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思梧

1、楼秦

　　“慢些，我不跟你抢。”如玉的束发青年如此说道，像是要叫人信服似的，停下手中的筷子，把自己盘中堆积如山的鸡腿，连盘一起推到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没瞧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拉食物，活像饿了十天半个月。
　　“这么贪吃，真没个姑娘家家的样子。”毫无恶意地感慨一声，青年把玩起旁边的一盆兰草。
　　一边捻揉着叶子，一边向店家要壶酒，指名要了桃花酿。
　　“客官是行家呀!湖镇以桃花酿出名，而咱家的桃花酿又是其中佼佼，一盏难求。”店家摇头晃脑，吩咐儿子去后院挖，神情很有几分自豪。
　　“谁说不是呢，我打你埋酒时就惦记上了。”青年笑一下，侃侃而谈，“初春酿下的“小桃花”乃最上品，多少人千金也挨不着一点儿。就说你们湖镇店家怪，多少钱都一个样，只有运气来了，才碰得上珍藏。我呢，平生最爱酒，没法子，只好一日一日数着来蹲你的美酒了。”
　　青年的这话可谓搔着人痒处，店家便开怀，连连夸赞青年识货，上道。
　　其实青年的话不假，湖镇卖酒人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就是宁卖乞儿不卖官。就是说卖酒不图钱，给得多的反而不卖，身份高的也不屑去奉承。本地人管叫这风骨，颇以此自矜，上上下下相互监督，荣辱与共。卖酒人太轴，贪酒的老爷们也只能面上骂骂，暗地里捏着鼻子派下人去买了——酒实在美呀!
　　“二位初来此地吧？旅途劳顿，看给姑娘饿得，顺子!再上盘炒菜和桃酥，算我招待咱姑娘了!”店家打着蒲扇，扭头朝屋里喊了声，露出乡下人的淳朴又亲切的笑容。
　　小姑娘已经把盘子里的肉吃了个精光，着实饱得不能再饱了，乍闻之下，连忙摇了摇头，轻声细语：“用不着，再多就浪费啦!”
　　青年轻轻敲一下她的头，笑骂：“过惯苦日子了？给你，你就受着，我这么个人是摆设？只怕不够我下酒，店家反悔要价呢!”
　　“说得什么话？”店家笑得欢，蒲扇打得更起劲儿了。“客官只放开肚皮吃就是，管够!”
　　店家儿子搬着一小坛酒从里走出，“给您拿个碗——”说着手上熟练敲掉封土，一股清新缠绵的酒香混合泥土与草木汁液的气息顷刻漫溢。
　　“……还是陶瓷小盏慢慢品？”话音落下，三人已被酒香吸引了全部心神。
　　“当然要拿碗，芝麻大点的小盏能尝着味道？混账东西!”店家用蒲扇扇了儿子一下。
　　店家儿子好脾气地受着，练练称是，转身去拿碗。
　　在等店家的时间，青年望着那晶莹的酒液，鼻头不着痕迹地轻嗅，手里便又捻上了兰草叶子，一副百无聊赖的做派。
　　小姑娘吃饱了，终于有时间抬起头来用眼睛描摹青年的模样：唇红齿白，像个姑娘。那一双眼黑白分明，最是妩媚，若是安府里的掌事嬷嬷见了，一定先拉长尾调重重地“呀”一声，骂一句“真是……”，再笑开了用力用手拍打大腿，头上小簪子也乱摇。
　　管事嬷嬷喜欢扒着帘子看堂里的读书人，灵芝却觉得他们没什么好看的，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但今天轮到灵芝，她觉得自己也变成管事嬷嬷，那两个眼睛不像眼睛，嘴和鼻子也不像嘴和鼻子了，哪里不像呢？她答不上来，只觉得看着看着，头就晕乎乎的了。
　　“客官，请。”店家儿子摆好补设的饭菜，细致地给青年布酒。
　　“好酒。”青年赞一声，终于来了兴致，拿起筷子，说不上儒雅地喝酒吃肉。
　　炒菜舍得用料，入味爽嫩，一小盏白米饭转眼见了底，青年意犹未尽，正想唤人，灵芝先一步取了他手中的碗。
　　“我去添饭。”灵芝开口，捧着碗从板凳上跳下来，往店里走。
　　“谁稀罕你去？”青年站起身来，追上她，碗又回到他手里，没有给灵芝一个眼神。
　　灵芝不知道怎么答话，傻愣愣地看着他自己对着酒桶研究了一阵，似乎以为那是装米饭的地方。
　　路过的店家儿子见了，只道是客人贪杯：“我再送客官一壶烧酒带走，不值钱。只提醒您难得的小桃花，容易被烈酒坏了味道，还请不要二酒同饮。”
　　青年笑着称好，施施然回了座位上。
　　灵芝乘机打了碗饭，小心地放到青年面前。
　　“……公子，是买了我吗？”灵芝再三犹豫，还是开口了，“您一看便是大家公子，菩萨心肠，赐了我一顿好餐饭……只是，我身轻……身轻命贱，没有侍奉您的本事，您就行行好，让我回去找杨小姐吧。买我的钱杨家小姐会还给您的。”
　　青年放下碗，正视小姑娘：“那不行，就是你家杨小姐把你卖给我的。说是有个丫头手脚笨，又不听话，请我带走，做庄便宜买卖。我以前确实是大家公子，但挥金如土，现在不剩什么钱，自然乐意。”
　　灵芝傻了，张了张嘴，又闭上。用力地眨眨眼。
　　青年于是继续劝她：“跟谁不是跟？杨大小姐家里是阔了几代，下人也穿红戴绿的，但金银绸缎只是身外之物，俗不可耐，而且来去随天，要是一心追求，其中的艰难困苦是你一个小姑娘受不住的。不如跟了我，轻松自在。”
　　“我不要金银绸缎，我只想跟着杨小姐。”灵芝认真道，“我在杨小姐身边从来没有穿红戴绿过，只有一件桃红的小衫被我压在箱底，从来没有穿过，其余的都是蓝的黄的，一年里洗好多次，泛白。金银绸缎只在小姐身上见过，小姐穿着好看，我不好看，我不要金银绸缎的。”
　　“……哼。”青年端起碗，刨了几口饭，“我骗你的。我破落户一个，要什么丫鬟。”
　　“那你放我回去好不好……”灵芝乘机哄他。
　　“不，我都答应杨小姐了，不能反悔。”
　　“杨小姐待人很好的，连下人也不怪罪，更别说公子了。”灵芝心里依然不相信青年说的所谓杨小姐卖了她。
　　“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还非她不要了。”青年，“说说，我也给你灌灌。”
　　灵芝听不懂迷魂汤，于是不说话，心想：我才不会随随便便喝别人给的东西呢。
　　“别不说话呀，那给我说说你都给杨小姐干些什么，以后就给我做。”青年笑着说。
　　“我是要回去找杨小姐的。”灵芝，“你换个丫鬟吧。我平时干的活都很容易，谁都会的，打打扇子啦，挂挂珠帘啦，还有就是杨小姐画眉时，无论画成什么样子都说好看就行了。你如果想要灵巧的丫鬟，我是不行的。”
　　“都说了我不要丫鬟。”青年指正，顿了一下，幽幽道，“其实，我是来收徒弟的。”
　　“徒弟……是雕花绣娘收的那种吗？”灵芝狐疑地打量，“你会雕花刺绣吗？男人也可以干这个行当吗？为什么我从没见过呢？”
　　青年没忍住笑出了声。伸手揉了一把灵芝的头。
　　“说出来怕吓死你，我们家世代都修习一门神功，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的，按规矩只收同姓门生，但到了我这一代，家中老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又缺钱，就答应了杨大小姐的请求，破例收你作我的弟子。”青年微微仰起头。
　　“杨小姐才不会把我卖给你作弟子。”灵芝赶忙道。
　　“什么叫卖……算我先前说错话了行吧。我们楼家好歹八大门之一，应该是你家小姐花了钱也要求着我收你才对。”青年道。
　　灵芝愣了一下，“也就是说，给你作弟子，是一件好差事吗？”
　　青年点点头。
　　“那我跟你走吧。”灵芝腼腆地笑了笑。
　　“这就松口了？”青年惊讶。
　　“因为杨小姐府里的管事嬷嬷告诉过我，从别人口袋里拿钱的事是苦差事，拿钱也要为别人做事是好差事，要珍惜。”灵芝回答。
　　“倒是在理。”青年于是舒心了，“那你作了我的徒弟，就叫我师父吧。记住，以后出门在外，有人问你何许人，你就说是楼家当家的的小徒弟，这样别人就不会欺负你了。”
　　“楼家当家的？”
　　“是。我姓楼，单名一个秦字，字莲之。”楼秦站起身来，“小二结账!”
　　灵芝迷迷糊糊地默念他的姓名，这两个字他都认识，念来念去却别有滋味，楼秦，楼秦，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了？
　　“师父!”灵芝，“你要教我功夫吗？”
　　楼秦回答，“不教。你这么小，学功夫那么苦，何必废这个力气啊。反正现在圣上贤明，江湖衰颓，练一门功夫反而不便。你呢，就好好跟着我，提提酒壶，打打扇子，我问你还想不想回杨小姐府里时回答不想，就行了……”
　　话没说完，楼秦扭头往门外走，灵芝追出去，依稀听见身后小二笑吟吟地“走好不送”。
　　“我们去哪里啊，师父？”
　　“哪里都不去，我们只作有衣服穿有吃食享的乞丐，浪迹天涯。”
　　白衣青年衣袂飞扬，宽大的衣袖翻飞，灵芝定睛一看，是柳叶的细纹，飞燕穿插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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