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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裴清宣既然是为了柳晔匆匆赶回,在解决郑家事宜后自然是要去见他一面的。

      柳家和裴家勉强算得上是世交,到底是都是在朝上同为官,柳韫与裴守颇有几分冤家似的友人之谊,裴清宣同柳晔就是青梅竹马的知交了。

      友人间来往不必写拜帖,裴清宣往柳府门前一站,就有小厮前来相请,为他引路。

      他也不在乎这些虚礼,挥退小厮,自己熟门熟路地往柳晔院中去了。

      裴家是公府,宅邸乃上赐,柳家却是清贵人家。

      故此,裴府一砖一瓦间要显百年世家的鼎盛气派,而柳府却不喜堂皇,清修雅致至极。

      柳府多竹,松柏长青,梅树劲虬,所植花草也是清幽淡雅之色,不尚艳丽。

      虽说裴清宣性子风流不羁,但广袖衫袍他是不常着艳色的,此时紫衣绣银饰珠玉与这一府雅致也极相衬。

      他在院内停下脚步,借着青竹掩映看见柳晔独坐幽篁里设案抚琴。

      一身青碧的文雅公子如竹秀逸神韵,君子翩翩却有姿容若仙神烨然出尘,颜色不斌媚,风味既淡泊。

      柳晔柳子煜,他的知音者。

      琴音如流水淙淙,清越旷远,恰似风过松林,悠长宁静。

      裴清宣闻之,取下佩笛,置于唇畔,指尖在孔上起落,如同一朵花瓣修长的素白花朵开合。

      笛声轻吟,既脆且幽,与琴音和鸣,相得益彰。

      柳晔指下不生乱,抬头望来一眼,见他倚竹吹笛,不由让温和笑意满载唇角,与他目光交错后复又垂眸抚琴。

      琴弦在曲尽后轻颤,他抬掌压下抚平。

      裴清宣分花拂柳,缓步款款,在他案前停下盘膝而坐,倾身用手肘撑着案面,单手托腮,指间碧玉长笛一转,长穗在空中划开一抹流光,玉笛一端挑起柳晔下巴。

      “探花郎独坐幽篁操猗兰,这可不太妙。”

      柳晔与友人小别重逢的欣悦就这样被毁了个干净,他敛眉冷声。

      “君既以笛和我,何不能待之雅正?”

      裴清宣自是知晓自家好友性子端方,倒也不在意,反手将玉笛重归腰间,笑吟吟拱手来讨他一碗茶汤。

      “数月不逢面,子煜连口茶都舍不得予某润润唇喉了么?”

      “与你一碗茶,岂不是天大的浪费。”

      柳晔话虽这般说,手却诚实的取出茶具来。

      他垂眸低眉,羽睫随着手上动作微微颤动,执柄碾茶细细研磨,听得水声三沸,拿起茶勺舀茶末入水,碎叶随水腾腾翻滚,水汽氤氲散开。

      裴清宣见他煮茶时玉面隐于轻烟后,本就仙人之姿,如今更是出尘,不由明知故问地笑道。

      “圣人点的另一位探花使是何人?”

      “是修远兄。”

      杨家四郎,杨漫杨修远。

      当今大儒杨琢的嫡孙,与柳晔并称为西京双英,裴清宣则得若昭一称。

      文人多清高,才子更是孤傲。

      杨漫其人虽心有远志,足踏鸿途,性子却非争强好胜得没了分寸。他是极能认同他人才华,并与之真心结交的性子。与人交往从不问出身,只论品才,是世家里难得的佳公子。

      柳晔则是由柳家教养出的端方君子,再宽和雅正不过。

      裴清宣更是全西京最飞扬明亮的少年,又素来与柳烨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昔日国子监求学每逢考校,他三人文章策论若出,就教他人文墨看起来乏味失色了,故有“双英清壮,凡木难及;若昭光晶,兴酣震岳。”的说法。

      因着杨柳二人皆出身清贵文儒之家,为此代子弟鳌首,兼之并名双英,外人自会揣测他二人是否王不见王、针锋相对,实际上他三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是难得的知交。

      “原来是阿漫。”裴清宣了然一笑,“你们这次分出胜负没有?”

      柳晔扶袖提壶,一举一动都是清贵书香里熏陶出的风仪,满身行云流水的闲逸。

      他无奈地轻笑了一下,抬眸乜他一眼,看破了他的戏谑,轻轻摇首复又垂眸,清亮眼眸倒影茶色。

      “修远兄怕是气极。”

      “这倒是,这双英多年未定胜负,阿漫本想此番来次高下之决,偏偏小表叔说什么皆有状元才,柳卿冠却诸生貌。”

      裴清宣噗嗤一笑,直道阿漫气煞,宁肯为探花。

      柳晔哑然失笑,端起茶盏,杯盖撇去浮末,嗅闻茶香后吹散水面热意,饮啜茶水时也姿态端方。

      分明是裴清宣自己讨来的茶汤,他却只浅尝辄止,便置之案上不顾,怪道柳晔说与他浪费。

      “柳家的茶,果真是上好的茶。”

      他随意用锦帕擦去唇上茶渍,捉住案上一角安置的瓷瓶,指尖把那细窄短颈一掐,轻轻晃荡起来,便是哂然饮下。

      美酒入喉,他就觉得胸胆开张,耳有热意稍生。

      “好柳叶儿,你是再贴心不过,有挚友若君,某又何需嫁妇伴身。”

      “你这胡言传到教坊江湖,又要惹多少女郎伤心,负心郎君可是要遭谴骂的。”

      裴清宣就微微哂之,曲臂撑案支额懒倦,半阖眸眼的样子意懒神疏,教柳晔不由想起数日前殿上高坐的阴鸷帝王。

      柳晔见他好似意兴骤淡,不禁微微蹙眉。

      “饮酒太急,伤着脾胃了?”

      裴清宣正襟危坐,放纵身姿转瞬即逝,答他道。

      “好酒酿得人微醺,飘飘然矣,想来寒食散之妙,莫如此也。”

      柳晔眉峰聚得更拢,出尘容色更添冰姿雪色。

      “我不服散,不知它妙处,怎么,你常居宫中,竟也不曾向圣人讨要过?”

      时人好服寒食散,以此竞相争风流,江芳歌亦是尝此方者。

      “我体弱,哪里敢服这些,此事上小表叔管束我且严过耶娘呢。”

      此言确真,他自小出入宫闱,得天子放纵溺爱,旁人视之揣测帝有捧杀之嫌,殊不知江芳歌待他学业、康健等方面管教更甚阿翁裴昱。

      话如此说,裴清宣面上扬笑,倒是甘之如饴的开怀神色。

      “放榜日郑况抢夺你为婿,听说阿漫当时就赏他一剑,我素知阿漫六艺经传皆通,不知他剑术又是何等威风。”

      “修远兄剑未出鞘,当场击退郑况,虽不小心伤到他颜面,尺度把握得倒极好,不过青肿了些,将养断时日也就罢了。也算让他吃个教训,安分一段时日便是了。”

      柳晔禁不住笑意漫上面颊,被裴清宣评为恍如九天仙的容貌最适合这般笑容,清清淡淡若风拂花枝雪,经霜生艳的姿容。

      “阿漫可为你出够气了?我猜要不是顾及殿试在即,怕教人言他未定次序就轻狂得失了分寸,那郑况怕要多吃些苦头呢。”

      裴清宣笑着凑上去,淡淡酒香在他呼吸里温暖,弥散在两人间,“只恨当日我远在途中,若不是阿漫在,待我归京也不知小柳叶儿该如何是好了。”

      柳晔眉目舒朗,莞尔一笑。

      “若是你在,那我金榜题名日竟是对簿公堂时,京兆府尹怕头疼不已。”

      裴清宣哈哈一笑。

      “我还怕那郑况不成?”

      “裴郎哪里晓得怕字怎写。”柳晔见他一脸得意,提点了话去,“明月奴切莫失态,你前日可掀起一阵风雨,闹得厉害呢。”

      “你心中怒意消解,足够痛快就行了。”他抬手拉扯了一下柳晔鬓边垂发,笑意盈眼地问,“小柳叶儿你可解气了?”

      “自是解气了。”

      “那当浮一大白,庆此快事!”

      柳晔再如何端方自持也是抵不过裴清宣歪缠的,何况与知交对饮本是快事乐事,又怎么会推拒,遂而两人推杯换盏间微醺意上头。

      酒入肠喉,散作轻微热意涌上面颊耳尖,本就狂放不羁的世家公子更是找不到丝毫端方仪态。

      裴清宣径直取了案上琴,柳晔依旧正襟危坐,含笑看他盘膝而坐,琴置膝上,十指抚琴弦,勾抹挑拨熟稔通畅,琴音同他形骸一般狂放。

      “这《酒狂》,你竟然只弹了酒狂。”

      柳晔无奈摇头,借了炭火余温的茶仍是香气如缕,送入口中的馥郁恰解了酒意,“你倒真是只有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

      “我乃真嗜酒耶。”裴清宣朗笑答他,“换酒不吝千金裘,共酌自销万古愁。世间若有不平事,行醉疏狂哪能忧?我的酒狂自然只是酒狂,哪里可谈积郁不平。自然比不上子煜赠我的那曲《猗兰操》。”

      他这样说着,手上指法一变,同音反复使琴音如流水曲折,蜿蜒绵亘。

      柳晔见他奏琴,不知怎的就是一叹。

      “此次你不曾下场,倒让我与修远兄颇感意外,毕竟以你性情想必很是乐意以六元身份压我们一头。”他轻笑,“等不着你归京,我和修远很是忧心,怕你游历在外遇上麻烦,来不及归京。”

      裴清宣停弦捧琴,安置好才答他,也是先一叹。

      “去岁我在北塞时,便有家书称阿翁疾痛缠身,延医问药也只是好得断续,舅公亲诊施针也不过聊作缓解,乃是天命将竭,人力难违。”时隔半载,惊闻此讯时的悲痛不复,裴家众人已然豁达看开,“阿翁言他早是杖国悬车之年,乃而致政安享清闲,寿数何时尽,皆应喜,毋须作小儿女悲态。”

      他道。

      “他只忧如我下场,得了功名授官朝堂,怕不多时便要丁忧,三载光阴风云变幻,倒不如再多读几载书,长些见识后一鼓作气踏仕途。阿翁嫌我意气用事,说要多磨我几年性子。”

      柳晔不言许久,也不提帝王必有夺情之举,心知他万万是不肯夺情的,只好轻声一叹。

      “我与修远兄还想着,我三人同朝为官,互为臂膀,共襄盛举呢。”

      “同立朝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么——”裴清宣懒懒一笑,眉眼间桀骜如刀锻成讥嘲,“我是放浪形骸不知进退的莽撞竖子,不过有几分好运道,哪里敢和各位相公阁老同朝为官呢。”

      “你这说得又是孩子话了,难怪裴国公还要磨你几年性子呢。”

      柳晔知他是在怒去岁邬郅南下浩浩荡荡,战况始有胶着之际,就有臣子请和,痛斥阵前拼杀主攻之将。

      裴清宣年纪最轻,身上又无个一官半职,最先率的乃是自家部曲私兵而非府兵,又是拼杀最为频繁迅疾的那个,兼之裴家累世名望,他自己圣眷太浓,少不得成了出头鸟。

      夸奖不一定,挨骂第一名。

      他勾唇便是傲慢讥讽,抬睫时连眼尾都只泄轻蔑。

      “圣人私我,臣工不曾得,言我媚上,我若与他们相聚金銮殿,名姓共同就列一策上,岂不妒煞众人,谣诼我善淫?”

      “你这话却有失偏颇,常言道君臣相得。臣与君向来关联甚深,好比那郑况掠民为私奴婢,强夺旁人家财,最初御史台屡上白简皆被圣人留中不发,以至弹劾立减。满朝文武静待他何时失宠,再争相弹劾。这正是圣人的过失啊。”

      “子煜慎言!”裴清宣语结,长眸一眯,觑他时眼角朱砂似血而艳,“莫要论圣人,此乃大不敬。”

      柳晔见他神情激昂,不禁也高声道。

      “裴郎何必自欺欺人,亲近生狎昵,枉顾其不贤,岂非祸耶!”

      他正是文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裴清宣也知他清高狷介,志向高洁也有天真刚直。

      更何况,他所言也并无错漏,他的确私圣人而漠视其不贤,不曾避开有亲疏偏向。

      不由微叹,收敛锋芒也不再作轻佻,唇角轻轻一抿,只好轻轻一笑。

      “众臣有私,我亦有私,这话确乎很不必说。”

      “你既知分明,我也毋须多言提醒。我先你仕宦,不知裴郎何时与我就列一策。”

      柳晔素来端方清傲被裴清宣戏称为仙子之姿的脸上露出温和柔软的笑容来,少年意气风发地朝好友道。

      “他日我策名就列必当青史留名,也教他人称我甪端才麒麟子。到那时,甪端之名也不知该花落谁家。你有甪端才,莫非我便无?应是留待青史,皆由后人评说。”

      “蛮鸾,可敢与我比一比?”

      “就比策名就列,谁于史册留名多,你意下如何?”

      裴清宣瞧着他笑颜不语,良久才展颜一笑。

      “小柳叶儿既是如此说,我自当奉陪才是。”

      将琴代语他二人合奏争鸣,又做飞花令,古今前人咏春诗句搜刮得差不多,索性自己拟了诗句来吟。

      亭外日已西落,渐红的云彩逐渐占据天空,红云如火从日轮边缘烧至整片天空。

      他们俩还未分个输赢,裴清宣看眼天色哈哈一笑。

      “今日便是我拜服柳郎,不及子煜文才。天色不早,我也该家去了,下次来访再向柳世伯赔罪。”

      走前裴清宣才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纸请帖递给他。

      “险些忘了这个,柳郎可要细细研读,给我一回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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