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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六章 ...

  •   《史记》有云,毛遂于楚一言九鼎,谢元下令虽不至于此,但也相差无几。那顶银顶八抬大轿自司礼监衙门起驾,穿北安门,到钟鼓楼南面葫芦巷子,也不过十里之遥,一刻工夫。
      但当谢元走下官轿之时,偌大府邸门前已聚满了飞龙卫骏马,一干仆役于是来来去去,手脚利落的逢迎。雪花依旧漫漫的,落在众人身上,抛向无边无际的浩然天地。
      管家祥安今日换了身湛蓝棉袍,外罩蟹壳青反毛长衫,腰系一条酱色衣带。头发梳得干净油亮,露出宽阔天庭和一双忠厚眉眼。他照例打起雪伞,因见那八抬大轿走近,便快步趱来,顺下眼殷勤道:
      “老爷,京中十二位千户都来了,正跪在书斋里等候。”
      谢元闻言,不置可否的沉吟一声,又将手中凤翅乌纱递过,抄起绯红蟒袍衣摆,大步流星的走入庭中。祥安于是放下雪伞,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一面向谢元汇报府中杂务,一面用眼色招来四位捧盘侍女。
      为首名叫雨婵,生得纤细俏丽,是谢元身边最得用的侍奉奴婢。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为人稳重,又对此间诸事十分熟习。她见祥安东攀西扯,三句不得要领,便将那漆盘里奉着的,雪青色绣冷梅花缎袍抖开,尔后温声道:
      “西厢王教喻已用过饭了,倒未说有何不周,奴婢且再留意着。”
      谢元听她说话,字字句句严丝合缝,轻轻落在心里。暗道此间心思绵密,连朝中大臣也自愧弗如。他因而转身露出些温柔笑意,又回应说:
      “如此便好。”
      言罢,将双手一举,任凭侍女们解开身上的官服衣饰,脚步却仍往内堂书斋而去。他一面走,奴婢们一面伺候,穿垂花门时便露出蟒袍里穿着的,白云野鹤绣面,万字不到头绣里的藏蓝夹衣来。
      雨婵见状,立刻将手中冷梅花缎袍披在他身上,又递过一个瓜瓞连绵的错金银手炉,并一条素色狐狸毛围领。众人于是行动如飞,又静默如寒蝉,在谢府廊下轻轻捷捷的侍奉更衣。
      待盏茶工夫以后,谢元行至书斋门前,一身锦绣燕服也穿戴停当。早已跪在地上等候的泠官于是推开大门,现出门后倒伏如山的条条脊背。书斋内的青纱帷幔后,摆着套镶金嵌蚌的紫檀桌椅。桌椅后方,是谢邕亲笔所写的八面《破阵子》行草联屏,掩着存放百官记述的,四个丈余高的精铁书架。
      飞龙卫众人俯首,只觉有一阵风,夹着雪片自门外吹来,捎带春寒料峭。一双脚步便在面前闪过,尔后庄重威严,伫立在上首紫檀圈椅近旁。
      因在座都是心腹,亦都是多年下属,谢元也不端那身位极人臣的架子。他抬起凤眼一扫,便垂下眼睑,架腿坐在紫檀圈椅上,缓缓啜了口茶。
      泠官跟从谢元走入书斋,见他落座,于是也同众人一并跪了下去,又按集会旧例,慢声禀告道:
      “京中飞龙卫千户十二人,悉数叩见督主,请督主示下。”
      “不为别的……”
      谢元闻言,五指拢着茶碗,轻轻放在案上,发出叮当一声。他那目光如雾,凝在众人头顶,又仿佛随呼吸潜入肺腑,窥见其中不为人知的心意。他神色晦暗的看了半晌,忽然说:
      “只是许久未见,又有些事要仰赖你们出力。”
      一双柔软薄唇间吐出的并非号令,却也如号令同样,鞭策着飞龙卫的举动,使堂上众人山呼而拜:
      “属下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们能有这份心,便是本督之幸。”
      他顿了顿,暗忖到底是心腹,到底不会背叛自己。于是抬起眼来,望向十二人中泠官身旁的高大青年,因对他说:
      “淳成,押粮出京,巡视二府一事,似乎圣上已无顾虑。你尽快准备,一旦旨意下达便立刻启程。”
      “属下领命。”
      淳成是泠官好友,武艺超群,常在外走动替飞龙卫办事。他此时含着双英俊眉眼,闻言重重点头,又听谢元接着吩咐道:
      “宾鸿,今日老祖宗教诲,延寿宫情形每况愈下。你要多听多看,不得有误。”
      “是。”
      这名叫宾鸿的飞龙卫,专司宫内消息,是谢元为庇护穆王遗孤刻意安排的暗桩。他为人谨慎,行事仗义,深得谢元器重。
      “文放,羽归,京中官吏的动向依然要看。尤其督察二府之事,谭嗣等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要通风报信,此间便大有可为。”
      谢元言罢,又掐着那串十四无畏念珠,听取了一众飞龙卫汇报。他无言忖了片刻,便端起茶盏来,蓦的一仰脖喝了。尔后放下杯子,用千金难买的袍袖揩了揩嘴角,向众人剖白道:
      “从前的路难走,今后的路也许更难走。但只要本督掌权,你们头上的天就塌不下来——万里江山的天,也塌不下来。”
      一番话掷地有声,落在众人心上,打得金铁铮铮。谢元说着,自紫檀圈椅上站起身来,一抖袍袖,大步走出门去。漫天风雪于是吹在他脸上,那样痛彻,又那样快意。他眼见属下们纷纷告退,乌云似的官服渐行渐远,竟忽然生出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悠悠怆然。
      他从来只是一把刀,即便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只是一把寒冷无情,没有退路的刀。
      刀是不会留在青史里的,
      只会慢慢腐朽,
      在无尽血泪里败落。
      谢元这样想着,又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王简居住的西厢房门,目光便仿佛穿过素白窗纱,穿过桌椅陈设,落在那春风般温柔的胸臆间。
      “你,只有你,一定要做英雄。”
      他喃喃,兀自攥紧了手中念珠,如同攥着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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