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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章 ...

  •   弘广元年,三月一日清晨,
      五凤楼东面协和门外,六部朝臣明争暗斗的平波院里,一栋二层簋顶阁楼典雅错落,岿然矗立于风雪之中。
      阁楼厅堂内,摆着扇一人来高,恢弘灿烂的山水描金座屏。座屏后方,是一把二龙抢珠扶手,明月出海靠背的精铁圈椅。这便是谢元在烧毁韦慎旧物后,下令飞龙卫自兵部衙门抬来,从前西北平叛时谢邕调动千军万马的旧座。
      堂上寂静无声,站着些前来议论赈灾事宜的各部官吏。众人一见那泰山似的精铁座椅,便仿佛见到了谢元妩媚多情的笑,杀伐果决的刀。
      保定与河间二府灾情,他们早有耳闻,也预备下了许多托词。只是谢元究竟有何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火”又究竟要烧向何处,纵有所猜疑,却不敢妄下结论。
      而至于韦慎一党,虽貌似落魄,但也都保住一条性命,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况且幼主身上流着韦家的血,难道先帝杀不了的人,谢元就当真敢杀吗?
      雷霆雨露,天心莫测。
      众人皆这样想着,望向身上的锦绣袍服,又望向门前飞落的大雪。功名利禄的差遣便如雪花,凡是站在天穹底下的人,终究都无法幸免。
      一阵寒意于是涌上心间,令他们不由思索,不由扪心自问,倘若这片漩涡注定搅动一切,那是否命运还是握在自己的手上更好?
      堂上官吏们忽然理解了谢元的用意,今日议事无论情愿与否,都要就二府一事当面锣对面鼓的表态。要是谁敢含糊,就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就是二党首要击破的敌人。
      不愧是谢玄卿,
      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主,也同样逼迫众人狠下决心。
      正在此时,门外呼喝声起,一顶猩红毛毡的二人抬舆应声而落。抬舆近旁,侍立着一位眉眼肃穆的蓝袍太监,手执八角琉璃宫灯,橙红火光照在破晓天幽蓝色的薄雾里。
      太监身后,还站着位穿铁灰色棉袍的飞龙卫千户,手按鎏金长剑,生得眉眼如画,气宇轩昂。他打起把华美无双的十八楞洒金雪伞,低声说着什么,便见抬舆轿帘内伸出只骨节玲珑,指尖低垂的瘦削手掌。一串象牙珊瑚的十四无畏念珠映着雪色,那样清冷,又那样摇曳生姿。
      堂上众人于是纷纷作揖,口中称道:
      “拜见谢兵部。”
      谢元便在山呼一声里走下抬舆,神色睥睨而视。他头戴金丝缘边的凤翅官帽,身上那件海水江牙的妆花蟒袍昭昭烁烁,外罩狐狸毛大氅,粉靴玉带,大步踏雪而行。
      他一阵风似的走入内堂,自有泠官脱下大氅,内侍打起珠帘,一路上脚步分毫未阻,直至提起袍裾,回身端坐在精铁圈椅之上。
      “旬日不见,诸位堂官可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太监奉来的薄胎茶盏,尔后用碗盖指了指面前座椅,说:
      “不必拘礼,都请坐吧。”
      众人闻言,方长舒一口气,直起脊背,彼此论资排辈的依次坐下。谢元并不说话,只是低头饮茶,仿佛在等他们开口,又仿佛酝酿着可怖的计谋。
      众人于是心中忐忑,无言忖了片刻,又交换眼色,推出表字逢叔的大理卿罗遇。他今年四十一岁,气度沉着,与谢元是国子监荫生同窗,祖上又屡任京畿要职,因而直言不讳道:
      “二府灾情已连夜通禀诸部,只是京中粮米不足,恐赈灾不及。谢太傅若有良策,诸部愿唯马首是瞻。”
      这话既为议事定了调子,又铺陈谢元派遣飞龙卫之计,可见罗遇同他早有预谋,也都通过气了。谢元闻言低笑,轻轻放下茶盏,瞥了眼罗遇神色,尔后望向众人,款款道:
      “良策没有,只余麾下飞龙卫有些用处。”
      众人听他说话,正忖这“用处”二字何解。谭嗣一党却因早已听闻宫中线报,纷纷警醒过来,想谢元是要派飞龙卫出京,借雪灾弹压二府官吏了。他们心知肚明,却故作惶恐讶然,谭嗣更是霍然起身,反驳道:
      “无论如何,二府官吏毕竟熟知内情,兴许也有苦衷。此时派飞龙卫出京,是否操之过急,反生弄权之疑。”
      谢元听他说话,又抬起眼来看他,抓住话里的“出京”二字,反反复复寻味。静安殿果然有韦党内应,将他那日同弘广所言,一字不落的通风报信,想必是狗奴才汪兴隆多舌。他有朝一日,一定要拔下这阉货的舌头去。
      心思险峻,但面上却波澜不惊。他依然在笑,甚至笑得愈发妩媚。谢元用手摩梭着茶盏边际,随口反问说:
      “知什么内情,有什么苦衷,又弄什么权?”
      谭嗣被他拿话噎住,木然站在堂上,一时好不尴尬。他不敢说自己同二府官员有私交,因而早已得知事情难办,便唯有诺诺道:
      “太傅明鉴,二府官吏都是忠臣,亦颇有才干。下官心想,既然事情落到要京中出手,那必然是有内情,有苦衷了。因而还望太傅体谅,勿使地方官吏寒心。”
      “京中都察院,吏部考功司,都是为督察地方所设,怎么就寒心了?古人云,吾养吾浩然之气。在朝为官便如做人,凡事都要经得起推敲。”
      他这话不仅是辩驳,也在笑谭嗣出言鲁莽。那吏部侍郎于是脸上一阵红白交错,咬着牙关,说不出半句话来。先前在谭嗣府中集会的都察院佥都御史郭仪见状,立刻来打圆场,说:
      “谢太傅之用意深远,我等已顺心而明。只是……即便令飞龙卫出京,也需筹措粮米,实非旦夕所能达成。”
      谢元倒似认同此言,点了点头,又问户部堂官裘盈:
      “自京中粮仓,筹集三十万石稻米需要几日?”
      众人闻言,将目光齐齐投向左面上首坐着的,须发皆白,阔面重颐的花甲老者。老者捋着胡子存了片刻,似乎不管谢元目光如何冷淡,也不管谭嗣一党心意如何急切。他慢慢的,从二品朝服的袍袖里伸出手来,比出三根手指,论断道:
      “三日。”
      谢元听罢并不作声,只是凝着目光,试图揣测三日之期隐含的真相。他默默想着,这户部尚书是为谭党谋情,还是为自己掩护,还是要留条万一之际的后路?
      谢元一时竟猜想不透,只觉裘盈目光如海,无所不包又空无一物。但他心知,没人能在他面前留后路,一如没人能妄想搭救他的敌人,于是说:
      “既然裘尚书开口,那便以三日为限。我谢元是统兵打仗之人,只认得军令。军中延误粮草,按律定斩不赦,诸位同僚可要说到做到。”
      话里一个“斩”字好坚决,杀气腾腾,铿锵如铁。他言及此处,又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沉声道:
      “此间还有何顾虑,不妨一并说了。”
      前车之鉴赫然在目,众人于是纷纷允诺,不敢再有议论,尔后起身告辞,各领各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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