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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 ...

  •   弘广元年,二月二十九日夜。
      谢元所言非虚,午后刚命文放羽归二人注意京中官员动向。便有韦慎罢官后主持诸事,表字继芳的吏部侍郎谭嗣,夤夜急召众人商讨二府赈灾对策。
      谭府建在葫芦巷西,与谢元府邸遥遥相望,其间不过一巷之隔。自隆景驾崩以来的漫天大雪依然在下,下得百官心中惴惴,不敢妄言虚实。
      所有被谭嗣召集的人都有预感,一场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政潮即将到来。而鲸波万仞的中心就在保定河间二府,在万民丛中,在大雪堆里。
      他们于是必须作出选择,如野狗必须认得主人,奴才必须有所仰仗,才能有一口饭吃,不至落得横死街头。而所谓朝政,所谓原则,所谓家国大事,天下重任,在身家性命面前也竟那样轻于鸿毛。
      活着才是当务之急,活着才能升官发财,姬妾成群,儿孙满堂。众人捏着请帖左右徘徊,仿佛捏着个随时炸响的火雷,直到交初鼓时,一切都无法拖延,方更衣起轿,来到葫芦巷西的谭嗣府中。
      但史笔如铁依然在,亘古不变的兴亡旧律也依然在,以至他们头上的刀,覆灭一切的火,都只尚未落下而已。
      然他们并不在乎,也没有人真正在乎。
      夜色四合,谭府门外停满了京官样式的毛毡小轿,或蓝或绿,沉在如海的雪花里,都显得那样苍白。门房挨个收过请帖,又将宾客们迎入中庭,穿太湖假山,带至一座精巧别院。
      院中寒竹飒飒,晦月垂影,青砖路面上雪花飘转散入衰草蘅芜。不远处厅堂门外,侍立着两位柳绿袄裙的纤细侍女,手中各执一盏八宝灯笼,在瀌瀌风雪里摇曳。
      侍女们十指如葱,推开两扇铜钱镂花的清漆大门,现出银丝刺绣,雪白流苏的门后暖帘。帘内花厅里摆着六把酸枝圈椅,正中一盏五色宫绦彩灯,照得茀菻薰笼熠熠生辉。
      左起上首坐着此间主人,隆景三十年进士,吏部侍郎谭嗣。他四十开外年纪,穿一袭海龙皮里的青绿长袍,双手按在膝上,打扮入时,风雅清癯。在他身旁侍立着长子谭玉,模样不及而立,身上穿着领刻花锦袍,手端一套青瓷茶盏,正低头奉茶。父子们形容相似,俱是眉眼斜垂,嘴角带笑,似乎和善可亲。只是谭玉肤色略白些,脸颊生着几粒芝麻黑痣。
      在他二人面前,右起三张椅子从上到下,依次坐着穿深灰夹棉缎袍,圆脸微胖,表字举英的刑部侍郎钱鹏。王简同科,隆景四十二年进士,风流倜傥的工部营缮郎中沈平。身材瘦小,目光躲闪,表字桂友的吏部考功员外郎徐秋。
      而左起三张椅子从上到下,分别坐着通政使司参议秦固,都察院佥都御史郭仪,户部广盈库员外郎薛立。六人面面相觑,又望向谭嗣谭玉父子,希图从中看出些冒雪集会的缘故。
      谭嗣见众人无话,自谭玉手中接过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尔后抬起双眼,沉声铺垫道:
      “我知道,这时候召你们来,心里一定好些疑问。”
      言罢,将茶盏放在桌上,目光阴冷的逡巡,
      “开门见山的说罢,是宫里来了消息。那位蟒袍太傅得知保定河间二府大雪,在小皇帝面前进言,要派飞龙卫押粮,督察赈灾事宜。”
      谭嗣说着,目光如点卯,在众人眉心一一闪过。尔后咬牙切齿,缓缓说道:
      “这里有刑部,工部,户部,吏部,还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天大的事情一声不吭!你们是打量着,国舅爷罢了官,因而这山望着那山高……还是破罐子破摔,单等着谢元一刀把我们都杀了?”
      众人被他说得冷汗涔涔,保定河间二府并非毫无音信。但当此先帝驾崩,新帝拥立的节骨眼上,竟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提。
      况且,在朝为官讲究“进退”二字。眼下凭他们几个,贸然提起雪灾一事,恐怕非但不能纾解危局,反而拖泥带水受谢元攻讦。
      然他们都要脸,都说不出这些话来。于是纷纷噤若寒蝉,诺诺点头。唯刑部侍郎钱鹏,生性粗莽急躁,此时被谭嗣红口白牙的挤兑,便立刻梗着脖子回应:
      “谭侍郎,我可提醒你,有话直说就是,犯不着这样。”
      他言罢,仍不解气似的,顺着话接道:
      “国舅爷这一出京城,朝廷里今时不同往日。但倘若谢元意图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拿二府灾情做文章,骑在咱头上摆谱……那也是异想天开!”
      谭嗣听钱鹏话里意思,总是向着韦慎多些,因而也不计较他反驳自己,只是说:
      “这话在理。眼下当务之急,是阻止谢元派飞龙卫出京。而至于赈灾救难,也都事缓则圆,急不来的。”
      吏部考功员外郎徐秋坐在底下听了半晌,忍不住收敛目光,瑟瑟然道:
      “这件事,下官仍不太明白……谢元已是辅政,又兼人言可畏,难道当真赶尽杀绝?”
      谭嗣闻言,心想徐桂友此人,嘴上“不太明白”,心里算盘却比谁都清楚。他这是怕了,怕韦慎一走失去仰仗,怕斗不过谢元反受其殃。
      “你还记得平波院里,国舅爷那套黄花梨桌椅么?”
      乱石铺街,谭嗣呷了口茶,忽然说了句题外话。他对众人云淡风轻的解释,一双眼里的恨意却凛然砭骨,说:
      “数日前,谢元去平波院收拾东西,因见是国舅爷留下的,主管太监又忤逆他。便罚那太监将桌椅劈成柴火,烧进灶台,只可惜好一副黄花梨木……你们说,他连一件死物都不愿放过,难道会放过我们?”
      众人听闻此事,悉数脊背生寒,几乎刀砍斧削在自己身上。他们这才铁下心来,发觉此间已无退路可言,便一同点头,乞谭嗣为保定河间二府做主。
      谭嗣于是冷笑,说:
      “恐怕明日谢元便会召见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将事情拖住。即便飞龙卫押粮出京,户部也要咬死清点内容,留下三日时间。同时立刻向二府写信,恩也好,威也好,将灾民清出城外,不得使谢元知晓。”
      窗外风雪依旧,
      人与人的斗争便如风与雪的交错,
      那样冷酷,又那样回旋至一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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