轻贱，自然推崇和他们一样的贱骨头，我呸！”

　　他骂得实在太脏了。

　　小五气得脸白，捏紧拳头，就要去揍那个嘴贱的人。

　　上川玉拉住他：“没关系，让他骂一骂又不会少块肉。”

　　三殿下又开始砸东西，屋里噼啪乱响：“他还抢了我的眼泪！去死斗场把雪妖的眼睛挖出来！我就不信，把眼睛挂在房檐上，会不如他那一滴眼泪？我要看雪！”

　　上川玉：“死斗场？”

　　小五道：“贵族们私下玩乐的去处，他们逼迫奴隶上场决斗，以此下注赌博。”

　　上川玉神情一凛。

　　小五提醒道：“贵族们以奴隶搏杀取乐是常事，您若是去跟国主告状，会得罪人。”

　　虽然满国贵族早已被他得罪了个遍，但还是收敛些好。
　　不然，很担心某天大人离开神殿，被贵族埋伏的刀斧手砍成碎片。

　　大人行事太过张扬，如此耀眼，也如此危险。

　　“放心。”上川玉随手将雪妖泪递给寝殿外的奴隶，不打算进去道歉了。

　　小五松了口气，他们大人性格有些执拗。
　　说好听点是清正不折，说不好听就是一根筋。在他认定的是非对错面前，绝不会轻易让步。今日这太阳，倒是从西边出来了。

　　“您终于想通了……”

　　上川玉转身，淡淡道：“这点小事没有告状的必要，我去拆了死斗场就好。”

　　小五：“…………”

　　寝殿内。

　　三殿下收到奴隶送来的眼泪，愈发愤怒了：“这是施舍吗？那个贱民，他在羞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