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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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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承笑而不语,便捧着茶盏低头饮茶,然后听见裴清宣问他。
“你怎突然归家,此前也没递个信儿,可是受了甚么委屈。”
裴清承哑然失笑,他笑来时如九冬积雪从枝落,得见白梅送香,与同胞兄长几乎如出一辙的脸虽含笑,却稍逊春光而多清霜。
他敛目低垂睑,薄而密的眼睫和他的脸颊一起快要融化在天光里,屈指拨弄着银曜珠串,很是和柔温文的模样。
“同门皆好,哪有委屈给我受,不过是去岁你我皆未归家,怕尊长寂寞故而欲效承欢举,聊表寸心罢了。”
裴清宣听了这话直摇头,手肘往桌子上一撑,倾身凑近了他看,他也适时抬头,琥珀眸对灰鸽眼,近得呼吸都同步起来。
“你骗我。”远山似的青黛眉一蹙,裴清宣笃定道,“你与我同腹共心,竟还想骗我?”
他坐回位置上,抬起袖子做作的抹眼角装哭。
“小鹤年岁一大,翅膀也硬了,竟是连真话也不肯和阿兄说了,阿兄好生心痛。”
鹤望为小字,而长生,是裴守早早为裴清承取下的字。
自此裴清宣就常唤他长生而非鹤望了。
裴清承无奈,只好纵容他,如实说道。
“因我卜上一卦,偶窥天意,不好违之。更何况我也实在思念阿兄。”
裴清宣霎时间云收雨霁,托腮笑起。
“天意如此,也未必果真如此,不过归家这等小事顺顺天意也很好。”
裴清承一时默然,凝眸望他,万千言语压在舌下,最后化作浅笑,好似默认答道。
“明月奴说得是。”
话音甫落,得了女儿娇嗔水波横一眼,嗓音娇声如莺啼嗔怪。
“没大没小,阿兄阿姊的小字你这做弟弟的叫得倒顺口。”
“我与明月奴年岁,只差一炷香而已,本就近无殊异,唤我声阿兄也是受得的。”
裴清宣笑呸他一声。
兄弟二人数月未见,裴清承拗不过裴清宣,心中其实也不想推拒,就顺水推舟地与裴清宣在他卧房中抵足而眠一夜。
翌日一早,裴清承醒来刚洗漱好,门房就提来拜帖几篮。
彼时裴清宣正在内室梳洗,堂上唯有裴清承阅经诵文,他见之则笑。
“如今青翁心力不济至此,手底下连个筛选拜帖的人手也无了吗?”
仆隶陪笑,捧出一只甪端玉兽呈上他面前。
“非是管家疏忽,而是诸拜帖中,有位关内道的燕姓郎君,呈奉拜帖中夹带此玉。”
裴清承一见那玉兽便知是家中骨肉手足所有,玉乃天然质,再如何相似也非分毫无差,故而这玉兽归属谁,他一眼便瞧出。
知道是门房顾虑女儿家名声不好轻狂在外,所以遣人来相问。
毕竟有那入主中宫的流言,就算明月奴此前名声爱俏称俊,在世人眼里如今也该贞静规矩下来了。
他拢卷翻页,神色淡淡。
不过关内道人士……想来不知又是何时认识的新欢了。
“想必是阿兄故友来访,这几日府中备宴,手忙脚乱的难免怠慢客人,回帖邀他去嘉客居坐坐吧。”
裴清宣此时恰好掀帘而入,听了截话尾,笑声问他。
“怎么,你不过才归家一日,就有师门故友来寻你叙旧了么?”
裴清承手不释卷,抬眼瞥他一下,目光就又重新落在书上去。
“是阿兄相赠了贴身玉佩,生怕人家找不上门的故友。”
裴清宣一听就知道了是谁,他也毫不心虚,旋即哂然。
“原是燕郎。”
他语调轻快,步履也轻快起来,心思一转吩咐下去。
“嘉客居菜肴虽美,景色难免匠气也人多眼杂的,到时候若是打起来让旁人瞧了笑话反而不好。不若取了我的名帖去请擅长红白案的庖厨往郊外庄子上去,这时山花正好,又配珍馐,岂不美哉妙事。”
仆僮连声应是,单独留下燕然拜帖,拎着篮子走了,剩下裴清宣站在裴清承跟前转上一圈,好似孔雀开屏夸耀羽毛般大摇大摆地走上一走。
闻弦歌而知雅意,裴清承会意一笑,出声赞道。
“裴郎美姿仪,西京诸郎皆不如君也,燕郎既见必喜,裴郎所求可得矣。”
“君之美我者,私我也。”
“莫非燕郎不私君?”
裴清承这一反问教裴清宣想起昨日乐坊燕然向他讨的那杯酒来了。
燕然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来,也应了今日邀约,想来或是有几分情意的吧。
他志得意满,眉眼生辉,笑意便明亮得夺目。
“私我还是私卿卿,尚未曾有定论呢。”
那厢燕然收到回信时正在晨练,是徐为代他展信阅览的。
他们此时所居的院落不大,刚巧够两个成年男子并十数个仆从住开罢了,这还是徐为长辈为京官时购置的房产。
没有演武场,燕然就借院落空地耍耍枪舞舞刀,活动活动筋骨,总归他出身边境,吃过不少苦处,娇生惯养这四个字不再和他沾边,他最适应的就是将就将就。
“是裴家大郎的回信,邀你去他家庄子赏花。”徐为捋须一笑,“我听你说昨日去平康坊遇见了他,向他讨了一杯酒水,他也不曾吝惜,只是饮罢就走,你连夜投了拜帖去裴家,连裴娘子交于你的玉佩一同附上,我本来还忧心你此举莽撞,现下看来倒是大有可为。”
燕然随手一挥,将手中横刀甩回鞘中,铿锵声鸣,他又执长枪,红缨飘飘,飒飒风起,沉默不语好似不曾听闻徐为所言。
“去岁邬郅南侵,你投军封了个校尉虚职,本该是累功进阶的,谁知道朝廷封赏迟迟不下,你既愿意听我一言来京自荐,又有和裴娘子的交情在。今日她长兄宴请,你且随机应变,逞逞你的威风气概,若是裴郎心喜愿在君前为你美言几句,你我来京之意便可达成了。”
银铁长杆裂空声动,好似一尾游龙入海,端的是一派威风,一个破空疾刺,约三人合抱那么粗的树叫燕然一不小心捅了个对穿,他抽杆回身留下好大一个窟窿,耍了一个枪花收回身后,英姿飒爽得很。
徐为见他做得跟个聋子哑巴似的,往人跟前凑了凑。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在心里嫌我啰嗦,想什么高门大户狗屁规矩麻烦得很?”
可怜徐为曾经也是文质彬彬读书人,边境打磨了数年也能面不改色出口成脏了。
战功封赏拖了一月又一月,某些话天高皇帝远的说了也就说了,只是如今到了西京可不敢口不择言,徐为不好明说只得旁敲侧击。
“若嫌京中规矩多,你不自在,十六卫的缺儿也不一定能谋算到手,谋个在关内道、在安北都护府的职缺岂不逍遥?
诸位阁老相公未必能识你这璞玉,将军们除却周家,我们也无几分交情可攀。
但裴郎,你心心念念的裴娘子长兄,他宴请你了啊,独独宴请你一人!你知道这是何意吗?”
哪怕燕然原本不知,在徐为的殷殷嘱咐下也晓得了裴郎言贵,贵在他从关内走到西京,见过的所有人齐齐为自己举荐,口若悬河吹上个三天三夜,在圣上都不一定有他一言半语的看重来得有用处。
甚至不需要他看重,只消他提个名字便能教人得偿所愿,直攀青云阶。
这意味燕然拿到的至少是一块金子做的敲门砖,敲的还是太极宫的门。
燕然沉凝神色,扔枪上架,闷闷道。
“那我岂不是要借裴家的光?”
徐为见他不乐,深吸一口气,面色扭曲地强忍了恼意。
总不能都到了西京,这小子突然觉得背脊铁骨铮铮,觉得自己不该受嗟来之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还是说觉得在心上人兄长面前自荐求其举荐入仕有损颜面,堂堂男儿岂能丢脸,觉得面子大过天。
你要是敢这样说,我立刻就当场打死你。
徐为硬生生挤出一个笑,笑里满是这意味。
“你意欲何为?”
“我想先见他一面。”
他这般说,徐为不好再劝,毕竟燕然和裴娘子间的交情是助力还是阻力尚未可知,是得先见一见才好。
裴府是遣了马车来接人的,毕竟郊外别庄也是裴家私产,等闲不教人窥伺。也是裴清宣考虑到燕然初来乍到不认识路,为他省去一桩麻烦。
西京园林众多,不乏世家大族的私园向外开放,游人往来如织,以此赚得几个维护景致的钱儿。
裴府就不凑这热闹,他们既不爱刻意夸耀财富,也不喜生人侵入自家领地,更没落魄到连几个园子都修缮不起的地步。
从园林中高处看去,粉的、白的、红的、黄的花一团团云似的落在漫山枝头,间或点缀着翠绿的、嫩绿的、墨绿的叶,或狭长,或圆润,或厚钝。
桃李杏梨,海棠樱姿,各有其郁美。
燕然此时是在桃园中等人。
一阵风刮过,漫天桃花簌簌落,好似迷离烟雨过,裴清宣以花枝挽发,广袖博带飘然欲去,在香云春.光里,擎着一枝折来的海棠细嗅,抬眸乜来一眼飞光动魄。
万树桃花粉,君并一枝红,人与花似同,皆是不肯泯然于众。
燕然怔怔,看着他走得离自己越发近。
哪怕生有同一张脸,向他走来的儿郎也不似他认识的裴家娘子那般云鬓灵髻,环镯坠珰,簪钗画花黄。
乃是广袖袍服一派超脱之姿,和昨日那明媚飞扬的红衣少年郎又不一样了。
不,笑起来还是一样的。
他垂了眼,不去看人欲语前的笑,直接问道。
“江南初见,昨日重逢,我所认识的裴娘子都只有一人,是也不是?”
裴清宣不料他如此直白,“啊呀”一声后应了是,好奇道。
“你怎知道?”
“我一见你就知道了。”
他似笑非哭,心绪不宁,满腔柔肠积在肚子里打成死结,属实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好消息:千里追寻心上人,找到人了。
坏消息:心上人和自己一样。
什么一样?性别一样。
“我怎么会认错你呢,裴、郎。”
裴清宣见他纠结不安,也只能轻轻叹息了。
“我非有意欺瞒你,只当日初见以明月奴的身份,本以为是一时相欢,哪里能想到你我缘分竟深至此,以至于后来不好再言真相。”
燕然不听他漏洞百出的解释与推诿,直直盯着他问道。
“那位裴娘子,听说甫一归京就往观中修行祈福去了,是为避开我,好了结尘缘么?”
裴清宣一脸“你怎么这么想”,反让燕然觉得是自己大题小做了。
“非是如此,西京故旧皆知月娘自及笄以来因着养病缘故,就不大爱出来交际走动了,如今觉得观中静心荣养更为清静自在,所以难为外人见也。”
“我来西京时也打听过,说是裴娘子红妆艳煞千春芳,与她同胞兄长般擅弓马,通六艺,性情最是疏朗大方,可称女中豪杰,全京城的女儿都是她闺中密友。
那时候我想,她要是被一个边塞来的毛头小子喜欢,会不会让人耻笑。”
面对这好似剖心之言,裴清宣冷静陈述道。
“但你还是来了。”
燕然一笑。
不去辩解他究竟是因动情不肯弃卿卿,还是为了裴氏世代名望权位才来西京。
“是的,我还是来了,我本就要来,非是只有你的缘故。”
“也因为我喜欢她时,只是一个第一次过元夕的毛头小子,彼时我不知她是裴家女郎,不知道什么叫士庶不婚,也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能成为一种错。”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没想到,我居然蠢得不曾认出我的心上人。”
裴清宣一时语塞,半是歉意半是无奈,实在奈何不得这阴差阳错。
“燕郎要我如何,是剖开心肝给你看看情意几两,还是叫我泣涕涟涟,悔思己过?或你深觉受辱,要与我私斗,拼个你死我活,要彼此流的血够多才算了结。”
说到最后,裴清宣的话里已经多了些赌气的嗔意。
“要你伤心流血,那何不如教你直接摘了我心肝烹了炸了去下酒!”
燕然听他好似无动于衷,一时冲动把话脱口而出,一下子落进两相沉默面面相觑的境地里。
被心上人欺瞒了这么大的事,对方还好像无动于衷,燕然又怎么不会愤怒,心中生出怨气呢?
只是,他到底还是喜欢的。
偏偏他喜欢。
于是无辜者反而低了头妥协。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清宣叹气,也不追问,引他去亭中用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一餐在尴尬前情里倒教燕然吃得都食不知味。
裴清宣冷眼看着,时不时为他添酒续满,燕然也是满腔愁意难解,借酒浇愁愁更愁,直把自己灌得醉醺醺。
裴清宣见他耳根发红,眼神也迷离起来,方才开口问道。
“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燕然浑身冷硬的刺都温软下来,他用那双森森的此时明亮的眼看着他,喉结滚动,暴起的青筋爬上脖颈,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自按捺了内心澎湃的火。
以至于说话的力道都轻得飘飘然。
“我不曾怪过你。”他弯着唇笑了一下,“我心悦你,最开始是因你在雪地花树下生得实在好看,后来与你相处,是我色心不死又动真情。但那些都是你,你发自本心,我也发自本心,你并无对我不起之处。”
他抬眼看向他,粗糙的手掌摸过裴清宣的脸,指腹的硬茧按着他眼角,不敢动,生怕摸坏了他这一双漂亮眼睛。
“你扮作女郎时,我不敢说得太清。
嘉陵裴氏的女公子,嫁天子都是使得的,我不过是蛮邦小子,门不当户不对,又是要进京自荐谋划官身的,极有攀龙附凤之嫌,岂不连累你惹人耻笑?”
裴清宣噗嗤一笑,也不问他怎么是男儿郎就敢说清了。
若他真是女子,与人相知相许,世人苛责多半落在自己身上,可他是男子,世人毁谤几乎要全落燕然身上了。
甚至他现在就能猜到那些人要说什么类似于谄媚佞幸的话来。
“可惜女娇娥乃男儿郎,世人虽苛责女子,但对男儿却是多有宽容的。”
他扬眉朗笑,凑近了燕然身前,朗声问他。
“无关身世,无关男女,抛却门户、抛却世俗,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
“燕然,你心悦我吗?”
燕然斩钉截铁道。
“我自是心悦你。”
裴清宣抚掌大笑。
“既是君心似我心,且莫辜负良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