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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既是得了金口玉言,自认天塌了都有小表叔在前边顶着的裴大公子抱着酒坛子再也撒不开手,甘洌酒液浸润甜糕囫囵着咽下填饱了肚子。

      口味清淡、向来少食的江芳歌光是看着他饕餮饱餐就觉得又腻又撑,偏偏裴清宣还一脸意犹未尽地瞧了瞧干净得渣都不剩的碟子。

      江芳歌隐晦地看了眼他仍然平坦的小腹,想着他说今日躲了一天,不得片刻闲暇,不由问。

      “今日吃了些什么?”

      “嘉客居的烧鸡、松鼠桂鱼,旭芳斋的桃花糕、海棠酥、荷花酥,城南李家阿爷摊子上的馄饨、豆腐脑……”

      他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地说了一连串让江芳歌忍不住扶额急急叫停。

      “你这小子,与我在这儿报菜名呢。”

      “分明是小表叔先问的我吃了什么。”

      江芳歌无言饮茶,借着端茶的动作挡住了不由自主弯起的唇角,还以为是饿着了,现在看来——原只是个小饭桶。

      糕点垫了肚子,酒就可以敞开喝了,佐之闲话助酒,很是悠哉闲情趣。

      不知怎地就讲到了裴清宣如今名扬江湖,世人赞之的四句话。

      “皎月素雪春杏林,说你容止如春日杲杲,月照雪凝。

      悬壶解囊渡含灵,讲你妙手回春,不堕家传。

      花醉三千风雅客,则说你前些年在江南千金买佳人一笑,携手同游三月,又作诗文在当年诗会一举夺魁的事儿,那你今年又怎弄出个‘酒倾江海尽知音’来?”

      裴清宣狡黠一笑,不答反问。

      “莫非小表叔真不知道?”

      江芳歌但笑不语,只眉轻挑,裴清宣也不纠缠,把对方早从麟龙卫那里得知的内容亲自回忆讲述了一遍。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江南诗会虽说文章风流,但天下众多才子莫非都去了不成?

      诗会上被压了一头不曾信服的自是想再比试一番,不曾前去诗会的对这声名也哂然蔑之,说他旧日文章虽惊才绝艳,然如今苦学岐黄,江南诗会魁首哪能知是笔墨风流还是门楣高绝,更何况——国子监生与江南书生也未必极佳嘛。

      文人相轻,可见一斑。

      既是天下哄然,裴清宣又是狂生天性,富贵乡里养出的心气,乃告天下不若以曲水流觞来辩文才。

      裴清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江芳歌又一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与裴清宣之前对他的贴身内监问话时一模一样,“你这曲水流觞未免太大手笔。”

      裴清宣轻轻昂首,略带得意地笑了。

      他遣人运来数千瓮好酒循流访源尽数倾倒,再广发文帖说:江河相融,江又入海,而学之一道亦是广而深者无垠。凡共饮一江之水,共得一海之水,或用或饮分得此江之溪河者,若有意皆可来此天下辩,愿诸君斧正赐教。

      “适逢我游历山河,一路遇上不少前来清谈比试的文人墨客,颇有所得。”

      他屈指挠了挠脸颊,神色间也颇有些羞赧了,“我到底托大,毕竟年少识浅,文辩之事难免有逊于前辈之处。”

      他摸了摸鼻子,露出了小孩子得到夸奖时那样有着小得意又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小小的梨涡让他的少年气更浓了。

      “但多亏此事,交得不少意趣相投的朋友,也不知怎的就传出我可为天下知音这话了,全赖诸君抬爱谬赞。”

      江芳歌哈哈一笑,抚掌朗声道。

      “你若要讨一个人喜欢再容易不过,那些认为你不堪为知己的,怕是你连他们的言辞都不曾入耳罢。”

      裴清宣举酒掩笑,不语反驳,这酒喝着喝着,酒意就上了头。

      他红着脸与耳,眼神迷蒙着自顾自地生起气来,一边骂着郑家兄妹教出个刁蛮跋扈的幼妹嫁不出去就当街抢亲,一边又小声念着爹娘非要他娶亲做什么,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多好。

      然后他又连说带比划地给江芳歌讲自己在外的游历,从名山大川讲到江湖门派,从湖光山色讲到风土人情。

      天马行空、兴之所至的讲述不免手舞足蹈起来。

      他甚至一时兴起,折了一枝御花园里的桃花,以花枝作刀,起势捭阖壮阔,雷霆震怒江潮浪涌尽付柔软一花枝。

      裴清宣舞时还兴致勃勃,舞完看着残红遍地,秃枝伶仃时一瞬沉默了下来,扔了树枝重新坐回他身边。

      “我的刀习得还不够好,不曾杀更多的人。”

      他垂着脑袋,伸了手攥着江芳歌的衣角,和小时候不高兴了的样子如出一辙。

      江芳歌知他心结何在,哄他也哄得熟练,揉着脑袋从发根顺到发尾,放轻的声音柔和下来。

      “可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江芳歌晓得他自幼执拗傲睨,旁人因他弱疾天生轻看三分,他便要付十分心力挣出那十五分的文才武功令人生出二十分的叹服。

      正如去年秋,他游历至北塞正逢邬郅北下,临危不乱与守军携手抗敌,传信江湖邀少年英杰击胡虏,书呈圣人奏表煌煌国威不应蒙羞,笔斥方遒骂主和派官员更是骂得淋漓酣畅。

      一柄横刀,一张雕弓,一匹天马,数千兵卒,几入敌营截断兵势烧毁粮草,城头射杀敌将折断大纛旗,襄助守将周秉以两万守城军拦五万邬郅军于城外,待得援军而至,于冬日大捷,邬郅悻悻而归。

      此战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那时就知道,他的小青鸾振翅九天,如月高悬永不黯淡。

      满满当当的一堆酒坛被裴清宣喝得滴酒不剩,他自己也醉得迷迷糊糊,原本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整个人趴在石桌上只偶尔轻笑几声,有一种可爱的傻气。

      他喝醉了也乖,不吵不闹的,趴在御花园里的石桌上抱着酒坛子,手指戳着碟子里的糕点玩。

      一年只得十二坛的宫中御酒群芳叙他一口气就喝了半数,更别提酒库中其他的酒了。

      酒气在肚肠里蒸腾成热意熏红了脸,一双桃花眼的淡粉染得眼角飞红一尾,他只觉得眼睑重了些,于是低垂了眼睫。

      浓密乌黑好似蝶翼一般的睫毛压低了平日里微微上扬的眼角,显露出异样的乖巧来。

      叽叽喳喳鸟雀啾啁似的畅言也停了下来,江芳歌此时耳朵闲了下来,便饶有玩心地去粗略数了数那酒坛,喝时不觉得,此时才讶异。

      空掉的酒坛子足有数十坛,其中多是四方夷族进贡来的烈酒。

      难怪这小酒鬼今日醉得这般快。

      他在心底想着,伸手去捞裴清宣臂弯里抱着的酒坛子,免得他被冻着了脸,结果被“啪”地一下打开了手。

      “这是我的酒,小表叔不许抢。”

      江芳歌为太子时,一个为他梳头梳落几根头发的内侍教他杖责后不允延医请药,高热惊痛几日后卒亡,此事传得宫人尽知,时至今日也被用以教导新进者君心难测的道理。

      不远处侍奉的童竖见状难免惊惶,不知若圣人发怒,应是劝圣人郎君尚幼,旧情难消的好,还是护住郎君,待圣人消气后完璧归赵的好。

      江芳歌未像童竖设想那般怒意勃然,他养尊处优近十年,许久都没人这般力气地碰过,宫妃宦婢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偏偏就这小酒鬼胆大妄为,又偏偏是他一手惯出来的,让他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没良心的,你喝的可是我的酒。为了酒连小表叔都敢打,可见真是个酒鬼。明日里酒醒了可别向我嚷你头疼,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裴清宣迟缓地眨了眨眼,不甚清楚的脑子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忙不迭的放下酒坛子挪到江芳歌旁边的位置上坐着,抓起他放在桌上、被自己打过的那只手,低下头凑近了已经泛红的手背轻轻吹了吹。

      再抬起头,朝江芳歌露出了安抚的、乖巧的、灿烂的笑。

      “痛痛飞,小表叔乖,吹一下就不疼了。”

      长长的纤细的睫毛织成小扇抬起,琥珀色的眼眸里含着水月清光,眼中光若秋水映玉轮,多情清澈里宛转风华,今夜群星粲粲竟是及不上他笑时眸光。

      江芳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妥协地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微笑,抬手捏了一下裴清宣的下颌,拇指正好遮住他唇角下因笑意盛满蜜糖的梨涡。

      “小讨债鬼,真是败给你了。”

      “败给我不是很正常吗?”

      裴清宣闻言又露出了那样张扬的笑,全帝都最明亮的少年正如众星拱月般吸引了无数世家子甘为星辰拱明月。

      “此话很是厚颜。”还没等裴清宣嗔他一眼,他就故作沉吟又展颜,“但又很是有理。”

      裴清宣就这样被哄好了,一手搂着江芳歌的胳膊,脸往他肩膀上蹭,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

      “小表叔,你真是天底下待我一等一好的人。”

      他痴痴笑着,神色如同稚子,像是许多年前江芳歌还未登基时,十岁小儿学着祖母那样唤他名义上的叔叔,“骄骄儿,我行天下,观尽山海烟霞,总要归京,那些见闻我都一一说给你听,你别怕。”

      江芳歌先是一怔,旋即拿指往他额头一戳。

      “小酒鬼,喝醉了就没大没小的,叫叔叔。”

      “我偏不!”裴清宣把嘴一撇,十分孩子气地表达了自己的反抗,“我就要叫骄骄儿。”

      “骄骄儿骄骄儿骄骄儿骄骄儿!”

      他张口就是一叠声儿地唤,少年清越的嗓音带着点脆意,干净利落地叫着。

      “小酒鬼,叫叔叔。”

      “骄骄儿!”

      “叫叔叔。”

      “骄骄儿!”

      “叫叔叔。”

      他俩也不嫌厌烦,如此往复数遍倒想在玩什么游戏,江芳歌无奈扶额,也知道喝醉了的小青鸾比平常还不讲道理,得顺着哄,也只好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偏生裴清宣是得寸进尺惯了的,搂着他脖子撒娇。

      “骄骄儿,小表叔。我困了!我们回房睡觉去。”

      他从背后搂着自己,整个人都压在自己背上,江芳歌哪里不晓得他的意思。平日里恃宠生娇,喝醉了更是无法无天,偏自己又纵容了他去。

      左右夜色已晚,这小酒鬼醉得晕晕乎乎,也再没人敢大着胆子窥伺帝踪,不至于第二日朝会众臣又要为“不合礼制、纵容太过”吵个天翻地覆。

      江芳歌顺水推舟,把这小酒鬼背回枢玄宫去。

      喝醉酒的裴家大郎自是不好惹的,抱着他袖子撒了好生一场黏糊糊的娇,闹腾了许久才让人哄睡,江芳歌颇为无奈地揉揉额角,随意清洗了身上沾染的酒气就去睡了。

      夜里不知是谁的梦,一方被四四方方的高墙灰瓦圈出窄小.逼仄的天空,仿佛永远也不曾会有人推开的朱门早就被雨打风吹得褪了颜色,院中的桐花树已快枯死,它久久未开花,却把叶子铺满了整个荒芜的庭院。

      少年就这样看了一年又一年,仿佛梦中,仿佛真实。

      直到黎明钟响鼓鸣,漫长荒凉的梦的末尾,有一只年幼鸾鸟乘着月色飞过高墙,莽莽撞撞地闯进来这无声之地,落在梦中庭院的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顿时间天光乍亮,桐花满枝。

      梦中的少年轻轻笑起来。

      第二日裴清宣醒后,忆起昨夜情形,难免心虚,耐着性子等宫婢们为他梳洗更衣毕,急急赶往长生殿投案自首去,恰好碰上江芳歌在用早膳,侍奉的宫娥会意地为他添了一副碗筷。

      裴清宣捧着碗,时不时抬眸偷瞥他,犹犹豫豫试探问道。

      “小表叔,昨日睡得可好?”

      江芳歌慢条斯理地咽下几勺的鸡丝粥,也不管裴清宣在一边一眼又一眼地偷看过来。等到觉得那小青鸾蔫够了,才撩起眼皮看向因得不到回答拿着汤匙怏怏搅粥的裴清宣。

      “背着个小酒鬼走了一路,累得腰酸背痛沾床就睡,你说好不好?”

      裴清宣立马放下汤匙,起身到他身后,握着拳给人锤肩,十分上道地赔礼道歉。

      “小表叔,昨夜是我混账。蛮鸾知错,小表叔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蛮鸾正是裴清宣的乳名。

      江芳歌被他这不合时宜的赔罪惹得笑骂道。

      “你莫再扰得我早膳都用得不安生,朝会时下朝后我还要替你有得缠磨呢。”

      裴清宣闻弦音而知雅意,知小表叔还是愿替自己舌战翁耶,再不济也能以势压人。

      一颗心便稳稳当当落进了肚子里。

      说起来,他自幼被人宠惯,就算是阿耶尚有罚他的时候,小表叔却是连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小表叔别光喝粥,尝尝今日的小菜,我觉得很是爽口。这蟹黄汤包也甚好,还有这藕合、酥饼等等,且都尝尝。”

      尚食局献御前哪有不尽美的,江芳歌也不挑明,只看他态度殷勤地夹菜,愣是把菜堆得小山一样。

      自是吃不完的,反倒是裴清宣吃了他饭量的三倍有余。

      用完膳,江芳歌扫了他一眼,瞧着少年郎骨节伶仃的腕子,堪称楚腰的腰脊,广袖宽袍下的身姿竟真如修竹直,玉山瘦。

      心下惑然,半大小子吃了这么多,到底长哪儿去了。

      朝会上果真有大臣提了昨夜鸾车入宫之事,笏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叫御史说出口后那叫一个口若悬河。

      当然鉴于圣人脾性,这劝谏虽长却也委婉,颇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

      江芳歌懒得品味这谏言废了御史多少心思,又用了哪些典故说了多少前车之鉴,他高坐龙椅上忍不住的后悔。

      他又不是先帝那老东西,恨不得把权力吞进肚子里死都分不开,小朝会缺席任朝臣论出章程奏表再阅也无碍,怎就还要来受这罪,听御史念无聊到让人打瞌睡的长篇大论。

      先帝出宫会美人风流一夜这样的荒唐事没少做,恰恰江芳歌的为君之道正是做太子时的那两年由先帝草草教授,往日里他不爱出宫,偌大皇宫也够游玩,群臣颇有子不肖父的欣慰。

      可怜大臣们哪里能想到安分了几年的圣人一夜之间子肖君父起来,生怕对方学了先帝做派。

      当然他们更想不到朝会上刚就“宵禁至,宫门下钥,圣人銮驾亲迎女子进宫”一事吵得沸沸扬扬,下了朝的皇帝陛下就带着那位众臣揣测的“妖女”大摇大摆地去一朝看尽长安花了。

      依旧是昨晚那辆马车,晃着衔珠玉睛金凤展翅铃,混在一众用来掩人耳目的马车里慢悠悠的踩着一路轻响出了宫门去往靖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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