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思梧

3、船上灯明处

　　花船灵芝以前没坐过，坐久了也就那样。楼秦更觉得无趣，提前归还了船，沿着湖岸漫步。
　　漫步也很无趣，灵芝想，师傅目不斜视，走得飞快，无论是桃花还是酒香，一样都没有取悦他。
　　“师父，那湖上的大花船里是不是有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灵芝问。
　　“那是贵族老爷们办的宴席……不过确实请了上京的伶人舞姬，用来接待上京来客，听说你们家杨小姐的表弟也在，还带了一件名贵的陶器。”楼秦回答。
　　这绝不是一位富贵乞丐就能说出的内容，但灵芝只是想，杨小姐讨厌她的表兄弟们——一个个都有母亲，欺负她自己没有。
　　灵芝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丫鬟，好歹有个师傅，于是问：“那瓷器真的那么好？”
　　“怎么？想看看，还是想带走？”楼秦恶劣地道。
　　杨小姐不喜欢瓷器。她的表兄弟们都爱瓷器，一件也不给她，于是杨小姐砸掉了所有的名贵瓷器。那之后没人再敢往府里正大光明的添置瓷器了。作为杨小姐砸瓷器的得力助手，灵芝很有一套心得，越贵越好，砸起来一个顶俩。
　　“都不是。”灵芝认真，“想砸掉。”
　　楼秦于是有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楼秦是侠。
　　这是他早就说过的，江湖名门之后，楼家家主，来头大的很。就是称以及“大侠”也不为过的。
　　理所当然，他功夫很好。
　　话本子里飞檐走壁的功夫灵芝向往已久，真有一天亲眼见证时自然激动不已。
　　月光下粼粼的波光，骤然腾空，风凌云追，衣袂翩飞，灵芝只是因为楼秦骤然的动作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他们已经在湖中的一艘花船上了。
　　巨大奢靡的主船近在眼前。
　　“这应当是某位公子哥的船。”楼秦环视一圈，“这么多衣服……竟然还有胭脂白粉，啧。”
　　楼秦的嫌弃，盛装打扮的公子哥是听不见了。他挑挑拣拣，只好换了件紫色绮绣。绮绣雍容华贵，柔和了他锋利的气质，让他看上去就是个面如桃花，被家里宠坏了的少年郎。
　　“师……少爷，我们去赴宴？”灵芝道。
　　“去赴宴——吃席喝酒，听美人弹唱曼舞，享享大家风光。”楼秦回答。
　　灵芝觉得他们两个的“赴宴”含义不太一样，她的“赴宴要拘谨些，要贵族些，师父的“赴宴”当真是去一场欢宴，有着要尽兴才肯归来的气势。
　　她又作了小丫鬟了，灵芝有些高兴，她没做过别人徒弟，但丫鬟却当了好几年了，格外自在些。
　　楼秦走路急匆匆的，花船在水上，声音格外明显，很快有小厮发现了二人，开口询问：
　　“贵人来迟了，还请随小的入宴。”
　　没人怀疑这刚刚组建的主仆二人。
　　当然了，主人细皮嫩肉的，眼睛看也不看人，说话轻飘飘像云一样，穷人家难道养得出这样的人吗？更别说丫鬟，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简直生来就是丫鬟，更不用怀疑!
　　楼秦跨过宴会门口，堂而皇之地大步走入欢声笑语中。
　　门口的花娘对着他格外艳丽的绸缎衣服笑笑，很有经验地叫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迎上去。
　　灵芝不远不近地跟着楼秦，给两个姑娘让出发挥的空间。
　　只是这毕竟是高门晚宴。
　　两个姑娘只是克制地给楼秦添酒布菜，又听楼秦的指挥搬来两个精巧的金壶摆好，一支一支地给这位懒散依靠在座位上的公子递箭。
　　第一支，中了。
　　第二支，中了。
　　第三支，第四支……
　　灵芝悄悄地数，一共三十又一支，没有一次投空!
　　这手绝活儿引起了隔壁宾客的叫好声，还有文质彬彬者，要好生与“仁兄”讨教一二，一决高下。
　　楼秦却乏了，刚要丢下围着他的宾客走人，不知瞥见了什么，眼神一下亮了，朗声开口：
　　“诸位可见，我谭某自诩对这投壶颇有研究，听说今日有一位百发百中的投壶妙手赴宴，连忙赶来，还请各位与我一同见证。”
　　众人抚着绸缎衣袖，在摇扇空隙间此起彼伏着附和声，兴致勃勃。
　　楼秦面露惊讶，用手里不知哪里的纸扇指向一个人，“哎呀！簇大侠，留步!”
　　簇大侠？促……狭？
　　灵芝定睛一看，可不是，一身月白色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很矜持地端着酒盏，坐在宴席的末尾。
　　青年慢慢啄饮了口酒，在诸位好事者的注视下施施然放下酒盏，端正道：“欸，大侠之名可不敢当啊，谭公子。百发百中只是好事者编造的幌子，真论起投壶的功力，我簇某不及谭公子半分。想投壶的雅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谭公子的大名，簇某为了在投壶这一门道上走得远些，可是日日梦着要见谭公子一面，今日竟得偿所愿，幸甚至哉！”
　　说罢又高举酒盏，对着众人环了一圈，豪迈地仰头饮尽。
　　于是众人叫好，纷纷效仿。
　　其实酒客们未必是信了，看出闹剧显然痛快些。
　　灵芝不懂这哪里值得叫好，他啄了小小一盏酒好久了，这么一倒，看着豪迈，实则喝没喝着酒还两说。
　　观众明显不在乎这个，一盏接着一盏，简直停不下来了，有人脸红脖子粗喊楼秦再投几支箭，然后一头倒地撞倒了金壶，激起一片笑声。
　　灵芝被酒气熏得难受，想去问问师父玩够了没有，苦于宾客们太过纵情，难以跨越人群，反而被逼至角落。
　　角落里，一身月白的书生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姑娘，你又见着我这促狭鬼啦。”
　　“你居然认出了我。”灵芝道。
　　认出了师父不奇怪，但在小花船上时自己猫在师父身后，亏他泪眼婆娑居然也看清楚了。
　　“不是我自夸，但凡小生见过的姑娘，上至八十，下至八岁，都过目不忘。你瞧，今日放我度湖的瑶儿姐姐正在那里倒酒呢。”
　　灵芝看向他指的地方，好几个侍女忙得转来转去，脸上又化了妆，看不出面熟来。
　　“你连别家姑娘的名字都知道了!”灵芝回过神来，谴责地看着他。
　　“她自己告诉我的，”书生为自己辩解，“再说，她的名字很好听，我叫这个我也忍不住要告诉别人，好好炫耀。”
　　“你也想叫瑶儿？”灵芝吃惊中带着不信任。
　　谁不知道书生本色呀？
　　书生若是取了女儿家一样婉转的名字，那是要被叫作没出息的。——这也是杨小姐说的话。
　　“对啊，”书生矜持地点点头，“我姓张，这个姓不好，我见了太多穷苦人姓这个……单名一个璞字，这个名也不甚佳，是我娘花钱找了算命先生取的，那先生乱算一通，给我取名叫“璞”，却拿走了我娘嫁妆里的玉手镯。”
　　“我总觉得很吃亏，随意连带着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了。”张璞边敲桌子边道。
　　上好的木桌被叩出脆响，唤来了不远处的添酒侍女。
　　“公子好酒量。”侍女紧紧抱着个特制的镶金瓷瓶，动作熟练地给张璞添酒。
　　张璞问她名字，侍女娇笑着念了一句“兰儿。”
　　灵芝惊叹于她婉转的嗓音。
　　张璞道：“听见没有，小丫鬟？这名字多好听!是不是比我的名字好听多了？你问问她，乐不乐意别人叫。”
　　兰儿听了，用她柔得似蜜的声音说：“公子抬爱了。公子喜欢，就多叫几声，兰儿应得快活。”
　　张璞于是真的照做。
　　“兰儿。”
　　“欸。”
　　“兰儿。”
　　“欸。”
　　兰儿真的笑得比谁都快活。张璞不叫了。
　　他本来想打趣添酒侍女，却被她取乐了。偏偏他还没法撒气，还觉得她可爱!
　　“兰儿姐姐，也多叫叫我的名字吧，姐姐有把黄鹂鸟的好嗓子，我心痒痒，听了快活。”张璞喝尽盏中酒。
　　“张公子。”兰儿尽职尽责地给他填酒，“张公子何等身份，小女子不敢。”
　　这狡黠的女子抬眼可怜巴巴地看他，就是不喊张璞的名字。
　　这确实为难到她了，她喊吧，读书人金榜题名要用的名字是给她喊的？郎心不似我心，不敢猜。她明言拒绝，更不好，惹怒了客人，明日她这卖酒女就要沉入湖中作两岸树木的化花肥了。
　　于是她求他：“张公子，小女子嗓子哪里好听了，若和当年名满天下的玉叶美人比起来，只是村歌山笛，难入耳的!”
　　张璞没有必要逼她“……玉叶美人的芳名，已然是好久不听人提起了。不过比起早就香消玉殒的她，我还是更喜欢面前摸得着听得见的姑娘。”
　　灵芝不知何时变成了个观众，她想走了，她还惦记着要砸这艘船上的名贵瓷器呢。
　　张璞与兰儿说话没有避着其他客人，也要不少人饶有兴致地听着，见话题走至此处，便忍不住开口了。
　　“此言差矣，玉叶美人的盛名天下谁人不识？曾记否？当年惊鸿一舞动上京，风头无两!公子们扔的红绫是数也数不清。当年的上京，要是有人没有听过玉叶美人是要被吐唾沫的!”
　　此人声音绝不在小，许多的眼睛又转向这宴会一角了。
　　灵芝抬头，师父走到她身边了。
　　紫袍鲜艳夺目，公子面容如玉，纨绔子弟也就是这么个样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