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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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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山路不好走。
清晨七点半,剑子和佛剑搭上了一辆县城的小巴士,又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张所在地的小地图。他们此行的终点是一处叫做七里源的偏远村落,两天前,已经有三个文物研究所的研究员先行抵达了那里,只是山区联络方式有限,彼此还没能接上头。
漆着黄漆的小巴士上载着寥寥数名乘客,一路南行,很快就出了县城的街道。数十分钟后,农田、屋舍、荒地,一点点地开始进入眼帘。滇南一带的房屋多半低矮,墙壁直接用山间的土石垒成,乌油油的屋脊笔直地排成一排,如同鸟儿的巨翅,在眼前振动着悠然掠过。剑子抱着水壶,肩膀倚在晃荡的车窗上,眼瞧着在经过一张巨大的荧光绿指示牌后,汽车向右倏然一个转身,钻入了蜿蜒盘旋的山道。
好像是忽然有氤氲蔽日一般,车内的光线陡然变得昏暗起来。山路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幽绿色的枝桠密密生长着,交叉错节,笼罩住了头顶上的天空。剑子走南闯北,什么奇光异景没有见过,当下也觉得如斯景致新鲜有趣。只是山景美则美矣,于剑子,却无心欣赏——
他们搭乘的这辆小巴士估计已有了些年头了,内外陈旧且不论,单说那油漆剥落的座椅,也不知是否是螺丝钉没有上牢,被狭窄曲折的山路一颠簸,沿路只听得“哐当哐当”作响。剑子早晨只随便吃了一点面包切片,喝了半瓶矿泉水,一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不免胃部翻涌,头壳昏沉。他从背包的侧袋里里摸出一瓶清凉油,滴了几滴往太阳穴上揉了揉,转头又向身边望过去。
佛剑和他隔着车内的走道,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此时正双目微瞑。些微的晨光透过玻璃窗,温煦地照在他身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近似坐禅一般的安定淡然。
剑子只看了一眼,便默默把准备递过去的清凉油收回背包。他暗自喟然一叹,三省了下自身,顿觉自己修行太浅。
汽车愈往前行,山林愈加茂密,转过一个弯口时,司机索性打开了前车灯,两道明黄色的光束直直地射进前路幽暗的阴影深处。剑子把这情景看在眼里,只觉得莫名有种穿越奇境的味道。他想起龙宿说的深山老林信号不通,怕他此一去不知归期,这话在当日里听起来只感到肉麻又矫情,如今想起来,却没由来地心中一动。
他低头把手机掏出来,翻盖一打开,果然,那蓝盈盈的屏幕上,最后的一格信号也终于消失不见。
轻轻叹了一口气,剑子把大拇指按在那颗红色的关机键上,摩挲了几下,慢慢按了下去。
古诗里说如今无处觅,音信隔波澜。只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好像非要到了特定的时候,人才能恍然悟出那句子里悱恻不尽的意味。
剑子把手机收到背包里,目光又放回前路。绵延的山路似乎无止无尽,正当他以为世界都要被淹没在这丛林之中时,眼前的树木如同接到了某种神秘的指令,一齐倏忽向后退去——
视线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四面环山的盆地地貌所在,从上往下看,中央的平坦处被辟做禾田,秧苗青青,草叶的绿波荡漾。纵横的田垄旁,一条清泉涓涓穿流而过。起伏的山峦间,横卧着一些零散的村庄,在郁郁的树丛掩映下,只露出飞起的屋檐,袅袅的炊烟,还有晾衣杆上花花绿绿的衣衫影子。
剑子往窗前挪了挪身子,分明隔着不少的路,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
他心中一喜,正想顺手拉开窗门,谁料一个没提防,上身骤然往前一倾——“咚”一声,额头狠狠撞上了面前的玻璃窗。
驾驶座上,司机踩下了刹车,回头操着方言一声吆喝:“嘿!七里源到了,要下车的赶紧了!”
剑子哀哀摸了摸脑门,他弯腰把箱子拢到身边,收好东西,刚想招呼佛剑,一侧眼,只见那身边的座椅上,哪里还有人。
不知什么时候,佛剑已经背上了行李,一脸淡然地,安步踱到了车门前。
***
宽大的露天阳台上,龙宿斜倚在一张垫着白毛毛靠垫的藤编摇椅上,长眉轻挑,星眼微饧,姿态慵懒,浑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夜风送爽,暗蓝色的天幕中一轮圆月高悬,照在房间的木质地板上,一片溶溶的亮白色。客厅的唱机里在播着古典钢琴曲,那叮叮咚咚的曼妙乐声音效极好,只是听在龙宿耳里,不过都是些聊以消遣的背景音符。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紫珠色的手机,修长的食指上了发条一般,不知疲倦地,一直绕着手机上那朵毛茸茸的白团吊坠打着转,转一圈,思绪似乎就能随之飘远一点。
远一点,又能飘到哪里去呢,隔着山隔着水,千里又万里。
龙宿把那朵白毛吊坠握在手心里,让那些细柔柔的绒毛顺着自己的掌纹一一擦过,想着剑子到了哪里,有没有安顿下来,工作忙不忙,是不是又全靠着方便面来过日子。
他刚刚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塔塔牛肉,蔬菜清汤,生菜色拉,配着手工面包做主食,一个人的分量,营养便利,味道又好。旁人看他出生优渥,行事高调,总以为他身处九天外,不在红尘中,又哪里知道他的厨艺绝佳,无论是中餐还是西点,每一样都能做得令人口舌生津。
——全然,全然不像那个人。
那个人,虽然是鼎鼎大名的历史教授、文物专家,又常年四处奔波着,初看起来可靠又全能,其实自理能力差之又差,除了能泡得一手的好茶,做饭什么的相当没有天赋。
龙宿何其有幸,曾尝过一回剑子的手艺,于是自此之后,每每在家相约,总是他全权担任做家务的重任。剑子偶尔在身边打一个下手,他还要时时刻刻担心着提防着,怕他一个不留神,就纵火烧了厨房。
他抬起手,把手机上的那团吊坠垂到眼前,像钟摆一样晃了几晃。晃到左边,想起剑子第一次看到他下厨的时候,一脸讶异又崇拜的样子;晃到右边,想起剑子在修复《南山图》的时候,蹙着眉头抿着嘴巴的样子;再往前想,又想起了初见剑子的时候,那个人穿着长风衣,拎着一大袋东西走在校园里的样子。
他就这么悠悠然地半躺在藤椅上,想起剑子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不自觉地,唇角就微微扬起来。
什么叫有他时春自生,无他时心不宁。此情此境,龙宿忽然将这句老话领悟了一个十成十。
他翻开手机的翻盖,屏幕上,圆圆的小时钟指针慢移——
时间这样的东西有多奇妙。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
这其中,被远方那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占去的光阴,又有多少。
这样计算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却终究也拎不明白算不清。只是,虽算不清,心里却莫名有暖意流过——
龙宿曾经偏执地以为,这一辈子,大概不会有什么人能让他牵心动肠,辗转反侧。而现在,却有了这么一个人,让他可思可念,可想可盼。
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
***
剑子擦开一根火柴,点亮了矮桌上的煤油灯。
窗外月色正好,屋内灯火昏黄,腕上的手表静静走着,划出了一个直角,是夜九点整。
山区的水电供应很不稳定,晚上过了八点半,村民们便多半使用蜡烛和油灯来照明。所谓入乡应随俗,剑子四处游走惯了,倒不觉得环境有多恶劣。他拿了一副黑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盘腿凑近着,直接坐在地上,仔仔细细地,一张一张收拾着白天记录的图纸资料。
上午到达七里源之后,他和佛剑就暂居在本地的一户村民家中,而先行的那三个研究员,则住在附近的另一户民宿里。因此彼此联系,倒也还算便利。
七里源的房屋结构属于滇南最普遍的一种“闪片房”,简单又方正,房顶搭着五六根横梁,梁上覆盖着条形木板,用牛筋、棕绳、皮带固定成顶。他和佛剑投宿的这一家,有一楼一底,楼下分成数个开间,除了正中是堂屋外,左右的房间都是可以作为寝室的小型木板房。佛剑住在靠堂屋的一间,他则选择了最外面、有着一扇很大木格窗的一间。晚间的时候,山坳里空气清新,把整扇窗户尽皆打开,山风与夜色便一并流连窄窄的小屋内。
剑子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白纸,平平整整地摊到略显斑驳的矮桌上。他手里握着一支常用的黑红两色签字笔,依着平日里的习惯,黑色用以书写,红色拿来标划。桌上的煤油灯光线微弱,剑子把身子俯得很低,弯着颈埋着头,一条一条,把白天从遗址那里收集、思考得出的建议,分门别类地记录在白纸上。
这样歪曲的姿势当然算不上有多舒服,只是于剑子而言,此刻的心情却很是愉快——
太阳升上中天的时候,他们沿着河流的方向而走,穿过密密莽莽的丛林,弯弯曲曲的蹊径,终于寻到了那处不久前发现的古建筑群所在。
来到七里源之前,剑子并没有对此行抱有多大的期盼。原因无他,只在于滇南一带,自古便是潮湿多瘴的蛮荒之地,从史料记载、建国以来的考察记录、以及最近对七里源古建筑群的报告资料来看,此地的建筑遗迹群,年代不远,规模不大,造型也只能称得上中上水准。然而,事出奇异,大半天的观测下来,剑子他们却在无意中,找到了相当令人意外的发现——
山石掩映中,古建筑群正北方的一处宗庙遗迹的地板下,竟然隐藏着数以百计的箱装文物器具。
剑子戴着白色的手套,和其他的三个研究员一起,把那几只已然霉化了的木箱小心地搬到阳光下。他用小扳手撬开了箱子上的两把铜锁,再把木箱里的器物一件件包裹好,转移到专存文物的小盒子里。
木箱里的东西基本保存良好,只是,不可避免的,文物上残留着着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
这其中,陶器、铁器、铜器出现的问题最多。煤油灯下,剑子微微抬起头,思忖了片刻,把签字笔的笔头按成黑色,在白纸上的下方,又沙沙地写下附录——
“由于受气候变化、阳光照射、空气污染、虫害侵蚀和霉菌繁殖的影响,多数器具上已经发生了程度不同的‘条件反射’:如石刻风化剥离、青铜被锈蚀、砖瓦酥碱粉化、木材干裂糟朽、纸张虫蛀霉变、牙骨龟裂翘曲……”
一行字写到末尾,“咔嚓”一声,又把笔头换成红色,在顶端画上一个大大咧咧的五星号,又点上一个头重脚轻、甚是夸张的感叹号。
这就是重点项目,急需修缮的意思了。
把最后的一点按上去,一张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文字和符号。剑子夹着纸提拉起来,对着灯光拿手指弹了弹,又满意地抖了几抖,终于深深缓缓地叹出口气。
他把报告和资料折叠好,起身收进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再缓步踱回窗前。
坐着的时候没有发觉,等到站起身来,腰酸背痛也罢了,腿脚也不免又麻又软。剑子伸了个懒腰,用食指指腹按压在眉心位置,划着圈儿揉了揉,揉开了眉尖纠起的一团疙瘩。
俯首书写的时候,他全然不知时间流转,只是对着那么久的昏暗灯光,一旦歇下来,两只眼睛立时变得酸涩难捱,剑子想了想,凑到矮桌边,鼓起腮帮子,忽的一口气,吹灭了那玻璃罩中摇曳的小火苗。
月色如洗,倾泻一地。
剑子站在木棱的窗户前,仰着脸去看头顶上莹白的月亮。“闪片房”的窗台向外突出了一两寸,他小幅度地弯着身子,一只胳膊肘撑在木台上,一手随意地插在了裤袋里。
口袋里深深的,空荡荡的,缝隙里,只有一枚圆圆的小山石。
一枚从七里源的小河里捡来的石头。
黄昏的时候,他们顺着河流走下山。剑子一路心情都很好,吹着口哨踢着小石子,兴致来了还会卷起袖子到河水的清浅处探一探,捋上一瓢水,冲一冲额上的热气。
“佛剑,你看,这河里的石头。”他把摸到的小圆石放在手心里,递给佛剑献宝似的看了眼,又挑着眉头,一面那指头拨弄着,一面又自言自语道:“这么光润,倒是可以带回去当礼物给人。”
身后,那一路沉默的人忽然微微一笑:“给龙宿?”
吓!他由不得一惊,瞪着眼转头看过去,只见佛剑唇角微敛,秀目低垂,那眸间难得的笑意里,分明是三千世界皆看遍,无边红尘俱了悟的通透明澈。
做人做到这般明白,真不知该说这人什么好。
剑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他弯着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捻住了那枚小圆石。
佛说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石头,对着月光眯着眼看过去,好像是儿时玩耍的万花筒,那石头里赫然是一番繁华景象。
浅白色的月光在石头的表面流转闪烁,又顺着表面穿透到内里去——里里外外,极是温润,极是透亮。
剑子想,把这个磨平一面,拿来做一个印章什么的,倒是合适至极。
只是,刻什么好?
他抬眼又看了一眼夜空。
深蓝色的巨大天穹下,一望无涯,千里万里,皆是一样的一轮圆月。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随月华流照君。
那月光,如水纹轻漾,照在他白色的衬衣上,穿过他的指尖,又柔柔洒满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