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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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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靖国公府门前停下,看门的小厮见陌生车厢里掀开车帘、探身出窗口的是自家郎君,连忙上前来迎。
“大郎君,阿郎说若您回来了,叫您早早去书房见他。”
一听就是世子爷昨夜没逮着人,故而今日要守株待兔崽子,誓将人好好训一遍方解怨气。
“我晓得了,去禀告阿翁耶耶有贵客临门,快来相迎。”
裴清宣脸上的笑容难免僵硬了一下,他挥了挥手随意敷衍过去,直说自己知道了,压低了声吩咐道,“且记着是速速来。”
“小的明白。”
见他乖觉答应,裴清宣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朝江芳歌伸出手,让他搭着自己的掌心从马车上下来。
那小厮倒也机灵,早早地搬来脚凳,又托了人去府内寻管家来,就退守一旁,不发一言地等候吩咐。
江芳歌下车后仔细端详了头一次见到的靖国公府。
靖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当朝永穆大长公主于他虽有大恩,然而他为皇子时尚不能离宫半步,入主东宫后更是如履薄冰,不得与朝臣往来片刻。
位登大宝后等着的就是一众谏臣言官在侧,言行举止皆是可谏可劝,个个恨不得他一夕之内堪比尧舜,加之先帝前车之鉴,他自己又惯爱宠幸歌舞乐姬,实在是令朝臣恨不得多生出双眼睛,贴他銮驾上跟着入罗帷好看清他的风流事。
登基七年,除去秋狝外他出宫的次数只手可数,上次出宫还是三月前为迎大军败敌凯旋,可惜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山水却不曾归来。
朱门高墙的府宅遵守建制规模,与其他国公府并无区别,一般的气派昌荣。
唯一有别的便是门前的两只石兽,乃太.祖皇帝亲赐的汉白玉雕甪端兽。
甪端为裴氏家纹,由前朝至今朝,民间歌谣对裴家儿郎的传唱往往是离不开甪端的——裴家郎,甪端章,贤德国士佐帝王,流芳盛世再无双。
甪端啊。
江芳歌在心底拖长了音咀嚼了这神兽之名,又看了眼此代的小甪端。
裴氏多年荣华不改,于先帝来说始终是心上一根刺。
莫提前朝今朝开国时候,只说现任靖国公裴昱嫡亲姑母入主中宫为后,自己少年题名金榜首,姑父睿宗赐婚尚主,娶的是睿宗掌珠自家表妹,致仕前更是官至尚书左仆射。
他仅剩的第五子裴守娶了尚书右丞的孙女虞家娘子,虽说其父乃家中嫡幼子未入仕途,母亲更是江湖女,姻亲之上未为裴氏再添朝权助力,但也不损裴氏庙堂之势。
现今这位世子官居太常少卿,以他过不惑之年几载就居四品来讲,已经很是有为,虽说他一不守礼二不擅乐,着实很不副实。
每每朝堂辩论,他混在一众太常寺官员里显得格外英姿伟岸时,才令人想起他原是任折冲都尉的,曾经也率领千人就敢敌营冲杀,数年间南击蛮越,北拒狄奴,勋功累及至受封平阳侯,战后以伤重难愈挂印,唯恐尸位素餐,本是欲壮年致仕,是先帝为彰显自己仁德任其为太常少卿,让他好生荣养。
江芳歌心下思绪虽多,面上却一点也没表露出来,他撩起眼皮子瞥了裴清宣一眼,笑想。
虎父无犬子,小青鸾这般大胆想来也是深得其父亲传。
正想着,那府门中走出人来,老翁发须皆白,鹤氅深衣端得是道骨仙风,他一手持雕甪端首乌檀木杖,一臂由身旁汉子搀扶着,三步并两步地快步而来。
那汉子身姿魁梧精壮,一身红袍皂靴金玉带,端的是英姿勃发威仪堂堂,偏生了一双杏眼实在年轻,眼角微垂,看人时好似懒懒又有漉漉光,脸也白净少见皱纹,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正是靖国公裴昱和世子裴守。
早在小厮传话说要“速速来”,裴昱便猜得真相八九分,这一看果不其然圣人白龙鱼服登门造访,连连拾阶而下,嫌裴守搀扶碍事,挣开了他掌心,大步下台阶,近时改作趋步礼。
裴守无辜被推开,急急跟上,趋步小段又换做蹈舞礼。
江芳歌上前几步虚扶裴昱叫人免礼,裴清宣闻弦知意,避开翁耶行礼从侧扶臂。
“不知圣人莅临寒舍,臣有失远迎。”
“姑父言重,一家子骨肉何必如此生疏。”
“表兄也毋须多礼。”江芳歌见裴清宣扶住裴昱,又转首制止了裴守往下拜的动作,笑意在嘴角没有消去半分,“朕今日唐突叨扰也是为一桩家事,非因国事,一家子骨肉说话不必讲君臣,省得生疏起来。”
“家事?”裴守先是一愣,随即想通了关窍,悄悄横了一旁的裴清宣一眼,低声咬牙,“小兔崽子。”
裴昱老神在在,声色不动,直邀江芳歌入府闲谈。
江芳歌对裴守言行只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客随主便入府而去。
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俱是美轮美奂,匠心独运之精绝,入了正堂甫一落座,江芳歌便开口道。
“姑父姑母年岁已高,我虽时常感念,却也不愿常召入宫,扰您与姑母清养。亏得大郎时常入宫承欢我的膝下,慰藉寂寞,这何尝不是表兄对我的友悌。”
“陛下这是折煞臣与殿下,您对蛮鸾的恩宠早已多过他应得的了啊。”
裴昱话刚落,裴守立马接上。
“陛下谬赞,为君王分忧,使圣人展颜,这不过是臣民的本分罢了。”
江芳歌虽说了只谈家事作亲戚相处,裴家父子也不曾失了半分君臣之仪。
若说先帝尚能揣摩心思,今上却是深浅难测。
他初登基时尚可称得上勤政,虽不足,其心可嘉。然而他既放任佞臣妄为,也择良臣贤举。
若说他好奢靡,却也不见其酒池肉林之举,但说他爱民清俭,也是远远够不上的。
女色方面,后宫妃嫔不多,只有十数人,少有世家高门女,昨日前最受盛宠的是屠户女儿宫乐坊出身的舞姬郑姬,与另外一位七品朝请郎女儿朱姬,曾经也做过九嫔之首。
之所以是说曾经,因着两族亲眷一朝得势不知惹了多少乱子,跋扈横蛮有失天家体面,也不见他阻拦分毫。
谁知有一日,圣人又毫无预兆地以刺驾之名抄了朱氏满门,已至昭仪的朱姬被命自缢冷宫。
郑家女步她荣宠之路进位拾翠殿昭仪,尚不曾触怒圣颜,见他雷霆君威之怒。
难得安分一段时间后,几番逾越不见雷霆君恩,反倒更是以为圣眷深厚,越发嚣张起来。
谁料得今日早朝便闻昨夜发诏,盛宠一身的郑昭仪发落念悲寺出家,何其突然。
遍观史册,这样的君主一抓一大把,今上混杂其中并不显眼,就连喜怒无常、手段酷烈这两个特点有一种前辈珠玉在前,教他显得也不过尔尔。
只是裴昱向来谨慎,不肯有半分轻狂有失体统,怕教人拿捏住错处。
闻得昨夜鸾车入宫,自家孙儿又未归家,忆起近日京中事,裴昱也猜得七八真相,不禁心中长叹息。
伴君如伴虎,裴昱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想赌上裴氏满族去博一个君王的知恩图报,更何况恩情最是经不得消磨,尤其对一个帝王的恩情焉知福祸。
然而蛮鸾稚子心性,自幼随侍圣驾,恃宠而骄便罢,竟生出孺慕怜意,在裴昱看来何其荒唐,不过好在蛮鸾虽风流意气名传天下,然而也蒙昧糊涂未开情窍。
待他与淑女鸳盟雁誓后知慕少艾,自是不会寻根究底如今思绪,更不会晓得他年少扮作女娇娥,竟暗生过何等荒唐心思。
裴昱心想,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厢江芳歌与裴昱闲话家常,偶尔裴守接过话茬,也不知道自家表兄因他前来脑子转了多少圈才能得体应答。
那厢裴清宣奉命去禀阿婆自己归家,并携表叔上门,请她来叙一事。
裴清宣刚踏入后院,就被迎面而来的小团子扑了个满怀。
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脸蛋粉嫩,杏眼圆润,眸光清澈,分明浓黑的一双眼与裴清宣琥珀色的眸看上去却有几分相似。
“让大兄好好瞧瞧我们的明光婢。”裴清宣俯身把自家小妹抱在臂弯上,眸中月映粼粼水光,“近半载不见,明光婢也长高了些。”
大名裴明熙,小字明光婢的裴家小娘子抬起细软的手臂搂住裴清宣的脖子,声音还余稚嫩软糯。
“大兄瘦了。”
裴清宣轻轻一笑,将她抛高又稳稳接住抱入怀里。
“因为大兄走了很长的路,自然会瘦些,不过大兄就算再瘦些,也不会摔下我们明光婢的。”
裴明熙胆子也大,重新落进大兄怀里搂着他脖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那阿兄窗前的盆栽又要遭殃了,好不容易逃了半年苦药,这下又要苦得叶子黄掉了。”
裴明熙轻声趴在裴清宣耳边说,用一种孩童特有的天真稚气讲述着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裴清宣眨眼轻笑,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裴明熙也会意地学着他动作嘘了一声。
“大兄!”
身后一声震天响的叫喊,震得裴清宣身子一颤,他默默地别过头在裴明熙看不见的角度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我可想死你了。
他在心中模仿着自家三弟可能出现的反应,与之同步的是裴清淇拍在自己背上中气十足的一声喊。
“我可想死你了。”
果不其然。
裴清淇其人,泛泛桃花眸皓齿英姿,除一双眸眼随了母亲外,和裴守像了八成。
当然,这脾气也意外地和裴守像了八成。
“稚雀,我知道你想我,但是你能不能轻点儿。”
“哈哈哈,手滑手滑。”裴清淇一把揽过裴清宣的肩膀,“大兄我跟你说,我近来的武艺可是周家郎君都说过的大有长进,下次你若是要请战,一定要将我一同带去。”
裴清宣见他护腕紧束,抹额上还有几分洇湿痕迹,心下略有了揣测。
“今日你去周府拜会邀人切磋了,居然不是被打哭得跑回家,的确是进步大了。”
“大兄,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你怎么还揪着不放!你要是再提,我就把你以前哄我替你喝掉补药的事告诉阿娘。”
“稚雀,阿爹半年前丢了几只信鸽,去年那株被折得七零八落的梅花,还有……”
“停停停,大兄,我的好阿兄,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明光婢还听着呢。”
裴明熙杏眼水润地盯着两位兄长的全程争执,听见裴清淇提到她的名字,抿唇一笑。
“大兄,明光婢这笑与你放一起,说你们不是兄妹都没人信。”
裴清淇嘴角抽搐,仿佛看到了幼年时在这种乖巧笑容出现后屡次被自家大兄玩弄于鼓掌中的惨痛经历。
“对了大兄你何时归家的?你不知道,你不在京时,柳家阿兄你的好柳叶儿可是险些被那郑家逼婚。”
“我已经知道了,刚归家不久,请来小表叔做客家中,此时我正要去阿婆院中拜见,顺便请阿婆会客。”
“小表叔?哪个小……”裴清淇倏地反应过来,指了指天,“那位表叔竟来了吗?”
裴清宣颔首以对,裴清淇感慨而言。
“大兄你这每鸣惊人,要是改姓杨也很合适啊。”
这下裴清宣的白眼是大大方方丢给这祸从口出的傻小子了,三兄妹说说笑笑间去到祖母院中。
永穆大长公主见到自家孙儿孙女联袂而来,一下子亮了双眼,圆如娇杏的乌眸虽过七旬依旧明亮,有着被保护得很好的温柔天真。
“蛮鸾回来啦,快来让阿婆瞧瞧是不是瘦了。”
裴清宣依言上前将裴明熙交到她怀里,与她共坐榻上,方才站定转了好几个圈让阿婆好生打量自己究竟少了哪根头发丝,又吃了何种莫须有的苦楚。
永穆大长公主打量完果真说她家蛮鸾“瘦了”“受了好大苦”等语,裴清宣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回些“多吃些便好”“需得阿婆多疼疼才能养好”诸语,间或有清淇插话打诨,明昭撒娇,一时间满室天伦乐陶陶。
还没等裴清宣说江芳歌来府一事,正主等不及姑母挪步,自己亲往来拜会,便是见到这一派和睦景象。
他见永穆大长公主欲起身行礼,连忙制止,反躬身执子辈礼。
裴明昭裴清宣侧身避开,永穆大长公主连连招呼他在身侧落座,将他双手压在自己掌心轻拍着打量他容色,良久方得出个他瘦了的结论。
裴家兄弟噗嗤一笑,素来阴郁威严的帝王在姑母面前也表现出晚辈的恭谨顺从,倒显出一种奇异的乖巧来。
姑侄二人闲话可比三个老男人齐聚一堂打官腔来得温情亲近,江磬问他是否加衣添餐,仆婢可侍奉尽心,寒暖骤转可曾注意,妃妾子嗣可有合心,江芳歌都一一作答。
唯子嗣一事,他敛眉沉色,颇有恹恹。
“生而不教,纵有何为?”江芳歌转首去看三兄妹并肩俯首,含笑私语,不禁一笑,“表侄们比我的孩子又差在哪里呢?”
他见兄妹三人凑在一块儿,单从相貌上看,裴清宣同裴清淇拥有如出一辙的桃花眸,而裴清宣却和裴明熙除一双眼外长得极像,再思及无名观清修的裴家二郎与裴清宣乃双生子,容貌更是生得别无二致,唯有眼下朱砂痣各据左右。
可见是一家子俊郎俏女,怪道百家求呢。
“宗室风传言语不少,你到底需要亲子。”江磬本是为他想,只见他无意也不死磕这话题,转了话指那几个孩子道,“我家息妇生得麟儿掌珠,个个玉雪可怜,仅稚雀更为肖父,小时常说众兄妹偕行,独他得‘验明正身’是一家子骨肉呢。”
这就是笑言了,江芳歌也会意轻哂。
“明光婢相貌极似明月奴,都是随了我息妇,这双杏眼倒是随了白犬。”江磬叫老嬷将裴明昭抱来安放在自己怀里,腾出手比划着长度,揽着裴明熙转头看向江芳歌轻笑,“九郎你说明光婢像不像那么大点儿时候的明月奴。”
“白犬”此名一出,裴家两兄弟对视一眼,垂首轻笑。
裴清宣还算克制,裴清淇就直接笑出了声。引得裴守暗地瞪了他一眼,之前被自家不肖子搬救兵搬得以势压人的火气一下子就被另一个不肖子转移了。
裴守白犬这小字也有几分渊源。
当初江磬本想养只宠物逗趣,狸奴犬雀的挑挑捡捡许久,才在犬舍里挑好一只浑身雪白、不过三月的幼犬,哪曾想才带回去一日就被诊出有孕近三月。
白犬乃方士寻仙问道所随之兽,又是芍药别称,兼之这般天缘凑巧的孕讯,夫妻俩自是且喜且乐。
裴国公与大长公主都认为是缘分天赐,当场定下不论含璋还是弄瓦,稚儿小字都唤白犬。
裴守自幼与名唤寒英的白犬一同长大,随着他年纪渐长,这小字也不为外人所知,人际往来间都是唤他劲节的字,哪里想到成亲生子后倒让几个混小子知小乳名,为父的威严都受损了不少。
虽然对裴家兄妹来说惧内的父亲在自己成长过程中大概是不存在什么威严的。
“咳咳。”
“自是像的。”江芳歌忍笑瞥了一眼自家表兄和表侄,然后接过裴太夫人的话茬,回忆道,“当时我一抱小青鸾他就朝我笑,您刚说他这是喜欢我的表现,他就哇哇哭着尿了我一身呢。”
“咳!咳!”裴清宣睁大眼抬头瞧他,又羞又急地喊了声,双颊上骤生霞云,“小表叔!”
哄堂笑起,这下轮到裴清宣羞窘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