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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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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笑声中,女婢来禀曰大娘子归家,话音刚落一美妇人便款步而来,白玉簪发,乌鬓锦裙生得恍如神仙妃子,却不施粉黛,少簪钗环,端的是清水出芙蓉之自然妍丽。
她先是蹈舞礼见帝王,再拜堂上舅姑,尊与长皆见了礼,又同站起拜礼的儿女们颔首示意,招手唤长子近身前去。
“阿娘的明月奴,来让阿娘瞧瞧。”
明月奴,乃是裴清宣扮作女儿身时唤的小字,大名则是叫做明玦。
一见裴清宣,虞欺霜就拉着人袖子转了转,估量了腰身和脸色道,与江磬所言如出一辙,“又清瘦了些,待会在你惯喝的方子里再添上几味药,你这小身子骨可得好好养。”
裴清宣任着虞欺霜将他翻来覆去地打量,闻言心里苦不堪言,面上仍然强颜欢笑。
“阿娘现下归家,可是病坊无要事?”
虞欺霜虽说有个做尚书右丞的阿翁,但阿耶是自小娇惯不抱大志的嫡幼子,当年钟情出生江湖的阿娘做过不少旁人眼中的荒唐事,成亲后更是游历山河,不爱着家。
她一出生,全赖年幼不适奔波才教阿耶安分了三年,三年后又携娇妻幼女踏上旅程。
以至于这幼女随小舅学岐黄,家学渊源又天资聪颖,义诊施药普救含灵也搏得几分美名。
后来嫁进裴家,舅姑慈爱,丈夫体贴,也不曾要求她闭守庭院,陷在后宅家事囹吾中。
于是点苍谷落坐于西京的病坊交由她主事,一众夫人也都知晓裴侯娘子乃是一等一的女医,若有些不好言明的病症都来前请。碍于她夫家娘家之势又兼医女难得,岐黄绝妙的女医更少,人非草木病痛常有,明面上都不曾对此多言讥讽。
毕竟天底下从来是没不透风的墙的。
“你一去几月,终于舍得归家,我自然是要回来看看你,杂事尽已托付予了仲叔。”
江家姑侄闲话家常,裴家父子眼瞪着眼,她坐到裴守身侧位置上去,执越瓷青碗饮茶润湿唇喉后微微一笑,娓娓道。
“守郎传讯,说有要事,万望我务必速速归家,莫不然我家大郎怕要孤苦伶仃一身,若真到那地步可怎生是好?”
她说得苦恼,神色间不以为意。
“明月奴,你不愿成亲,是也不是?”
裴守也接过话茬急急跟着道。
“蛮鸾,不及一岁你便要加冠,别家郎君或有婚约在身,或已成亲,那成亲早些的,孩子都能下地跑了。鹤望是自小送去了道观,清心寡欲而好幽玄,一心向道,无意情爱而意在出世,你却不是这般性子,为何还不曾定下心来,着手成家立业之事?”
“阿耶当初又为何要同阿娘成亲呢?”
裴清宣回望,略一拱手俯颈,坦然自若道。
“儿只愿君心似我心,求一意中人白首同衾,更何况——”
他斜着一尾飞光,不知为何悄然无声地偷瞥了眼上首的江芳歌。
正巧撞上江芳歌垂首饮茶睨来那抹睫下眸光,他赶紧移眸抬眼与裴守相视,狡黠一笑。
“阿耶,可能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那言辞?”
遗传了母亲的桃花眸是澄澈琥珀色,盈满了秋水泛月光,眼睫纤长浓密织成蝶翼,唇珠殷红洇开色彩使单薄唇瓣从艳丽过渡到苍白。
极致的清中一点朱砂痣增艳,一张美人面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冬雪覆春花般艳丽清冷的一张脸,柔和却不似媚女,眉眼飞扬时是跋扈到华光灼灼的少年郎。
“您真忍心让儿随意择拣一位女郎立下鸳盟,共入青庐帐么?”
他家蛮鸾的确不愧为被称作全西京最明亮的少年。
裴守看着他的脸,竟然真的说不出催婚的话了,毕竟整个西京待婚的姑娘确乎没有比自家蛮鸾扮作女娇娥时长得好看,若是叫蒹葭倚玉树,又无爱慕心,这姻缘也未免难过。
只可惜,西京里曾能与大郎相配的那姑娘早不知去处了。
“成亲到底是你的终身大事,我与你阿娘也非是想威逼你,只是……”
裴守一叹,不肯再言语,反倒是虞欺霜白了裴守一眼。
“我们家明月奴长得好看,多等几年也是使得的,西京的姑娘你我也不甚了解,慌里慌张地下定主意,若是出了纰漏岂不误了孩子终身,再缓缓也无妨。”
“我知严慈肚肠里牵挂我,尚有一载我命劫方过,若真是谶言不解,又提早定下婚约,岂不连累人家女郎?那我问心也很是有愧,虽赴幽冥,也难含笑无憾矣。”
裴昱暗自留心堂上众人情形,面上不动声色只随意听罢,发话,“蛮鸾心意已定,便随他去吧。”
国公府到底还是国公做主,裴侯自当谨遵父命,那曾想这小天魔星顺着杆就往上爬,笑嘻嘻来讨。
“阿耶,三年前你曾答应过要为我聘的女使,如今尽可兑现了吗?”
“等等,三年前?!”裴守仔细回想确有其事,惊讶得脱口而出,“那不是你为了诓我钱财,胡乱诹的借口吗?”
“我分明认真,只您说我年少被美色糊弄了心眼,定要让我等上个三年五载,若是还想叫玉娘做我女使,您才肯慷慨解囊。”他鼻头一皱,就是少年气的烦恼起来,“我已等了三年,莫非您还要让我等到五载不可么?”
他把头一转,去唤此处说话最管用的靠山。
“小表叔——玉娘生得好看,我早为她容色倾倒,实在是甘愿色令智昏。那般美人我既见了,不能为我女使,我好生不甘心呀,夜间枕衾每每梦回,一想到她不为我女使我就不得安寝。”
江芳歌嗤声一笑,很是好脾气的应了。
“为了小青鸾好眠至天明,这玉娘我赠与你便是了。”
裴清宣自是嬉笑着应好。
檐牙飞翘,石兽安亭,快要融进薄金的天光里,檐下护花铃垂着绘笺一纸,不知是他何年旧书练笔,只见上书: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裴清宣在江芳歌的要求下与他偕行并肩,江忽然听得江芳歌相问。
“你念那乐伎三载,可是恋慕她?至今不愿谈婚论嫁,又是否是因你二人门楣相差,你舍不得委屈她?”
裴清宣先是一愣,待听明白后直接否认道。
“江南春满杨柳岸,好似庄公化蝶一场瑰梦。邂逅相遇适我愿,却非是我心上偕老人。”
“那你心上可有人,若有又是谁?”
江芳歌停步直直看他,此时恰值风起,诗笺摇动,护花铃清朗声阵阵,裴清宣与他相望,倏而展颜。
不知何人心弦鼓噪,他转首看那纸上墨迹已旧,念出不曾写下的另半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江芳歌闻言,也是一笑。
待月上枝梢,海棠轻酣。
靖国公府,青松院。
虞欺霜净面后坐在梳妆台前取下钗环,裴昱拿起桌上木梳替她篦发。乌发一瀑落下,裴昱手握一缕,木梳细致又慢条斯理地从头到尾轻轻梳理开。
镜中女子冰肌雪骨,眉黛唇朱,像是蜀渝春日时节开遍山野的山踯躅沐着细雨盛放。眼若桃花,眸含秋水,温柔眉眼里明丽婉约着浅浅笑意。
曾经整个江湖以“虞美人”相称的虞欺霜在少女时代是大半个江湖少侠惊鸿一瞥后常往梦里的姑娘,裴清宣、裴清承这对双子与她像了七分,如今已是多少姑娘梦里常往的郎君。
如此可知,今已四十看上去却仍不过三十出头的虞欺霜比之花信年华时,不曾逊色黯淡分毫也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了。
裴昱见她神思恍惚,一双眼眸光涣散,搁了木梳凑上前去虚拢住她的腰身。
“霜霜在想何事?莫不是真厌了我人老珠黄,比不得旁人姿容俊朗了?”
他说得委屈,语气可怜,实在教人发笑,虞欺霜笑够了又敛眉思索,转头看向裴昱。
“守郎,明月奴这般可如何是好?他自幼是个执拗性子,若是他打定了主意……”
“打定了主意如何?不过是不成亲罢了。”裴昱轻笑,抬手揉散她蹙紧的眉头,“霜霜,我知你忧心蛮鸾独身伶仃,也知你忧他那恐天妒的命批。但事是急不来的,更何况我们都好好将蛮鸾养大了,就如他所言若他真过不了及冠,岂不误了人家姑娘?若忧他老至耄耋,膝下无儿女承欢,奉养终老。总还有稚雀和明光婢会成亲生子,再不济旁支里也能寻得孩子过继,家中又是仆婢成群,哪里会委屈得了他。”
裴昱说得从容淡定,看上去就知非是一时兴起的安慰,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主意。
“霜霜,大郎的性子你也明白,风流好颜色,尚是浅薄蒙昧时,未必开得了窍,真有一日开了情窍,那窍门未必能成亲。阿耶不过是忧心他有朝一日驾鹤,我鲁钝,蛮鸾桀骜,承不起门楣,故而想为他寻一门好亲事,聘位贤内助罢了。”
“等等。”虞欺霜抬手止住他话头,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明月奴有了心上人的样子,他自己都不明白,你就知道了?若我儿真有心上人,莫说那玉壶冰玉姑娘,就算是谁家郎君我也是肯的,如何成不了亲?”
裴昱握拳抵在唇前轻咳了几声,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纯然无辜得很。
“我就是打个比方,小孩子家家全凭自己随心,想得未免不够周全,我们做长辈的自然得为他多多思虑。”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慈父之风,怎么,这下不嫌孩子们和你争宠了?”
“因为我知道霜霜最欢喜的人定是我,和霜霜白头偕老的也只我一个。”
“你是从哪儿学的这油嘴滑舌调子,也不怕带坏了孩子们。”
虞欺霜嗔笑着瞥他一眼,转身对镜以手作梳理了鬓发,就起了身去裴昱身后将他按在凳面坐了,为他摘冠卸簪。
“只说蛮鸾,那就不需我这做爹爹的教了,他那张嘴可就比我厉害得多。”裴昱直呼冤枉,也不知想到什么事,突的笑了,“他此番回来倒是极巧,恰赶上院里那株海棠花期。”
“他向来宝贝他的那棵海棠树,舍不得错过花期也是自然。”
裴昱闻言,只笑不语。
猗竹院中靖国公夫妇也说儿孙事,只江磬柔声宽慰道。
“表兄何必担忧呢?骄骄儿是个好孩子,不似先帝气量狭窄容不得人;蛮鸾也是好孩子,哪里会恃宠而骄,毁裴家于一旦。”
裴昱长叹,握她手掌。
“表妹,你明知我非忧心此事!而是,蛮鸾他、荒唐啊!今日一见,我才知道竟然是两心同,也未必都蒙在鼓里,这能有什么好名声,蛮鸾他还年少,本就轻狂,若要真是明了圣人恩幸真意,指不得要做出什么大事来!”
“少年情意,且让少年自己去撞,我们老骨头插手反倒弄巧成拙。”
虽经少年丧父,但被表哥保护得依旧天真无忧的大长公主浑不在意的轻笑。
“缘分天定,何需人为相阻?既非违背伦常,又不妨害他人,不过两情相悦,何罪之有?”
“更何况,高居庙堂,所谓风月情思,谁能非之。表兄也莫要太挂怀费心,太医也叫你好生静养呢。”
裴昱无可奈何,只好轻笑。
“尽量吧,数十年习惯一朝改还是困难,只是蛮鸾他年少情真,真陷进去了那……”
“表兄!”
江磬扬声嗔他,截断话头,裴昱只好连连道。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碧梧院。
枝上海棠含苞,点点红珠缀在细绿长碧的叶里,云间一线月色浅淡,隐隐照得轻云透光。
裴清淇秉烛行至,蜷拳急叩门扉,声声急催,惊醒了一院海棠的清梦,也催得裴清宣推门而出。
裴清宣似是刚沐浴完,只着一件单薄里衣,微敞着,露出似雪如玉的一点胸膛,肩上虚虚披着墨色外袍,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耳鬓从肩膀滑落往背后,只几缕在身前不住的滴水。
他斜倚着门框一靠,瘦削腰身线条流畅得勾人,眉梢轻轻一扬,又偏得眼角一点朱砂痣妖娆生艳。戏谑笑意自唇边绽开,竟是叫人恍见月下红莲十里,清艳动人。
“稚雀,你来做什么?”
裴清淇猛咳了几声,显然是被自家长兄的容色惊艳一瞬,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大兄,我有事问你。”
裴清宣抬手拢了拢外袍,转身进了屋,示意他跟上,裴清淇会意地跟在他身后进了房。
兄弟俩落座后,裴清淇便憋不住话地开口问了。
“大兄,你今日说三年前提过不被允的、你想聘做女使的,不会是玉壶冰玉娘子吧?”
三年前,裴清宣为才貌双全、艳名天下的名伎玉壶冰一掷千金,与之携手同游一月有余,写得词章无数引众人争相传阅,赏花诗会上更是力压他人赢得当年会上最珍贵的那株青龙卧墨池。
他以美人名花两相得为旨,挥墨一蹴而就,便力压众人夺得魁首。
后来花王直接赠美人,言说方不负辞赋写就。
这桩风流往事为他添了句花醉三千风雅客的艳名,那位玉娘子初售嬿婉良时便遇折梅客,相陪游江南月余为其付芳心,不再陪夜的传言纷纷。
都说富贵花有清客骨,裴家大郎风流名又添几分传奇来,那柔肠女儿一腔痴情予多情的传闻也不少。
从前裴清淇只当是讹传,哪里知竟是真。
“莫非你真心仪她,奈何门户不登对?”
裴清宣瞧他一眼,手炉盈袖中,懒懒把玩,颇为漫不经心道。
“她原是好女子,是我不相配,这话日后莫再说,教人平白听了生误会。”
裴清淇故作烦恼地叹气,摇头晃脑地伸出手来捋了捋本不存在的长髯须,“原道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
“臭小子,你不做鹦鹉去饶舌真真是可惜了,再者说那神女也未必有梦。”
“凭裴大郎君风姿也不能令玉神女动凡心么?这可不像是你。”他促狭一笑,又丧气嗟叹道,“听闻战事已停,估摸着止戈许久,想来我是再没有护国征战这样机会的,倒不如去做只鹦鹉饶舌呢,至少还能讨爹娘兄妹的欢心。”
“就这么想上战场?”
“伟丈夫自当驱胡虏护河山,征战沙场,扬我国威盛名,庇我子民万千,不惧故里裹尸还。再说了,我的耶兄沙场点名,累功封侯,我若做一世纨绔岂不丢尽你们脸面。”
“你倒是好志向。”
也不去问他怎知自己也要封侯一事。
裴清宣垂眸轻笑,也不作他言,只望了窗外弦月高挂,道一句“时辰已晚,早些去安寝吧。”
“大兄!”
裴清淇扯他衣袖,使劲儿晃,他实在无奈,知他想听什么,只好随口哄道。
“若有下次,我定带你一起上阵杀敌,决计不扔你一人在西京孤零零,这可行了吧?”
他扬唇灿烂一笑。
“我就知道大兄你对我最最好了。”
裴清宣心下一叹,可见天下下兄弟哪有不相似的。
倒还真是父子秉性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