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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来世-清明-我有诘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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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有告诉你会发生这种事吗?”
“有。”
喻慆濛挂了电话,心脏隐隐作痛。作为医生,这是心脏提醒人急需休息,作为曾经的神使,这是天谴正在他身上应验。
细算起来,地府并没有托梦告诉慆濛不详会发生在方正身上,只是六百年前的前九次投胎以及这六百年来十五次轮回告诉慆濛的不详会祸及他亲密的那群人。
慆濛不忍,尤其在毁了魏朝浥一帆风顺的人生之后。朝浥和朝家本应顺顺当当,但苍穹犯错使得朝浥家破人亡,朝浥上山,机缘巧合之下,朝浥又能以魏朝浥身份再活一世,然而还是沾染上悲惨的色彩。
慆濛不敢,他一直以为朝浥在祁云山,常常拿着观世镜到处找他的身影,所以他不敢怯懦,以被惩罚者的姿态展露在朝浥面前,所以他努力笑着活着,努力通过各种方法缓解天谴对身边人的影响,试过对身边的人不闻不问,试过早早自杀,试过拼尽全力地拯救,皆落得个飞来横祸,早死早夭,伤心欲绝的下场。
随遇而安,从来不是主动选择,而是被迫面对。
他想回隅言山,回到那八百多年的光景里。
喻慆濛连轴转了快两周,整个人憔悴不堪,刚回到家见到方正,便有人上门拜访。
“请问朝——朝浥?”,纵使兰素采做好了准备,在见到朝浥那张熟悉的脸庞那瞬间心里仍难受得紧。
“兰素采?”,方正眉头皱起,门把上的手心冒起了冷汗,兰素采找到这里必然与恢复大半的神格有关,但他不清楚兰素采知道多少他的事。
“嗯……”,兰素采站在门口赧然回应,忘记了那年去隅言山玩耍的随意大方。
“朝浥,谁啊?”,喻慆濛端出洗好的水果,见到兰素采的一瞬间,惊诧地瞪大双眼,水果盆差点掉到地上。
“这位是?”,兰素采皱眉,怎么这人怎么好像见过她似的。
慆濛认朝浥,朝浥也熟悉两人刚见面时来源于心脏的疼痛,所以他们相认,可慆濛当下并不想认兰素采,而兰素采隔着人神和外貌的差别根本不认识喻慆濛,所以兰素采不解。
喻慆濛递给方正一个慌乱的眼神,方正领会道:“我朋友,进来说。”
“难怪天上地下找不到朝浥神使,原来是躲在人间。”,兰素采踏进喻慆濛家门,喻慆濛拿了一双拖鞋给她。
“你是因为慆濛不在,所以跟别人在一起了?还是个凡人?长得还不错。”,兰素采穿了鞋,一大步跨到朝浥身边,咬着耳朵小声说道。
奈何家里实在安静,再小声也拐进厨房的喻慆濛听了去,他掀起眼皮瞧着方正的反应。
“瞎说什么。”,方正撇过头,轻轻推了一下兰素采的胳膊,“你别坐了,我们出去说。”
他总觉得兰素采“来者不善”。
“别,你们聊,不用管我。兰小姐,喝水。”,喻慆濛递上一杯水,坐在方正旁边,摆明了有话当面说的样子。
喻慆濛和方正站在拔河麻绳的两端,将过去的辛酸作为压轴的筹码,在这筹码扔出之前,要将对方全部力量了了若指掌。
方正打量兰素采一身黑裙,闷闷道:“找我什么事?”说着,插了一块喻慆濛切好的猕猴桃塞进嘴里,缓解不安。
兰素采眨眨眼,叹了口气,捏了捏手指,眉眼间的忧伤如瀑布般铺开:“想求你帮忙。”
方正哑然,没想到几百年后不见的故人刚见面就要他帮忙,而且还是“求”他帮忙,他转头扫了眼喻慆濛,喻慆濛心事重重地对上方正无奈的眼神。
三位曾离苍穹神祇最近的神使现如今成了一个求人办事的神使,一个神格不全的半神半人,一个如假包换的凡人,哪里想到生生不息的神使们有一天也会用到“沧海桑田”四个字。
“沉云肉身尽碎,你斡旋造化之术数一数二,求你救救沉云。”,兰素采见两人面露难色,说着就要跪下,方正一把捞起:“别别别,你仔细说说。”
兰素采比他年长那么多,方正怕折寿,虽然没有寿命这一说。
“九百年前,师父恶相爆发,慆濛、你和一众师兄姐死于师父手下后,尽阳幻境坍塌,沉云为了护我,被幻境压碎了。”,兰素采自顾自倾诉,低头啜泣,泪珠从她憔悴的脸庞滑过,满眼悲伤,“我在庄春茶楼见到方思——是我让沉云不要承恶意,是我懦弱,让沉云和我一起躲进幻境!都怪我,所以求你救救沉云,我有他的魂魄碎片!慆濛回来那年,你亲眼见到沉云被师父生剐恶相有多痛苦,硬生生从魂魄上剐啊!”
素净的客厅里好似按下了暂停键,连呼吸声都会被按照违规处理。方正僵硬地微微侧身,面向兰素采,背对喻慆濛,眉心皱起又松开,移走视线,躲开兰素坦荡又悲切的眼神,嗤笑出声:“你,你说什么呢?”
方正从兰素采第一句话开始就想回头质问喻慆濛,在第二句话后僵直在原地不敢动身,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兰素采此时离开,喻慆濛会用一副极其隐忍的表情和语气骂他是个傻子,而他会找到苍穹,用鸡蛋碰鹅卵石的力量与苍穹决斗,直到稍解心头之恨,然后拖延九百年的时间再耗心力恢复沉云肉身。
喻慆濛掌心紧握,方正后脑勺的漩涡似要将他吸入,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首先,兰素采说错了,朝浥不应该“死于师父手下”,其次,“尽阳幻境”又是什么东西?再次,方思,那个从魏朝浥时期跟在白萧后面的、写话本的人到底是谁?最后,朝浥不能知道自己因杀人无数而担天谴,更不能去找师父泄恨。
“啊?”,兰素采停下梨花带雨,愣怔地瞧着方正,想起什么似的啜道:“噢对,你没死在师父手下,那你这么多年去哪里了?当年我、沉云还有其他神使都见着云端漫天血雨,都以为你们为了阻拦师父返祸人间而死,可北藏书阁里你的话本确确实实还在,你的神格亮在茶楼,可茶楼我去了无数次,祁云山也去了无数次,白萧都说你不在,你到底——”
“我有别的事,不在茶楼。”,方正打断兰素采的哭诉,声音僵硬暗哑,好像锅盖底下密不透风的狭小黑暗空间,“北藏书阁没有慆濛的话本了是吗?苍穹恶相爆发,慆濛去拦,因逆天而被苍穹杀死。”
方正像是在极寒中穿着薄衣还妄想抑制冷颤的人,不自量力地在脑海极致混沌中撇出一块清醒之地,用最简单的话语陈述最深的噩梦,然后等待“是”或“否”的答案。
他在祁云山和隅言山一共待了九百多年,并非不知道苍穹通过沉云消解恶意以保持他那扭曲的神性,也清楚苍穹恶相发作时的样子,他自己就是受难者之一。可是方正不相信苍穹为了自己的恶意去湮灭慆濛,杀掉苍穹自己最爱的精魂。
“不是。”,兰素采抹掉眼下的泪水说,“慆濛是因为逆天改命,才被苍穹杀死。”
“兰——”,喻慆濛蓦地坐直身体,想打断兰素采的话,可他明白就算打断兰素采的话也无济于事,“逆天改命”四个字足以让方正明白自己承受的是天谴。
擅断苍穹施法返祸人间,为逆天;让不该死的人死去,为改命。
逆天改命,弥天之罪,枉死之人的怨气业障皆反噬逆天之人,生生世世偿命还债直到怨气消散。
九百年前,也是沉云和兰素采躲起来的三百八十九年后,苍穹再受不住自身恶相丛生,站在云端以高位者姿态挥洒恶意。彼时,北方有大雪崩塌之兆,南方有洪水猛兽之意,中原朝廷有反击西方国家侵扰之机,祁云山脉轰鸣,赤绪山高温,隅言山河流改向,莫不有天下大乱之象。
慆濛身在祁云山,又是苍穹精魂,最先反应过来苍穹已站在灭世边缘。他立即以灵力给熟知的师兄姐传信,召集他们阻拦苍穹。
慆濛在云雾间穿梭,传给朝浥的信在慆濛的掌心烧毁。
也罢,还好嘴硬,没有答应朝浥,不然就舍得让朝浥和他一起死,舍不得让朝浥更难过。
京都云端,庄春茶楼上空,苍穹念起法诀,慆濛出手打歪汹涌灾祸,离京都邈远的城池霎时轰天裂地,血肉横飞,流血千里,痛苦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少顷,一缕幽魂在一座城池的万人枯骨堆上醒来,任由枉死的万人怨气吞噬自己,直到散落的怨气全都汇聚于幽魂,直到幽魂丧失了自己。
方正未长开的瘦弱肩膀沉沉下坠,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遮住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悲楚,苍白的嘴唇不可抑制地抽搐着,呼吸好像凝滞一般,眼前的茶几矮脚变得模糊不清,一颗埋藏多年的地雷引线终于被点燃。
他习惯性地想起慆濛从前教他的,比起世间的人,他已经算幸运了,至少可以自己掌控命运。又想起慆濛对他说的人生不如意常□□,遇到失意不妨先绕过它,等待时机再安然直面。
他敢向慆濛保证他听话了的,他没有像朝家覆灭时那样恐惧和万念俱灭,也没有像面对王婆婆无法改变的命运那样仰天大笑,也没有像六十五岁得知错误的命运那样歇斯底里的戾气冲天。
他现在只是呆坐着,在一片腥风血雨里思考一片空白。
时间被无限延长,像魏朝浥死时走入地府时排过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他泡在冰冷的时间里面,明白柳慆濛为何一生坎坷,到死都畏惧地府梦魇,明白喻慆濛为何极力远离自己。
兰素采见朝浥表情呆呆,全身散发着颓废的气息,坐在旁边的陌生人也面如土色,顿时脸色铁青,喉咙发紧地轻声问道:“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我肯定知道啊。”,方正惊醒似的抬眼,嘴角扯出一个难看又不合时宜的笑容,无措道,“慆濛,不对,沉云,沉云,你,那个,我知道了,我这儿的事完了就回去找你们,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濡梅谷。”
“唔,好,我到时候去找你。”,方正略略思考沉吟道,但他都没有记起“濡梅谷”三个字怎么写。他撑着沙发边缘,不管发软的双腿如何抗议,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向门口走了两步,摆足了开门送客的样子。
兰素采了然地站起身,欲言又止道:“慆濛……我,白萧他们时常去隅言山,不知道是不是慆濛的身体在那……”
方正帮忙打开门,哑然失笑,兰素采似乎认定了自己不知道慆濛“死亡”的真相,所以说些无谓的话,做着无谓的安慰,他掩起眼底悲凉,好心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苍穹不听劝。”
“那你别去找——”,兰素采一脚踏出门,提高声音说。
“我知道,不去找苍穹单挑。”,方正的笑意越发破碎。
“啪!”门关上了。
塞满情绪的客厅安静如水,旁若无人闯入的夜色似乎也能成为喧哗的来源。
方正脚下不稳地靠在玄关上,仰头闭眼,喉结上下滚了又滚,哑然道:“师兄,你太过分了。”
顿了一下,又说:“我要回茶楼。”
“不准。”,喻慆濛站在餐桌旁边,额前几缕碎发垂下,脸色惨白如霜,眸底无光,声音暗哑冷沉,像锈迹斑斑的铁锹。
奇了,两个月前催着方正回茶楼的人现在却不准方正回去,喻慆濛都觉得自己一点道理不占,只能单单说出两个字,讲不出是是非非的大道理来劝解。
“不是想知道方思是谁吗?去了就知道了。”,方正向门的方向偏头,一行泪水越过鼻根,与另一行热泪齐齐划过脸庞,话里有气、有怨,也有报复似的不甘,但都只露出一点点。
这些年慆濛不在身边,朝浥什么都没学到,唯独在漫长的时间里领悟到“隐忍”的真谛。
喻慆濛抿了抿嘴,脸色复杂地沉默。
方正走上前两步,就着厨房明亮的白色灯光,准确地抚上喻慆濛的脸,强迫喻慆濛与他对视。
喻慆濛无力挣扎,怔怔地凝望方正放大的双眼,方正的眼睛没变,闪着一千多年前刚上祁云山时破碎的光,让他心疼又心软。
方正这动作暧昧亲昵,说出的话却叫喻慆濛心碎了一地。他盯着喻慆濛湿润的眼睛,一字一字森冷重复道:“师兄,你太过分了。”
温热的气打在喻慆濛的脸上,一秒的时间就成了半张脸的湿冷,像慆濛给予朝浥的感情,温热,短暂,然后凄寒了朝浥九百年。
慆濛阻拦苍穹的那天,朝浥就在京都庄春茶楼里喝茶看戏,缓解表白遭拒的烦闷,正欲叫白萧再拿些酒来,漫天血雨没有预兆地倾洒下来,像是一场慎重其事的“发好人卡”仪式。
从魏朝浥那一世之后,朝浥时常在想,是苍穹知道自己与慆濛不清不楚,所以杀掉慆濛,还是慆濛厌恶这份感情,想彻底摆脱。
拔河麻绳的一端已被迫交出筹码,筹码砸得朝浥痛不欲生,于是朝浥亮出小巧獠牙,起劲拔绳,叫嚣着:“我也要让你痛!”叫完之后又后悔地放松绳子,流下两行血泪。
方正一口咬在喻慆濛的肩上,愤恨地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