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思梧

2、游湖

　　湖镇的桃花开了。
　　与其说“开”，不如说是泛滥了。
　　草长莺飞的春气养人也养花，一不留意，寒冬里光秃秃的枝干就迸满了花苞，色泽鲜嫩红润，慕桃花酒之名而来的游人齐聚桃花树下，沽酒买花，却不喧哗，人问其故，乡人只道：“卖酒只卖敬酒人。”
　　湖镇老一辈人相信，自然万物哪怕是枝枝叶叶都有父母祖辈。父母爱子，用来酿酒的桃花花瓣都是桃树的娃，每年酒出窖时都要专门打一碗浇在桃树下，放那桃花的魂去陪它的老母，更不提用完的桃花酒糟，常常摆在制酒人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就指着酒糟介绍“义姊妹”，日日参拜，以求今年酒美人爱……
　　“杀了人女儿，还当着作父母的的面鬻女，竟是有脸叫人家义姊妹。”楼秦躺在游湖的花船里愤愤不平，低头又抿了一口酒。
　　那是上好的小桃花，是灵芝这几日见过的第三坛。
　　听了故事的灵芝意犹未尽，追问：“岸边的桃树是桃花的娘吗？她也给桃花绣花缝衣，喂饭洗澡吗？”
　　“当然不是。”楼秦，“岸边的桃树只是花开得红艳才得人照料，真正拿来酿酒的都是酒家自己种的，养在自家地盘，不许人进。”
　　灵芝似懂非懂：“那这个故事是编的咯，编的真好。”
　　楼秦看她一眼，又低头啄酒去了。
　　灵芝已经相信了他是个富贵皮囊的乞丐，她虽从未见过这样的俏乞丐，但她实在喜欢得紧，这个乞丐自己也不宽裕，无家可归，却给她饭吃，不要她添饭，自己在杨小姐身边做的乱七八糟的差事他也听着。
　　但话又说回来，男子不都只听圣贤书的吗？听不进去的男子是很无用的，女子无用只不过手脚不勤，一个男子无用起来可厉害得很，吃喝嫖赌没几天就会把家财败光，被世人唾弃，最后孤苦伶仃地死去。
　　这么漂亮的人最后会死!灵芝真舍不得啊，他是第一个要她作徒弟的人，是杨小姐花了钱才能差遣的人，……灵芝犯了难，她想叫他不要作乞丐了，要好好活，但弟子想要师傅活师傅就得活吗？天下有师傅听弟子的话的道理吗？
　　虽说书里提到要尊师重道，但这个师傅什么也不打算教，灵芝劝慰自己没必要把他当成小姐的观音像来敬重，应当使尽浑身解数赚钱养他，规劝他好好读书，免得他有一日走投无路去了南风馆，小姐说过，长得漂亮又无能的男人是只能去那里的。但小姐还说过，这样的男人应当是没有母亲的，家母若还健在，断然不会叫自己儿子落到那副田地。
　　小姐没有母亲。小姐认为母亲是很好的。
　　灵芝有母亲，但没见过，师傅有没有母亲，她没问过。
　　灵芝小心地看楼秦，芝兰玉树的人没骨头地躺着，手里抓住随手拔下来的菱角，剥皮吃，又嫌野生的菱角不够甜，反手连叶带根扔回了水里，撞开一片片涟漪。
　　为了师傅不去南风馆，灵芝觉得自己要当他的母亲。日后师傅没钱了，她就回去找杨小姐作丫鬟，同作丫鬟的春儿养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弟弟，她勤勉些，应当也养得起一张嘴。但这必须得问问师傅有没有母亲，若是有……世上从未有一子有二母的说法，她就只能偷偷攒钱，等师傅母亲仙逝了再去作他的母亲了。
　　这想法很周全，灵芝高高兴兴地坐到船边吹风。
　　二人雇的花船华贵精巧，但毕竟窄小，湖上船多，大多是梓归城里的显贵人家，非穷奢极欲四字无可描述。小花船游进其中，便如一尾游鱼，顷刻就消失在簇拥着的绮葩中。
　　满眼都是连着的花船，翠袖红衣穿插其中，远远地望见了灵芝二人，甩着帕子叫道：
　　“有贵人宴席，闲人勿入！”
　　船身摇晃，灵芝回头看楼秦直起身了，还未来得及说话，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姐姐，行个方便，让小生度湖可好？”
　　声音清朗圆润，珠落玉盘，湖水都好像隐隐荡漾起来。
　　一叶扁舟自小花船后缓缓游出。
　　船头站着青竹般挺拔的青年，对着楼秦微微欠身，又转向刚才吆喝的女子：
　　“知晓姐姐辛苦，本不欲平添姐姐烦恼，只是小生疏忽，竟将书本遗忘在了家中，趁师傅出门沽酒，连忙驾船去取。师傅严厉，若是被发现了，免不了一顿责骂……好姐姐最心善，便放了我的行吧！”青年语气恳切，措辞不见晦涩。
　　吆喝的女子一身鲜衣，可见年幼，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强装出气势叫两声“不合规矩！”，竟是没有下文了。
　　“姐姐？”灵芝悄悄问楼秦，“师傅，那个人年纪比她轻吗？”
　　楼秦：“对啊，见识少了吧，这世上有的是这种人，看起来仪表堂堂，实则脾性却是个稚儿。”
　　师傅在说自己吗？灵芝：“这种人叫什么？”
　　楼秦没有答话。
　　被议论的人自己开口了，笑吟吟地“这种人就叫促狭鬼。”
　　灵芝被这“促狭鬼”吓了一大跳，跑到楼秦身后躲了起来。
　　“……说了不合规矩，你们两艘船，都给我快点走!不然……不然我就叫人来捉你们了！”那女子气极了。
　　“好姐姐，息怒息怒，”那人面上不见慌张，一双桃花眼酝酿出几分湿意，“我真的不想为难姐姐，姐姐不必如此……杨家的宴席我是知晓的，豪华盛大，若无急情，我自不会唐突。家中老母病逝前，嘱托我上进读书……师傅沽酒回来，若见我两手空空，必然是不会再留我了。说来荒唐，今日因渡湖不成而返回家中，来日读书不得作个沽酒伙夫反倒得以渡湖……”
　　话里话外，竟是已经把过错推给了那女子。
　　“你说话小心些！渡湖而已，一日不渡湖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吗！”那女子不信，但也被那人声音的哽咽吓到了。读书是百姓心中的头等大事，若真是被自己耽搁，那可让人辗转难眠了。
　　“再说了，若真让你渡了湖，一艘船穿过去，谁看不见？主子知道了必然是要怪罪的！”那女子慌了神。
　　楼秦看了一眼眼含热泪的青年，闷着嗤笑一声。
　　灵芝摸不着头脑，刚要开口问，就听那女子又道：
　　“一人自花船间渡去还可商量，驾一艘船毫无可能。”
　　于是，这“促狭鬼”成功登上了花船，在女子再三的告诫中，走入花船间。
　　灵芝瞠目结舌。
　　“这……就是促狭鬼？好厉害，我也想当促狭鬼！”
　　“可别。”楼秦无言摸摸灵芝的头，“花言巧语就为登船，这里的船，归属于梓归城的豪族，无论他想干什么……其心可诛。杨家纵横了好几代了，老而不死是为贼，终于要……”
　　灵芝愣愣地看着他。
　　“哎呀，我不会说笑话，这里该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