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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I.双莓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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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似乎都更习惯将时间比作为指间的流沙。
留在北京上大学的这两个月,对于柏然来说,这段时间的流逝倒更像是一不小心没关好的水阀门。仅仅是一下没注意到,时间就像细腻的水流,潺潺地溜走了。
一眨眼,马上就要十月末了。柏然也难得地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每天早晨一睁眼收拾好就去上课,下午下课之后要跑去高中生家里做家教,日子充实得很。
学生会在换届大会之后十分难得地陷入了一段闲暇时期。尤其是柏然的部门,基本没有什么工作,他可以安心地去兼职。兼职下课之后晚上再去医院看看妈妈。
每天先去给一个高中生辅导物理,两个小时后还要去给一个艺考生辅导数学。基本每天晚上九点之前都吃不上饭。九点下课之后,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前往医院,跟母亲一起吃晚饭。
就是宋婉华最近的状态不大好。之前医生和柏然沟通过之后,他们决定选择化疗。而化疗副作用很大,没过多久,宋婉华的身体就因为化疗而变得更加糟糕。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整个人脸色变得蜡黄。
这些柏然都看在眼里,只是他忽然觉得时间是个很恐怖的东西。
他隐约记得,记忆中的母亲是年轻貌美的。柏然小的时候很喜欢翻看家里的老照片,那时候照片上的宋婉华总是穿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旗袍,看上去就是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模样。
后来那些照片被烧掉了。
那些温馨美好的过往,也一同被那把火烧掉了。
T大的学生找家教兼职向来要容易很多,家长们都很看好顶尖高校学子的实力。来钱快,价格也高。柏然兼职了十天,就已经赚到了五千多块钱。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挣到钱,倒也没觉得有多辛苦。
只是五千块钱真的很不禁花。这点钱根本负担不起宋婉华下一期治疗的费用。距离下次缴纳医药费还有一些日子,柏然决定先把这笔钱还给夏深。
今晚家教结束,他没有去医院看望母亲。九点多回到学校,他就先把夏深约到了校园里的一家咖啡馆中。
本以为晚上九点多来喝咖啡已经很奇葩了,但没想到咖啡馆里学生还不少。每一张桌子上都铺满了各式各样的教材,人人都有一种准备挑灯夜战的架势。
柏然提前了十分钟到达,而夏深是准时来的。
最近学生会应该没什么大事,不知道夏深最近有没有很忙。在他坐下之后,柏然还偷偷地瞄了瞄夏深的眼睛下面,倒是没有黑眼圈。
服务生及时地为他们送上来两杯果汁,是刚刚柏然用手机下的单。
柏然将一杯推到夏深面前,说:“太晚了,就不喝咖啡了。喝这个吧,我跟他们讲了不要放太多果糖,应该没有很甜。”
夏深点点头,随后没有动那杯饮品。而是抬眼看着柏然,就像是在等他开口一样。
柏然担心夏深着急回去休息,没有多卖关子,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信封推给他:“这里是五千块钱,谢谢你帮我妈妈垫付了治疗的费用。我知道这些不够,但我会尽快还上的。”
夏深看了看眼前隆起的信封,半天没说话。其实在柏然叫他来这里的时候他就早有预料了。
他不是不知道柏然最近早出晚归的找不见人是在干什么。医院也到处遍布着自己的眼线,随便一问就知道柏然去打工了。
柏然好像永远学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好意。不过若是换做自己,好像也没有接受的理由。夏深想。
夏深一直都觉得柏家是很可怜的,也是很可惜的。不光是夏深这么觉得,夏家长辈也这么觉得。但不是觉得柏越可怜,也不是懊悔自己袖手旁观。毕竟诸如此类的事情,谁也不好贸然“站队”。
对于原本的五大世家来说,最难能可贵的就是如今表面上的和谐。
夏深没有动桌子上的钱,而是问道:“你最近还有时间吃饭睡觉么。”
“啊?”柏然疑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知道了啊。当然有,我还能晚上过去陪我妈妈吃饭。就是她最近有点吃不下饭,治疗的副作用太大了。”
夏深看了看柏然的状态,不知道要不要跟他说实话。可实在是不忍心隐瞒,柏然不得不知道实情。
“我之前去过医院,和你妈妈的主治医生沟通过。”夏深重重地呼了口气,有些为难地开口,“你妈妈的情况不太好。你应该也知道,她现在就是在化疗。”
“是肝癌晚期。”
对于夏深说的这个结果,柏然已经无数次地做过心理准备了。但现在听到夏深亲口告诉自己,他还是有点难受。
但这种难受并不是因为他可能会失去至亲。而是柏然有些接受不了,关于宋婉华的病,自己为什么从始至终都如此淡定。
柏然不禁思考,自己上一次在妈妈面前笑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不记得了。
妈妈上一次在自己面前笑是又什么时候,柏然也不记得了。只是隐约还能回想起来,他中考考到全市前十的时候妈妈没笑过,高考考进顶尖学府的时候,妈妈也没笑过。
但这都不是自己如今变得有些冷漠的理由。自从上了大学,柏然突然就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哪怕如今为了生活在不停地转陀螺,他也充实又安稳。满足到不想回家,不想面对过去。
可是在自己满足的同时,妈妈呢?
在家里一言不发地每时每刻被冷暴力着,还要告诉柏然少回家,尽量躲开柏越。为了不让柏越发疯,宁可不去看病。
宋婉华是真的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吗。
柏然忽然觉得,最可怕的不是医药费付不起。而是这个躺在病床上每天被痛苦折磨着的女人,似乎并没有那么想活下来。
“柏然?”
夏深说完话,见柏然目光空洞地愣了好一会儿,害怕自己刚才实话实说刺激到他。夏深伸手拿起桌子上那个信封,站起身道:“起来,跟我走。”
柏然就这么愣怔地跟着夏深走出了学校,上了他的车。一路上脑子里全都是自己和妈妈之间的事情。刹车被踩下的那一刻柏然才回过神来。
柏然就这么看向车窗外,发现其实车并没有开出去多远,就是大学城附近的一个商圈。
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店面。整体风格是暖调的,看着有点像文艺青年会去的书店。店铺上方赫然亮着一行英文——Polar Lights.
极光。
这家店光从视觉上来看,柏然不是很熟悉。但要是提到这个名字,他却经常听自己身边的同学提起。T大学生口中的“极光”,不是书店,而是酒吧。
柏然跟着夏深走入店内,暖色调的灯光让人极度舒适。这里的确是一家酒吧,四周的墙面全部被各式各样的酒品填满。酒吧内有长桌吧台,有小型卡座,回响在耳畔的音乐并不吵闹,大多是流行乐和民谣。
一桌又一桌的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氛围让人倍感安心。
柏然还从来没有去过酒吧,但这和他印象里的酒吧不一样。
夏深带着他坐到了靠里的一个位置上,让身旁的调酒师帮他上了一杯酒——数十颗冰块堆叠在玻璃杯中,在底座光源的照射下闪闪发亮。酒本身是粉红色的,澄澈透明。
“少爷,您要的红莓极光。”调酒师恭敬地将酒放下,随后离开。
柏然这才注意到调酒师对夏深的称呼,来不及思考,夏深将这杯酒挪到他面前:“这是店里度数最低的一杯酒,不醉人,可以尝尝。”
柏然拿起玻璃杯尝了一口,一股莓果香在嘴里爆开。没有任何酒精的感觉,更像是一杯饮料,却又带着零星的酒精后调。
温和又迷人。
“这是你开的酒吧吗?”柏然问道。
夏深点点头:“高考之后,跟我爸赌气,就瞒着他们开了家酒吧。但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懒得管我而已。”
自从夏深开了这家酒吧之后,从来没有主动带人来过。但这家店在大学城里十分有特色,氛围好,酒的品质好。客人源源不断,他的很多同学都是来了之后才发现夏深是老板的。
“好喝吗。”夏深问。
柏然点点头,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冰凉的玻璃杯。不光好喝,也很好看。让人有些舍不得喝掉。
“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吗。”夏深淡笑着看他,像是在哄小孩似的,“光喝酒不聊天,很奇怪。”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调酒师又送上来了一杯酒。看上去和柏然这杯没什么不同,只是颜色变成了深紫色。
“少爷,您的蓝莓极光。”
不是刻意找话题,柏然真的有些好奇:“这两杯就只是颜色和口味不一样吗?”
柏然见过夏深喝酒后的样子,他好像特别喜欢蓝莓味的东西。但柏然很意外,夏深真的喜欢喝低度数的酒吗?
“度数不一样。”夏深说,“蓝莓极光的度数比红莓的要高上十五度。所以喜欢喝酒的人通常会一次性点两杯,把红莓极光作为过渡酒。”
“所以,你今晚就打算和我聊这个?”夏深问他,“酒的品种就是你所纠结的问题吗。”
听到这里,柏然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头,手中一直把玩着酒杯。良久,他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就是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想?”
“你说,我要求我妈妈住进医院,对她来说会是一件好事吗?”柏然很难过,“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身体出什么问题了,而且化疗这么痛苦。”
“夏深,我都不记得我妈妈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我总觉得,她好像不是很想治疗,之所以选择住院,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柏然苦笑着,“其实想想,她一直都在为了我活着。活到她自己都麻木了,谁十八岁的时候没想过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呢?我和这个家,应该都让她很失望吧。”
宋婉华十八岁时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可这不太好的结果让她拥有了柏然这个珍宝。所以哪怕是后来日子越过越苦,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回头。
“人不是抽屉。”夏深说,“我倒是觉得,你妈妈活得很通透。”
柏然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读书,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家里。家里的一切都是宋婉华在承担。但她却没抱怨过一句,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为了柏然能安稳地读书。
宋婉华一直在努力地把柏然从这个家里越推越远。
“这世上有多少合格的孩子,怎么样才算是合格的孩子。”夏深笑了下,“从我高三毕业起,我爸的降压药就没断过,上周又去拿了一堆。你觉得我合格吗?孩子和父母之间总是相互牵绊,这很正常。我们要学会理解他们。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同样的,我们也要试着去改变他们。”
“不管怎么样,你要陪着你妈妈把病治好。”夏深说,“把这段最难走的路走完,以后都会是好日子。”
听完这些,柏然倒是笑了。夏深这个人就是有魔力,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觉得了。
柏然好像永远都对夏深的话没有抵抗力。
“你又惹你爸爸生气了?”不想聊这些沉重的话题,柏然索性把话转移到了夏深身上。
至于为什么惹夏秋眠生气,还要谈到谢家组织聚会的那天。夏深先是拒绝了夏秋眠两次说自己没空,因此夏秋眠大怒。
后来苏南兮跟他说:“每家小辈都要去的,不知道谢家那几个老的又要作什么妖。你在这儿总比不在好,你哥是肯定回不了国了,你赶紧回来吧,别让你爸生气。”
夏深去是去了,只不过吃了没一个小时就中途离场,还顺手稍带上了苏驰。再到后来一桌子小辈一个不剩的全都走了,看上去是谢千沥挑的头,但大家都默认,如果夏深没站起来,那另外两个人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
夏秋眠快要被他气吐血,反倒是没和夏深大发雷霆。夏深后来特意回家给夏秋眠认错,被夏秋眠拒之门外,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人,最后只能被苏南兮无奈地赶回了学校。
夏深说话的时候嘴角竟然还带着一丝笑容:“估计他离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已经不远了。”
柏然佩服夏深的好心态:“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强颜欢笑。”
夏深一本正经地再一次把柏然逗笑。但柏然觉得,夏深不在乎这些也是有理由的。
因为夏深是个很独立也很有能力的人,任何事情都能独当一面。他遇到的大部分难题都能自己轻松化解,大概也不大需要父母的帮助。
可是夏深却忽然开口,否认了他一系列的想法:“柏然,我希望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也会累,也会犯错误,也会惹父母生气。有的事情也会矛盾,偶尔也会没那么有信心。
柏然才觉得,自己有的时候确实把夏深这个人想得过于神化了。
谁还不是个普通人了呢。
但普通人亲自设计的这家酒吧,在今晚,却变成了一座现实里的乌托邦。
他们都在短暂地逃离。
逃离明天一睁眼就要去面对的那些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