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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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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大雨瓢泼。
刻刀在手中熟练地转过一个圈,沿着木头弯曲的纹路横向轻轻一划,泛黄的木板上,一个端正有力的“正”字完成了最后一笔。
“第五天了。”剑子站在窗前,“啪”一声把手中的小刻刀反拍在窗台上,默默叹了口气。
夏末秋初,滇南一带的气候变得暴戾又难以捉摸。雨水如同被开了闸的洪涛,一泻千里,无止无休、不分日月昏晓地在天地间肆虐着。山间那些高大的柏树和杉树,枝枝叶叶都被雨水侵淫,垂着头哈着腰;那些根基不牢的,未能幸免,尽皆被雨打风吹去。半山腰的民宅里,即使日夜排水不息,二楼木制的地板上,也有水光满溢着渗透出来,只有小心踩上去,才能保证不滑脚。
“雨太大,”身后,佛剑分说端坐在圆凳上,手里捧着一只厚厚的陶土杯,茶香袅袅里,一双秀目似水静流:“行路危险。”
剑子倏地转过身,挠了挠头发,在山区里留待了近一个月,他的短发已经长及耳畔,额前的刘海支楞得更高了:“我能等,文物却等不了了。”他指了指墙角堆放的数个专用箱子,神色里满是忧心忡忡:“出土后,一直处在这么潮湿的环境里,伤害太大。”
佛剑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只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当地的小地图,抚平整了,转向冲着另一边,摊在桌面上。
剑子慢吞吞地蹭过来,俯着身子细看那张地图,边边角角都看完了,眉头皱得越发难解难分。
“山路的这一段,”佛剑把水杯压住地图一角,拇指与食指叉开,在正中位置比划出一个“七”字,说:“随时有被雨水冲垮的危险,汽车没办法走。”
七里源不过是一处偏僻的小山洼,居民本就不多,来往出入的就更加罕见,在这样狂暴的雨季里,为了安全省事,那两日一次的小巴士索性也停了运。
剑子咋了咋舌,问:“就没别的办法吗?”
佛剑摇摇头:“信号不通,和上面也联系不上。”
唉……剑子一屁股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他满腹郁郁,连说个冷笑话的心情也被雨水浇成了尘埃,佛剑知道多说无用,便只一如往常,垂眸静坐不言。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着,小小的木板屋里,很长时间,安静得只听得见哗啦啦的雨落声。
“佛剑,”不知过了多久,剑子如梦初醒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一室沉寂:“步行呢?”
“什么?”佛剑一时没有听清。
“我的意思是,”密密的白色雨帘前,剑子抬起头,慢慢地,稳稳地,又说了一遍:“我先背一些文物,徒步走过去。”
***
电视里在播新闻。
龙宿懒懒地靠在皮质的法式沙发椅上,斜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屏幕里美丽的女主播唇齿开合,字正腔圆地念出各地的时事要闻。大尺寸的背投上,整个星球的空间次第转换,哪里交火,哪里冲突,哪里庆典,哪里纪念——光怪的画面在瞬间交迭而过,纷呈着精彩,然而看在龙宿眼里,却只觉得恹恹怏怏,兴味索然。
虽然身处红尘漩涡,肩挑商场重担,只是究其本质,这个传闻中个性倨傲刁钻、手段八面玲珑的男人,其实既没有热衷世事的营营心思,也缺乏钻营人情的劳劳态度。
——所以,说到底,如是龙宿,不过是个悠闲的世外书生罢了。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那个总是一脸刚正的历史教授,和自己相对而坐着,嘴巴里鼓鼓的,一面还在不住咀嚼着饭粒,一面就这么悠悠然地给自己下了一道评语。
“是吗?”当是时,他心里微微一动,只是面上却还神色不变,带着一丝笑意反问过去。
“哦?”那白发白眉的男子把饭咽到肚子里,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再何其自然地把筷子伸过来,说:“不是吗?”
喂!他眼睁睁地看着剑子把一片大青椒扔到了自己碗里,禁不住好气又好笑。剑子这个人虽然皮糙肉厚好养活,只是向来都不爱吃青椒,他刚想语重心长地教导说,青椒里富含维生素,你不要每次都挑出来。话没说出口,抬眼就看到剑子埋着脑袋,正在那里哼哧哼哧扒着饭呢,三根毛儿一耸一耸的,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他瞪着眼,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像八月天太阳底下的雪糕一样,化成一滩腻腻的甜水,虽然刚刚的话题就这么无厘头地被打断掉,却也只能叹口气,莫奈何地笑了。
——是抑或不是,如此这般,你问过来我问过去,纠结到底,也没有得出个所以然来。
龙宿想,他和剑子,似乎总是在这样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一样的交锋中,很是轻易地,就把那些是非答案给忽略过去——因为结论无关紧要,过程似是而非,而唯一要紧的,不过是与他相对而坐的,是那个言笑晏晏的人。
他把大拇指摩挲在遥控器的数字按钮上,漫无目的地按着,有一下没一下,颇为无聊地看电视屏幕上亮光闪烁。
跳过美丽的女主播,跳过股市的新动态,跳过狂热的演唱会,熟悉的音乐声中,节目变成了天气预报。
镜头由远推近,蓝色的星云图变幻万千,播音员挂着如常的微笑,把右手指向了疆土的南边。
龙宿把遥控器放到沙发上。
***
剑子裹着沉重的雨衣雨鞋,戴着当地的蓑笠帽子,小腿上紧紧系着黑色布条的绑腿。他把装着文物的箱子包上几层防水布,用粗麻绳捆住,从肩膀上顺着手臂交缠下来,回绕到腰部,再打上一个牢牢的绳结——这样纵横交错着,简直像五花大绑一样。
天气阴沉,大雨依然滂沱,泥泞的山路在树丛中盘结迂回,雨水把密密的树叶压到人的头顶上,沉重而富有压迫感。每行一步,胶靴就会扎进深深的泥水里,完全湿透,需要腿部用力,才能拔得出来。剑子一手扶着路边的树身,一手拄着一根木头拐杖,一路都走得很慢很小心。只是,虽然这样艰难地走着,却还有心思去想,如果龙宿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会怎么取笑,是会说他是走私文物的小贩子,还是会说他是拖家带口来逃难的渔翁。
走到山路拐弯处,他扯住一株老藤,停住脚,伸手把眼帘上、脸颊上的雨珠抹掉。视线变得清晰起来,他抬眼就可以看到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黝黑结实、背部略驼的背夫,穿着此地人最为习惯的陆军迷彩服,戴着蓑衣蓑帽,正稳稳当当地行走着。而在身后,用不着回头,他也能知道,佛剑亦是一样的装束打扮,全副武装住身体,只是没有背箱子,一步一步,在沉默着前行。
前天,在那间小小的木板房里,他说要徒步先行过去。佛剑听了,只说,你要先行,可以,但是要找引路人陪同。
停了几秒,又说,我走在后面。
剑子一惊,摆摆手说大可不必,你留在这里等联络就好。
佛剑还是那么一副表情,眸光都不动,闷了一会儿,说明天我去找一个当地人来引路。
剑子有些无奈了,他知道佛剑这个人行事稳重笃定,习惯了说一不二,决定了的事情就根本不容置疑,不像龙宿,撂话翻脸什么的比翻书还要快,只是闲扯一番也就过去了,其实根本算不得数。
他叹了口气,自动让步,说好吧,到了县城就打电话通知上面派人来。
佛剑点点头,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龙宿呢?
剑子心里别的一跳,忙打个哈哈,面上做出随意的样子,说那个人不要太夸张,现在告诉他他搞不好要自己开飞机来,还是等一等吧。
……等一等,等到安全抵达了,再说也不迟。
歇了数十秒钟,剑子甩甩手,又蹬蹬脚,弯腰把胶靴帮子上的泥巴小石子抠掉,又继续向前迈开步。他们清晨出发,到现在才走了五公里的路,引路的背夫说前面有一处塌方区,走势险峻,最好能趁着雨小的时候赶过去。
于是马不停蹄的,又走了半天的时间,前面的背夫在小径边,猛的顿住了身形。
怕是有麻烦了。剑子俺念了一声,眉头一皱,走到近前去。
一个月前,他和佛剑乘车而来,因为绿影遮天蔽日,对此地的路况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山路紧靠着崖壁,一路盘旋而生。此刻亲身走到这里,才看出个明朗:那小路旁的山体已经被大雨冲塌了大半,浑浊的激流不断地从山顶轰隆而下,使原本就狭窄的山路化作了一滩混着烂泥的乱石堆,路途断行,无迹可循。要想从这里走过去,必须要先跳下连接处的断裂带,蹚过泥水地,走过乱石堆,再顺着绳索,从孤绝的山崖上爬过去。
那背夫用当地方言念叨了一句老天爷,转过头,只对剑子问:“过还是不过?”
剑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陡峭的地势,加上连天的大雨,且不说泥石流,攀爬过程中,若是山顶上有石头滚落下来,哪怕只是一小块,一旦被砸中,就绝无生还的可能。然而,若是不走,停留在这样不稳定的塌方区域里,随时会面临更大的山石洪流,只怕会更加危险。
不能拖延时间,攀爬过去,是唯一的前进方式。
剑子立在山路边,在哗啦啦的雨落声中,听到身后脚步声响,知道佛剑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他咬了咬牙,利索地把背上的箱子向上托了托,又把身上的麻绳扎得更紧,再伸手插进裤袋里,握住了什么东西,摩挲了一会儿,接着对那背夫一点头,沉声静气,说:过。
一个过字刚出口,回过身,不期然的,就迎着了佛剑的目光。他呼出一口气,语气冷静、语速很快地说:“我先跟着背夫过去,如果顺利,你就立刻跟上来。”
斗笠下,佛剑眉尖一皱,刚想说什么,就被剑子伸手拍了肩膀。
“佛剑,”被雨淋得有点漉漉可笑的剑子站在他面前,眉眼唇角一弯:“你也知道,这样的方式最妥当。”
劝阻的话都被堵回了喉咙里,佛剑没吭气,只是皱着眉看着他,良久,郑重地说:“一路小心。”
剑子笑着挥挥手,下一秒,他转过身,果断而麻利地,爬下断裂处。
虽然身负重物,好在平素已经熟悉了户外的工作,剑子的身形依然灵活而轻巧。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攀着断裂处翘出来的石头和硬土块,两只脚则踩在山石的凹坑处,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位置。身下,打着漩涡的泥水翻滚着没至他的小腿,剑子屏息凝神,紧紧抓着沿途的一切可攀附物,以防被头顶上的激流冲下去。
这样步履维艰地爬下了断裂带,又以大跨步跳跃的方式越过了乱石滩,剑子和背夫抵达了对面山腰处的断崖。
山顶上有数条粗大的麻绳垂下来,这些麻绳都是用细麻编织成一束,再淋上黄油浸润而成,因此韧性和强度都可以保证。
背夫已经先行一步,蹬上了崖壁。剑子跟在他身后,从里衣口袋里掏出干布,把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挺起胸,做了一个深深的吐纳动作,然后伸长胳膊,握住了绳索。
比不得都市人爱好的极限攀岩运动,此行的每一步,都关乎死生。
剑子习惯性地拧着眉,唇角微微下撇,表情稳定而平静,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沉住了一口气,一个劲地向上攀行着。
爬至半途的时候,有隐隐的响动声,从头顶上传入耳膜。
他警觉地抬起头,发觉有小股的泥沙扑簌簌地砸落到脖子和肩膀上,然后看到右上方,那背夫的脸色瞬间大变。
“快!快!快爬!”
剑子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刹那心跳鼓噪如雷。
似是地动山摇,狂暴的雨幕中,碎石和泥沙呼啸而来,他的视线不清,关节发白,掌心已经被绳索磨出了血泡,背上的木箱变得如有千钧——粹不及防间,一块飞滚下来的石头崩落下来,砸中了他的右肩。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左一偏,手指倏然脱力——
腿脚在顺着绳索下坠。
胸口在咚咚作响。
分明是最危险最紧迫的时刻,他的脑子里却像镜头闪回一般,一帧一帧,惶急而飞速的,流过数不清的画面——
清晨时分的校园,黄昏时候的云渎镇,放学后的落花纷飞的桐花路,孤灯笼罩的拍卖中心展示台。还有教室里那道揶揄的温柔视线,玄关里那个近乎窒息一般的拥抱,走道里那声气息交错的低语。
瞬息浮生,低徊怎忘。
手掌在麻绳表面不住下滑,多可怖的情境里,剑子却几乎想要叹息——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眼里心上,居然全是那个人。
画面倏忽飞转,清晰又雪亮,最后的一帧,定格在了在机场大厅,临别前的那一幕。
隔着一道栏杆,龙宿把他的手腕攥得发白,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剑子,和我在一起吧。
他回转过来,只觉得龙宿那双鎏金色的眼睛里深挚而迫切,在静静诉说着无声的话,但是他要赶着上飞机,于是急忙忙地挣开龙宿的手,说,等我回来再说吧。
——龙宿,等我回来,一定会告诉你。
雨水在他的面颊上流淌,眼前交织成白茫茫一片。剑子两眼一闭,嘴唇抿得紧紧,双手似乎在骤然间生出了无尽的力气,他攥住绳索,拼命向上攀去。
身后,一阵隆隆巨响,那突如其来的洪流擦着脊背,以极为猛烈的声势滚过,涌动着跌落山崖。
空寂的山谷中,巨大的回声在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