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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第二日金乌高栖苍穹,春光暖得海棠吐蕊,浅嫩黄蕊星星点点缀在殷红的瓣里,竟是一夜春风生满花树娇俏。
裴清宣在日光大盛的时候方才起来,春暖怕乍寒的时节里博带广袖披鹤氅,在海棠花探进的亭中坐下,懒倚栏杆翻阅古籍,略略泛黄的书页里闲暇时写下的墨迹早陈旧数年。
柳烨来时便见得这般情形,轻轻一笑,道。
“你倒是自在。”
裴清宣反手将书盖在腿上,抬头一见他便是调侃。
“探花郎拨冗来见我这闲人,原是看我自在看不过眼了。你且说说有什么事需差使我去办的?”
“你递的帖子,现倒问我来做甚了?”
柳烨在他身边坐下,好脾气的笑笑,“什么‘春寒无人伴,憔悴衣带宽’‘可怜孤雁将书遣,乌发欲白不胜簪’,在纸上说得可怜,又嘱咐我细细研读,现在可见是胡乱诌来哄我的。”
“分明是你早知真假,却也愿来见我一见,纵然是我诌谎来诓你,也得你肯信才行不是?”
“理是如此,由此可知,无论如何我总是肯信你的。”
“那你也知道,我也如是。”
他们俩相视一笑,裴清宣搁了书卷在桌上,这才说清本意。
“我邀了漫漫与几位郎君今日在绿腰席做宴,你们既然都是我朋友,彼此间或也可为友,自然得见一见面了。”
柳晔心里也知道今日聚会是裴清宣见他同杨漫不久后便要受职入朝,特意来牵了线邀请数位世家子弟,让他和杨漫见见,彼此有个情面,指不定日后或能派上用场。
京都的郎君们交际的圈子自然是有分别的,文官和武官划开,勋贵和清贵划开,簪缨和寒门划开,仅仅是出身就把他们的人际关系划成好几个圈,有的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的圈却是相互交融过去。
柳晔与杨漫便是清贵得不能再清的门第,然而朝中任职,别的不说,就说御史台,和勋贵纨绔们有几分面子情是最好不过,毕竟京兆府尹十年换了十一任和他们及他们家大人可脱不了关系。
除开出身划分的圈,嫡出和庶出少有混在一起的,各家培养继承人也不和注定纨绔的子弟往一块儿走,自己要搏个前程的多不会与全靠家族养的扯上关系。
偏偏裴清宣是个厉害的,这位出身靖国公府的世子爷自小讨人喜欢,小小年纪就抱住准了陛下大腿,在各府长辈眼里就是个金娃娃,多少会叮嘱家中儿孙就算不与他交好也莫要坏了情面,要是被这金娃娃告到宫里去,那才是麻烦。
兼之他本人性情疏朗大方,有燕赵慷慨遗风,交结五都年少豪雄,自有一腔肝胆,交际网很是广阔。
旁人兴起邀客做宴或许要夸耀座中嘉客声名富贵,他则不然,他若要做宴,随意放出风声便能客似云来,只可惜裴大郎君虽交友广阔,但也不是谁都能沾沾便宜的傻子。
那厢下仆已备好马来,正是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体态纤细,皮毛亮泽,四肢修长强健,颈长而弧线优美的汗血马。
裴清宣乌发高束,箭袖朱袍,正是爽朗肃肃好少年的俊美风仪,他先是翻身跃上马,拍了拍马颈夸一声好雪花,随即向柳晔探出手去,半问半邀。
“探花郎可愿与我同骑?”
柳晔笑拒,也跨上自己骑来的骏马,毛色棕黄也极气宇轩昂。
“晔虽不通武功,但尚有几分御术,足以驭追风。”
“大兄、大兄!”府门内传来一叠声的唤,裴清淇连忙追了出来,牵着他的朱衣骝与他二人齐头并进,“大兄欲去平康坊,怎生狠心忘了我?”
“哦——”裴清宣颇有几分意味深长,故作沉吟乜眼瞧他,“堂上美娇娘素指拨弦,好一番妙音仙曲,堂下你与阿耶呼呼大睡,鼾声似响雷,竞相压下千金曲,这教人如何好叫你。”
裴清淇面色一红,强自辩解道。
“那阿耶日日教坊听曲儿睡大觉也不见被乐工赶出门去,我又怎不能去了。”
裴守裴少卿也算妙人,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他所司便是祀,奈何本人如犟牛,实在听不来曲,比匹夫还匹夫,实难让人想象他生自簪缨。
这职位本就是先帝碍于裴家势大加自己名声给授的官,毕竟裴守初为折冲都尉后晋身封侯也不乏救驾之功,咳咳,虽然在明面上都是说先帝恩遇良将,慧眼识英雄的。
他一入职,虽不至于尸位素餐,但兢兢业业也不过支应分内事,轮到选乐编排就抓瞎,于是必携丞相助,另一位少卿成了太常卿,他的太常丞就顺势而上与他平起平坐。
自此太常寺人就知道裴少卿麾下是可攀青云阶的,他虽不擅礼乐好歹会虚心纳谏,更不必说从不贪墨下属功劳,逢年过节回礼也要厚三分。
累虽然累了点,功劳却也被上司瞧得清清楚楚,赏罚分明,若有真才实学不失为好去处。
至于他本人虽在正四品上的太常少卿一职不挪窝,谁不知道他自己拼杀得了个从三品平阳侯爵,家中老父还有个从二品公爵位等他继承。
既无利益相冲,自然多得是人为他解忧。
裴守有了能吏解忧,再面太常寺编舞排乐自然是遣人去办,自己常常流连教坊,借着奏乐好入眠,一把年纪又交来群狐朋狗友。
可惜好友柳韫不惯他这毛病,但凡抓到他闲来无事教坊听曲儿,第二日朝上必参他一本。
裴守也培养出新爱好来,日常最爱与人辩驳:礼乐之官,怎不能流连教坊以精技艺邪?
他的大儿,多少娇娘春闺梦里人,琴挑风月哄了多少女儿意,是罗绡帐里皆想邀宴的贵客,他的三子却把他的不解风情学了个十成十。
裴清淇也不瞒他,说他只是寻个由头交代去处,等待会儿出了街口就与大兄分别,他可不想再被阿耶带去教坊听曲睡觉,平白消磨一日,忒没意思。
果然他俩在街口分开,裴柳二人说说笑笑间策马长安过,朱楼上倚着小轩窗的娘子用轻飘飘的红袖代替了旗幡引人入了平康坊,他们在名为绿腰席的乐坊前停下,管事的妈妈方一见人就扬起笑来。
“裴郎君总算来了,您若再不来,其他郎君们可是等得不耐烦,要罚你三杯呢。”
裴清宣闻言哈哈一笑,迈步堂中,拱手朝他邀来的客人们赔礼。
“是我来迟,何需三杯,我饮一坛向诸君赔罪。”
他这话说得爽快不扭捏,邀来的郎君不过十多人,又皆有几番交情,自然相允,其中周家七郎听了更是抚掌一笑。
“裴大郎好生豪气,一人独饮难免不美,不如与我共饮。”
裴清宣欣然同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坊内侍从取了酒来,揭开坛泥,他二人擎坛互碰撞得啷当一声,便就着坛口鲸吞畅饮起来。
几近同时摔坛在地,彼此相视哈哈一笑。
各皆入席,裴清宣也不说什么场面话,毕竟来者都知这是场友人相荐的宴,明面上也就随意聊聊闲话打发时间也为各自间添几分熟稔情面,一时间说到他近日归京,此宴是自己来邀诸君为他洗尘。
卢三郎哂然,笑骂他。
“好生厚脸皮,怎洗尘接风还需自己来设,可是嫌我不曾往府上递帖,给你送几分薄礼。”
裴清宣点点头,好似恰有其事。
“你瞧你这就想起来了,那可得快些给我补上。”
满座皆笑,这厢一众郎君安稳坐席,那厢一众舞姬便登堂歌舞。
她们尽穿着罗绡锦裙,各个肤白胜雪,云髻高簪,璎珞环佩,朱唇红颊容色无边,通身烨然如仙妃。
其中也不乏胡姬生得高鼻深目,眼碧如玺,眸蓝似晴空,有着不同于汉女的高挑,胸脯丰腴腰肢盈盈,金银宝石挂满一身还能舞得旋疾如风。
郎君不是自己招来了娇娘,便是娇滴滴笑盈盈的娘子坐到尚未有陪客的郎君身边,没被拒绝便是应允,于是便小心侍奉起来。
裴清宣身边自然也落座一位,对他也算熟人,是绿腰席的花魁娘子瑛娘。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拈起琉璃盏中樱桃墨绿的蒂,粘过酥酪再蘸蔗浆,甜腻丰沛的蔗水不小心润了她指尖,美人指上是一点颤颤盈盈的甜。
裴清宣握住她的腕子,俯首去衔她送来的樱桃,舌尖舔净了残留在指上的汁水还要孟浪地吮她指尖蔗浆。
她眸光盈盈尽含情,本是艳至靡丽的眼眉却漫上小女儿的娇态俏韵,眼睫颤啊颤,娇娇问他。
“郎君,可甜?”
裴清宣眼中光璨璨,恰如秋水映玉轮,原低垂的眼睫一扬,睨眼看她,懒懒含笑。
“自然甜。”
崔家三郎不怀好意,扬声道。
“瑛娘应问,牡丹可有樱桃甜才是。”
这就是在打趣他与玉壶冰那桩风月旧闻了。
裴清宣舌尖一顶吐了核落在银盘里听了个响,指着面前桌上瓜果糕点道。
“青龙卧墨池未必年年岁岁花似同,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别的倒罢,只这樱桃是真金贵。”卢三郎拈它端详一番,蘸浆而食后笑道,“西京难得樱桃园,不至仲夏,无荐寝庙,今岁上还未下赐,我们也算沾了裴郎的光,尝尝今春的樱桃是何等甜蜜了。”
“莫要说得像是你家庄子里没种几颗樱桃树似的。”
裴清宣白他一眼,卢三郎反哈哈大笑。
“那也不是上赐的含桃。”
崔三郎唉呀呀一声叹。
“樱桃是恩宠,那前昭仪娘娘跑死马送来的荔枝也不知是何滋味,去岁宫宴我病不逢时,恨不能亲尝甘果,好知荔枝与樱桃孰甜。”
论及宫闱,这话已颇有些放肆了,五陵富贵里娇养出来的狂童们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附和不说,还借着隐喻含沙射影地开些玩笑话。
他们或多或少都能猜到裴家在郑昭仪失宠一事中使了力气,因着朋友义气又或投其所好,难免讥讽郑家几分。
满座唯有亲历此事的杨漫和柳晔不曾说话,裴清宣听他们讥笑也谈不上开怀与否,一句话给这场话题收尾。
“樱桃于寝庙充荐乃众果之先,荔枝又如何,全凭各人口味。”他唇线一折就是桀骜不驯的笑,伸手环住美人腰肢把她往怀里揽,眉眼间神色似讥似嘲,“例如我家阿妹就不爱吃荔枝。”
儿郎们又是一笑,皆以为他说的是那位已经默认明年廿岁一满就入主中宫为国母的裴大娘子。
胡姬的裙摆盛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舞姿好似弱柳扶风柔无骨,偏偏手上盛满了酒的坛子或举或转也没洒出一滴。
捧着坛的胡姬舞得越发近了,手却极稳,斟出的酒尽数进了杯中,半分没洒。
谁饮罢,不得轻叹一句:上好的女儿红喝起来也不免生出甜腻腻的胭脂气。
乐声渐盛,瑛娘也入了场,抬臂、甩袖、旋转、折腰,飞扬的裙角像是一朵花一样,她的肌肤漾着雪光,柔软腰肢盈盈一握却生着韧劲。
清脆铃铛声响混在羯鼓琵琶声里,众人喝得酒酣耳热眼生花时,丝竹管弦催得兴起,裴清宣取下玉簪合着节拍敲击着酒盏,丝竹渐急声欲促,到最后竟听得玉碎清冽。
杨漫替了乐师羯鼓拍节,柳晔则坐上案前抚琴,又有其他郎君鼓瑟的鼓瑟,吹笙的吹笙,箜篌琵琶各显神通,不精乐器也下场去舞,场面一时好生热闹。
瑛娘从裴清宣案前过时,一个旋身撞入他怀中,也撞得桌案杯盏倾倒,酒光水色染深了她的朱裙上绣的牡丹花,也浸着碎了一地的金玉琳琅。
倒是与她鬓间的牡丹相映成辉。
她不理酒液浸透的裙摆,赖在裴清宣怀里取了银壶来斟酒。
老春映得觞中光满,白人素手捧来,先入檀口再渡郎喉。
艳歌风月地的酒不论品不谈类,再怎么喝都不失甜腻香风的脉脉胭脂味,那么就着美人唇舌渡酒也算相宜。
一杯荒唐放浪的酒饮完,裴清宣察觉到有人瞧他,循着踪迹看去,二楼栏杆旁一英伟青年正凭栏居高临下看他。
竟是燕然!
裴清宣先是一怔,心中惊慌骤起。转瞬间强自按捺住,好不镇定一笑,仍旧是倚案懒散的样子,与人对上视线,举盏遥敬他一杯,自顾自饮下,放开瑛娘后去寻他的挚友一双,拉他二人下场共舞。
二楼处,燕然见这与裴娘子相貌无异的郎君,侧首问身边女婢。
“那是谁?”
“靖国公府的大郎君,今日借鄙处与友相聚洗尘,郎君阔绰,不仅没有独占乐坊,还说凡是客人今日花销尽记在他账上呢。”
是了,阿耶曾言靖国公世子有三子二女,其中长女与长子次子乃是同胞骨肉。
燕然在心中自语解惑,却难以蒙骗自身心意。
堂中郎君分明是与他同游江南的裴娘!
回话的女娥瞧着燕然生得威武不凡英气俊郎,生得似有胡人血统,腰间佩剑也不像是花样子,便接着道。
“郎君既有剑,不如也去剑舞一场,周家郎君家学渊源,向来喜爱武艺卓绝的郎君。更别提裴郎君急公好义,交游广阔,不意门楣。郎君若是来京自荐,何不试问裴郎?”
燕然扭头看她。
“裴郎以往也曾举荐旁人么?”
“裴郎不曾,但谁人不知裴郎圣宠优渥,胞妹将来必要入主中宫的,更何况裴家亲朋故旧何其多,还差一个举荐名吗?”
燕然遂而谢过她,酬以银钱。
丝弦笙歌里燕然提膝踩上身前栏杆,雄鹰俯冲似的径直跃下,落进繁华富贵乡,引得女婢惊呼,一众郎君瞠目,众目睽睽下走近了朝那贵公子道。
“我自塞北来,受邀旅江南,初来西京敢问裴郎:昔日言我不变,今日既重逢,可否赠我酒一杯?”
裴清宣哈哈一笑,颊上不知哪个女郎亲出的胭脂痕更殷,半点不见被人认出的慌乱。
他从邻近桌案上端起两盏酒,一盏递与燕然,一盏举来欲饮,做出的姿势显然是要与他碰盏。
燕然只顾看他,呆愣愣不动。
裴清宣手中的酒盏自顾自的磕上燕然酒盏的壁沿,手臂往前一伸勾住他手臂,用与人挽着臂的姿势,将一盏酒饮尽。
摔盏拂衣去,走前大笑道。
“燕郎且记登我门,清宣必扫榻相迎。”
他是潇洒离去,留一众朋友揣测他不知何时又结识新知交,凭着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这一想法,强拉燕然继续宴饮。
燕然不好推拒好意,只好继续喝了几盏酒,还是杨漫、柳晔上前来为他解围。
燕然谢过他们,只见杨漫眯了眯眼,打量燕然茫然神色,嗤笑一声,意有所指道。
“那家伙落荒而逃了。”
柳晔也轻笑。
“年少慕艾,风流也竟知羞怯。”
落荒而逃的裴清宣策马归家,在家门口撞上了另一骑白马少年,与他如出一辙的眉眼里是淡淡冰雪意。
虽说朱砂痣生到了右眼下,却无他那般风流艳色,而是玉雪红梅清艳冷丽。
居然是本该在无名观中的双生弟弟裴清承,他一时喜不自胜,连跳下马去。
只见这人间花笑拥那山间雪入怀,似乎染一身放诞风流要拉这九霄云入尘世温柔乡。
乱把白云揉碎,染他牡丹艳。
“你身上什么味道?”
裴清承问。
裴清宣哈哈一笑凑过去,脸与颊轻擦而过,留下一抹飞红。
恰与他唇间殷红同种斑驳香。
“正是女儿红。”
①樱桃也称含桃
②古代也有过交谊舞,谓之“以舞相属”。早时交谊舞作为礼仪有着严格限制,项庄舞剑的剑舞也属于其中一种。到了唐太宗时期交谊舞达到顶峰,也更为自由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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