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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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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承微微蹙眉,不置可否,知他向来如此,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裴清宣抬臂搭上他肩膀,搂着人往府里走,还是先去拜见长辈。
穿过雕梁画栋,亭榭楼阁,檐下护花铃偶有随风声动,兄弟二人叙话淡淡,自有一番默契温情。
天光透窗,灿灿明光铺满乌木桌案,落在裴昱掌心一方翠玉上,像是他捧起了一颗春湖充盈的星,用冰铸凝的刀雕刻出自己的心仪模样。
他的双子联袂并肩推门而入时,他好似看见西岭千秋的雪犹堆绣被拥住了梦中传彩笔才能绘的富贵花。
他手中刻刀不停,低头吹去玉屑,朝人道了句。
“归家了?”
“归家了。”
“那就好,去吧,去见你阿婆和耶娘。”
裴昱向来是这般不动声色到万事淡淡不经心的样子,兄弟二人也不多言,到了江磬面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好一阵嘘寒问暖,待祖孙三人亲热够了,那边得到消息匆匆回来的裴清淇也是好一阵闲话,整个房间里都是他一人的叽叽喳喳,直接把时间消磨到晚膳。
府中郎君们尽数归来,上到家主与其夫人下至扫洒仆婢都连轴转起来,偌大一个公府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一家团圆乃是喜事,与相熟的人家下下帖子,热闹热闹岂不正好?”
江磬这般说,裴昱也赞成。
“我修养日久,到底还有几位旧友,若是久久不见,闲话一番平白生出麻烦来。”他横一眼另一餐案前正胡吃海塞的独子,恨铁不成钢,“儿孙全是愁,自有自的福气,我一把老骨头也支撑不住多少时日。”
他这似怒似恼的作态来得古怪,裴守也只好停住筷,连忙宽慰道。
“阿耶何必如此说,您老的福气且多着呢,儿孙满堂还不是福吗?”
“儿孙福?”裴昱呵呵一笑,“没有儿孙,我才享福呢。”
他转头去看另一侧的三兄弟,不知怎的就挑起刺来,抬指挨个指过去揭他们毛病。
“大郎,轻狂风流,满腔意气,小儿幼稚。”
裴清宣无辜一笑。
“二郎,目下无尘,冷心冷情,傲慢自矜。”
裴清承眉梢微动。
“三郎,游手好闲,鲁钝粗莽,横冲直撞。”
裴清淇懵然抬头。
“还有你,五郎,我的好儿子,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妨害国朝,上梁不正下梁歪,听闻今日早朝你又被知敛参上一本,说你教坊听曲睡得比谁都香。”
知敛,乃柳韫表字。
裴昱这话说得不阴不阳轻重皆可,裴守这下也算是知道又是在哪里把安养居家的老爷子气着了,于是干脆认错。
“儿素来不喜曲乐,诗书粗通,您也是知道的。阿耶息怒,莫要为此气着自己,那岂不是吃了大亏?”
“你这竖子!”裴昱登时横眉竖眼起来,江磬在一旁如何扯他袖子也无用了,“你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学会尸位素餐装聋作哑,倒是把裴氏满门的名望全拿去做你无忧的高枕这件事做得熟练了。”
裴守神色也做出一副隐忍怫然来,拂袖而起,冷着脸硬挺挺地折腰俯拜。
“儿若不知天命,哪里敢在裴氏富贵乡里高枕安眠。阿耶不必说这话来戳儿的心,何况守为人子,父若有命,儿自不敢违;为人父,守更不敢行差踏错,牵连家小。毕竟平白误了孩儿性命,翁耶岂不痛煞终生?”
裴昱好似气极,颓然地看着一室儿孙,眼角抽动得睫毛不住颤抖。
裴家三兄弟连忙放下筷,离座跪礼皆诚声劝道。
“还请阿翁息怒。”
裴昱看着裴守久久无言,最后喟叹似的问他。
“你知道?”
裴守模棱两可地答
“或知或不知,全凭阿耶心意。”
裴守伏地一拜不起,裴昱拂袖而去,女眷们面面相觑,唯有裴清宣懵懂揣测裴守全了这场大戏的言下意,连忙上前去扶裴守起来。
“想来阿耶是受儿牵连,还望万万莫要挂怀,伤及翁耶父子之情,至于失和不睦,那便是儿罪该万死了。”
裴守直起身来,面上哪里还有丁点儿怒色愁意,他笑呵呵摆手道。
“你阿翁只有在没办法时才会装作一场大怒。你还年少,如今的年岁还不遂着心意过活,日后又该奈何?”他笑罢,又是一叹,“蛮鸾,你与鹤望、稚雀都还是孩子,阿耶这一生却好似能见到头了。”
逐西戎百里,因张国臂掖重通西域之功封平阳侯的阿耶高居太常少卿之位,却说他的一生已见到了头。
裴清宣不知怎的眼睛一酸,低头眨了眨眼,急急朝他拱手告辞。
“儿去见阿翁好生劝劝他。”
猗竹院外裴清宣请见,裴昱冷了他半个时辰才唤他进书房,裴清宣甫一进书房便先行请罪。
“阿翁,孙儿不孝。若非为孙儿计,阿翁何需指桑骂槐,与阿耶失和而伤父子之情。”
裴昱看他满脸自责愧怍,只能叹气深深,蹙眉也深深。
“那些话你阿耶这么些年听了过来,日后你未必不会也听那么些年。”
他执起书案上自己的私印,示意他伸手,裴清宣照做,只见那印章落他掌心一方红艳,圈住的词正是“和光同尘”四字。
此词出自《道德经》中“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一句,意为与世俗混同,不突出自己,不露锋芒,与世无争,传至后世难免也有随波逐流的意味在里面。
裴昱同他讲话,不提什么大道理,只问幼时与他讲古时谈及的自家往事。
“裴氏甪端家纹从何而来?”
“是前朝惠帝所赐。”
“没错,是前朝惠帝赐,今朝太.祖赞过。
前朝时,我裴家亦是从龙臣。先祖因知人善荐,为前朝高祖挑选出良将贤臣,由此得誉天下。
至惠帝时,裴氏子弟出仕者繁,多为贤良,颇有名声亦不失先祖善举贤才之能,且时值海清河晏之盛世景况。
惠帝便赐以这日行万八千里, 晓四夷之语, 明君圣主在位,明达方外幽隐之事则奉书而来的甪端为裴氏家纹。”
裴清宣对他接下来的话已经隐有猜测,低声细语地接道。
“自此后,民间私底下便称裴氏家主则为甪端公,裴氏少主为甪端公子。前朝哀帝昏庸不辨忠奸,乃至于佞幸当道,一朝叛乱,竟使得天子弃京师而西逃,节度使割据天下。
那时裴氏无力扶大厦之将倾,遂择太.祖襄助欲辟新朝,辅佐其谋取天下,众多贤士闻名而来,那时已在思虑择主一事的周家也因听闻裴家择主,而遣人来追随太.祖,以察是否真得英主。”
“后来太.祖果真掌握神器,代天巡狩放牧九州,初时竟然有民间小儿童谣传唱什么‘甪端化作裴家子,择遍天下栖良木,引荐贤士佐明主。覆桀纣,辟新朝,奉来白泽书,圣明天子侍’。你可知是什么时候传出的?”
见裴清宣摇首,裴昱哼笑一声,冷而讥讽。
“正是新朝初定,将要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种紧要关头,传出这童谣,莫不是嫌裴氏满门吐息声太大,影响人睡觉,要彻底根治。
幕后之人,其心可诛。
“彼时太.祖严查此事,世家勋贵前朝新朝一开始就被杀了个人头滚滚,甚至让太.祖说出创业伊始与裴家许诺共治天下的话来。”
“这是爱重还是忌惮?这天底下哪个天子卧榻能容他人酣睡?
后来此话以先文正公胞妹入宫为后结尾,太宗登基,文正公为他呕心沥血,亦是不敢恋栈,早早便致仕颐养天年,这还是亲生的舅甥呢。那时裴家不敢以外戚自居,太.祖的恩荣既是保命符,又是催命剑。”
“接下来裴家侍奉几代君王,家中女儿能够数度嫁入天家,那是因为君臣博弈角力,裴家不及周家威胁更大。”
“到了睿宗时,裴家又出了一位皇后,只是睿宗子嗣艰难,竟只有皇后独女将将养至成年,其余子嗣零落,尽是夭亡。”
他的姑姑未入宫前是多么美丽的女子,性情坦荡直率,何至于睿宗崩逝便缠绵病榻,硬是不过七载就郁郁离世?
“睿宗不愿见国朝陷小宗入大宗尊君父者谁的礼义之争而择庶弟继位,是为显宗。显宗一朝,君得是弱臣强日久,彼此来见只见‘上无信恩,下失忠义’。故我寸步不敢退,自持谨慎战战兢兢,纵如此,我共有五子三女到头来也只活你父一人。”
“而先帝继位,于你父、我欲令他退,哪里想他竟璞玉难掩,本是为他谋个折冲都尉,教他慢慢熬着资历,早早成亲生子以图将来。”
“谁知道显宗年寿不永,先帝自幼失怙,长于妇人之手,目光浅薄便罢,心有大志、贪功冒进,御驾亲征竟险些被俘,若非你父,黎朝颜面不知该如何扫地。”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裴守因此累功封侯,却此生也不能再进半步,甚至于战事一平,他便辞疾挂印,以示无染指兵权之心。
先帝自是欣然,又未免天下人嘲弄他不知恩义,硬是许以裴守太常少卿一职,若是裴守差事做得出什么纰漏,日后骂他有负君恩、酒囊饭袋的多得是,进而影响裴氏声望,又与先帝何关?
他报恩,未必还报错了不成?
这一手虽不自伤,也不伤人,但很是能恶心人。
裴昱本意是令裴氏从鲜花着锦烈火浇油的境地里退下来,为此他允了独子与下属孙女的婚事,亲自出手料理了仗着裴氏声威为非作歹的旁支,甚至不惜为此开罪于宗族。
哪里想到、谁能想到?
昔年表妹一时不忍,救助过的落魄皇子,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了那段时间里最有机会登临九五的太子殿下,先帝又在短短几年里求仙问道适得其反,没求到长生反而把自己求进了地府里。
乃至于昔年权衡下的退步放弃,在今时气运荣宠下倒显得像个笑话了。
他冷眼看着这位新帝友爱劲节,恩赏蛮鸾等一众孩子。
劲节还好,虽然蠢了些,到底是被自己言传身教了近四十年,也见过帝王无情的人。鹤望常年寄名道观,与家中联系也颇为淡淡;稚雀更不必说,向来对天子敬而远之,明昭更是年纪小。
唯有蛮鸾,长得一脸聪明相,脑子却不怎么灵光,一心认定了圣人怜爱,说什么叔侄之间仁爱慈悲情真,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裴昱扪心自问,这其中果真毫无自己之过吗?
错非他能抹去蛮鸾自幼在宫中的那些时日,否则他又如何能让蛮鸾明白天子的雷霆之怒、他能使用的铁血手腕是可以对任何人的。
普天之下,皆为臣民,口含天宪,言定生死。
裴昱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的疲惫来。
“是我之错,未教你何为天子,便先让你见得他柔肠偏爱,而忘他乃九州之主,代天巡狩,放牧四海。”
“圣人乃天子,便不能是我的表叔了吗?”
裴清宣不解望他,颇有些不服气,裴守阖眸,直叹道。
“天子从来都只是天子。”
天子可以是神明,可以是怪物,但怎么能单纯的以人之心来看待他?
“蛮鸾,你还是一团孩子气呢,阿翁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摸了摸裴清宣的头,“记住这四个字吧,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你耶娘和弟妹们。”
裴清宣瞧着掌心上四个字无言以对,讷讷称是。
“孙儿遵命。”
裴清宣回到院中不久,女婢来禀二郎到访,他就强自打起精神,做足了高兴样子迎着自己双生弟弟进房,教人呈上茶具煮茶。
氤氲水汽里,两张近似揽镜自照的面容相对,终究是清冷端方的那个先一步动作。
他扶袖斟茶,任由滚水漫过杯沿也不肯停,滚烫茶汤淌过桌案顺着桌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裴清宣看罢,也无力叹气,朝他道。
“够了,我晓得了,停下罢。”
“水满则溢,盛极必衰,此常理也。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裴清承取了软布擦干净桌面上的茶水,语气依旧平和道。
“阿兄辞赋天下传尽,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我自然知这道理。”裴清宣深吸一口气,不知是怨是怒,是哀是怜,“可是,长生,我尚在襁褓时便常进东宫,因为阿翁怕护不住我,因着天底下再无比御内更安全之地,当初是阿婆先求着尚是太子步履维艰的圣人看顾我一二的。”
“后来先帝驾崩,那位看顾了我一整个童年的太子表叔缢杀宫妃殉葬帝陵,杖杀了少时与他为难的宦官,我果真不知道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知道他恨之欲其死的性子偏激,但我那时不曾生惧而退。
如今,我放肆多年,假借帝威跋扈,受尽他恩宠数载,我又能如何抽身?”
“君不曾负我,我何能负君?”
他悄然叹气,唤着弟弟的字,同他剖白心意。
“长生,我陪伴的是天子啊,是我伴驾而非天子伴我,这天底下哪有天子还没厌弃臣子就先言退意的道理呢?”
裴清承悚然一惊,他突然反应过来,或许裴清宣并非不知所走之路何其坎坷,只是从最初阿翁决定将他托庇太子,而太子登基成天子后,这条路该如何走,就非是由他们说了算了。
裴家,还是傲慢着的啊。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裴清宣冷嘲一笑,颇为尖锐地自省,“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天下生杀不过一念之间。见识过这等威风的权柄,即使我尚是一介白身,也实在心向神往,你又让我如何退呢?”
裴清承眉眼一动,心意相通的双子敏锐地察觉到他言中野望,神色淡然的指出其中难全之处。
“阿兄,纵使你我身上流着江氏的血,但我们姓裴。”
“东汉时霍宣成废立天子,难道靠的是他的血脉吗?那刘氏血脉的昌邑王怎被一个外姓人所废,乃至于宣帝传出故剑情深之语?”
裴清宣哈哈一笑,眼中两点野焰涌灼。
“你与阿翁皆高看我的德行,低估我的贪欲了。
有通天坦途铺在我身前,虽有荆棘,或有险阻,我便要胆怯退缩,不敢前行了吗?
我为何就不敢搏上一搏,他年史臣工笔,若似司马公言卫霍般予我‘佞幸’‘媚上’,或我能成博陆侯之功,青史自然留我行迹,那时还不能再凭后人评说吗?”
裴清承只看不语,心跳却鼓噪起来,血液自心房汹涌而出,血脉里的滚烫撞得他耳颊生红,一时间呼吸也急促起来,乱上一乱。
他在心底一笑。
哈,裴家、裴家!这就是裴家养出的孩子。
裴清宣见他不语,双子间的感应只教他觉得一时胸怀激烈,不待细辨,裴清承心绪便平复下来。
裴清宣只当他不耐烦,于是举盏,以茶代酒敬相敬。
“你欲做方外仙人,是我不该再以红尘事扰你清净。”
裴清承莞尔,捧茶回敬。
“阿兄哪里的话,这世间哪有比你我更亲近的人,这话不与我说,你还想与谁说呢?”
他一时失笑。
“来前我去见阿翁,他说你天资聪颖,性情骄傲,难免自负不肯自轻,故而深信帝王情真,怕你错付真情,哪里想到你是这般想法呢。”
裴清宣也笑。
“我自是信帝王情真,也付一腔真心,可这并不妨我心中沟壑有野望需平。
天子称圣人,也非真正的圣人,又何况我这俗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