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若要提及裴清宣与燕然的相识,非是他二人可并称双骄的邬郅南下一战,而是在去岁临近除夕的江南,以致于裴清宣虽未归家,孤身旅客乡却也不觉寂寞。

      彼时北边战事方休,大军尚未回南,朝堂上仍就着战俘处置一事吵得热火朝天。

      裴清宣一时意气领着扈从屡出奇兵,虽然说是事急从权,事后免不得被参个越俎代庖,战事一歇就马不停蹄就跑了,时值西京传言裴家娘子江南养病,他也就去了江南。

      燕然在江南的缘由则更复杂些,若要捋清了说,就要从更早之前讲起。

      他本是汉胡混血,从原本家中逃命出来,浪迹了好些时日,辗转间被徐为救下收留。

      徐为时任安北都护府长史,颇得都护信赖。虽然只是个五品官身,但是仰仗都护在安北还是能混得开。一把年纪做到了成家立业,也算得上小有所为,只是膝下并无子息。

      遇上燕然是天缘凑巧,见他小小年纪流落在外,一时发了恻隐之心,收入门墙认作弟子,表面上是师徒名声,实际里却有父子之情。

      不过燕然文采达不到金榜题名只能算作平平,武艺却非凡,早早被他塞进军伍里做了个旅帅,此番邬郅南侵,凡他出战皆是出少击多乃为上阵,又获十之四乃上获,都护大喜先说封个云骑尉衔,为镇副将,待得战后请功朝廷再行后事。

      谁能想到,这请功表往上一递,再没了消息。

      都护出自周家,军旅传家自不会贪墨这点功劳,更何况徐为又算他心腹亲信,派人打探后才知:此战中两少年最为出色,一为燕然,二为裴郎,想来是后者深受皇恩,圣人有意为其做脸,想挑拣个好时日——也可能是欲行的封赏太过,要和朝臣们有好一番话要辩,以致于此事被暂时搁置下来。

      对燕然来说,这番冷待未必不是难得机遇。

      徐为喜不自胜,几日后一场大醉酩酊,醉语里提出要将燕然姓名添上自家族谱,这是借酒意上头要探人口风,问燕然愿不愿为他养子的意思了。

      燕然踌躇良久才对徐为坦白,他本是安北境内燕然都督府原配嫡子,因生母早死继母磋磨,对方意欲借外出遇流寇的由头杀他,他虽逃了出来,然而此仇不敢忘。

      他原名乌恩其,因着母亲乃是汉人,姓燕,索性改名燕然,然后就被徐为捡了回去。

      “你竟是都督子,倒是徐某高攀。”

      徐为听罢,徒然感叹玩笑一句,见燕然变色反又安慰他几句。

      借燕然此番建功,得了周都护青眼,言说朝廷请功需查清户籍调来一股精兵随他归家,三言两语便将当日之事弄个水落石出。

      虽说黎朝传至如今,已有百余百年,帝王更迭了六七代,国力转衰,以至于邬郅也敢来犯边,到底余威犹在,不是所有异族抑或羁縻都督府都欲作乱。

      燕然他父亲布日固德闻言就知这个儿子乘了东风,将来前途未必了了,再不济安北都护府这一块也是能吃得开的,认怂嘛,不丢人。

      中原话管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他同原配妻子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人死如灯灭,大丈夫何患无妻。

      到底是都督,当日长子失踪看在次子面上不曾细究,如今面对另有机遇的长子与确凿的证据,不仅和离得毫无心理负担,甚至反手按死了试图上蹿下跳的续弦。

      家业有继,这个出息儿子与他是否父子情深倒不是大事,面对徐为提出要认这长子为义子,过年时更是要带他回乡祭祖的一应事宜也痛快答应。

      前几年人下落不明时或许还有几分忧心,现下知道这小兔崽子能吃能睡还抱了大腿认了新爹,那一丁点儿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在安北时徐家过年虽遵循汉地旧俗披红挂彩,哪里有江南本地年味十足来得热闹。

      徐为家中虽亲戚零落,但也有几位故友往来,他都一一向人介绍了自己刚出炉的义子,故友们也很是给人面子,对其赞不绝口。

      思及燕然身有异族血脉,封赏又迟,给出了个长安自荐的主意,少年英武,要是谋个京官或在十六卫中就职,那可是一眼能见的好前途,岂不比回北边去吃风沙来得好?

      哪怕不成,各位侍郎阁老面前留个印象,将来或许得用呢。

      徐为好好一个江南子弟被派去安北为官,就是当初在朝堂上触怒先帝的缘故,若非旧友亲故相助,别说吃沙子了,如今都该吃香烛了。

      可见多条人脉多条路,此话不假。

      于是他打定主意,欲等天气回暖去西京城里试上一试,左右三月正值府卫轮番,都护也要回京述职,到时也好一同北归。

      事情既有了章程,他心情也大快,就瞧燕然成日里在家不过眼了,逐他出门,不拘是登高赏花,总之出去多走走看看,要是能凭那张脸骗到哪家女郎倾心,那成家立业就都有指望了。

      可怜燕然,天寒地冻又人生地不熟的,能往哪里去?

      因徐夫人爱花,他听闻城外山间有一林子的梅花生得好,便想着折几枝花家去,聊表孝心。

      雪路湿滑,马车行驶不便,他就徒步登上山去。

      本以为天寒雪厚的早已人烟绝迹,哪里想到刚一到山顶便看见亭子里仆婢成群,支起屏风挂上厚毡,燃起炉火焚着香木,竟还煮起了锅子。

      见有人来,婢女们几个上前挡住座中人,一个好似欲取帷帽被主人制止住,遮掩人的女婢们也被叫退。

      于是露出安坐着的女郎来。

      那位女郎朱裙红妆生得好漂亮容光,她站也不站就只福一福身,然后邀燕然入亭避避寒风,吃几盏热酒暖暖身子。

      燕然也不觉有异,边塞没那么多男女大防,欣然前往。

      二者互通了姓名,当然只通了燕然姓甚名谁,轮到裴明玦——我们现在知道他其实是裴清宣——只说了家中姓裴,乃是长女。

      他们一个是少年俊杰,一个是如花美眷,今日竟萍水相逢,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天赐的缘份?

      若不然,怎一个有心赏雪景梅花,一个突发奇想折梅归家,以致使如此天寒竟是相逢又相识。

      裴清宣这般想到,便这般说了。

      虽然生自边塞,但平生头一次听这种话的燕然被漂亮女郎的大方表达弄得面红耳赤,裴清宣见了嗤嗤笑起来。

      燕然见他笑得开怀,不知怎的就放松下来,也跟着笑了。

      席间裴清宣听闻他是为徐夫人折花,好叫她看看新春颜色换换眼,又听他说了好一车话,身世也漏了个七七八八,每字每句都认真听了,旋即笑道。

      “既如此,不若我陪你折梅。”

      燕然欢欣答应,一旁女使们规劝裴清宣,他也不听,女使们不敢硬拦,只得悻悻放行。

      她坐时,燕然能见着的只有她芙蓉面上胭脂如霞,桃花眸眼尾飞红,点朱的面靥正如两个酒窝,唇角一动便活泼起来,很是可爱,看不清脸色如何,只觉得她或许生得有些高挑。

      等她一站起来,竟是将近六尺,与他只差一个头的高低,在一群女使里显得鹤立鸡群,尤其她正欲离开,女使欲拦又不敢拦的样子恰恰就像小鸡崽子围着老母鸡转。

      幸好没让别人知道他如何作想,要不然定是要挨骂的。

      虽然披着斗篷,脸也在兜帽边白绒绒的毛里小了一圈,但和女使比起来到底是高了一大截。

      燕然却觉得,裴娘子的个头甚好,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她,不至于低头去找人。

      “你带那么些坛子来,是做什么?”

      燕然眼神好,瞥见好些个女使进出马车捧出精巧瓷坛,隐隐瞧见坛壁上画了各色花枝。

      “是用来收集梅花上的雪水用来煎茶酿酒呢。”

      裴清宣巧笑答他,燕然显然是理解不了这种风雅心思的,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

      “好、好精巧心思,怎不带个缸来多装些。”

      裴清宣被他逗得粲然笑起,偏过头同他解释。

      “雪装进坛子里化作水,放得久了,一坛子死水也要生臭呢。雪中观梅时有梅花雪的新酿,泛舟采荷时又有荷上露来煎茶,正如春初新韭,秋末晚菘。吃的是个正应时节罢了。”她仰首扶簪,颇有几分不以为意,“莫非所有人都尝得出煎茶用水,酿酒新露么?大多都是附庸风雅。”

      燕然听出她这话好似很不屑,只好默不作声,毕竟他连附庸都不会。

      忽的她停下步子,指了指旁边一棵梅树。

      那梅树虬枝粗干,枝姿奇特,树冠散曲自然,含苞红萼,花开似白玉,细蕊纤长,颇有逸致。

      “此乃玉蝶龙游梅,天生地长倒是难得,燕郎若想折花献母,不如选这株梅枝,取那花苞多些的回家清水养几日,花开尽了枯枝也能赏玩呢。”

      燕然不懂这些风雅事,但徐夫人女儿家心思细,徐为又是再正统不过的文人,倒讲究这些,现下遇上个看上去懂的,自然听话。

      他粗豪惯了,上手就折,好端端梅树教他弄得簌簌响起来,枝头雪争先恐后地落,拧了半天,梅枝还连着树皮蔫耷耷垂头呢。

      他出师不利,一时无言。

      裴清宣解了斗篷铺在地上,蹲着身子笑嘻嘻抬头望他,语气鼓舞道。

      “这枝折下来不好看,梅花到时摘下来做梅花汤饼也是一番心意嘛。”

      燕然见他这般也放开了些,掏出随身短匕断开树皮,又重新将断口修整了下,递给他。

      “虽然不甚顺利,但这是我折的第一枝梅,送给裴娘子,还望裴娘子笑纳。”

      “送我的?”裴清宣脑袋一歪,笑吟吟收了,“你选的这枝梅花倒很是好看。”

      许是万事开头难,接下来几枝便折得轻易许多,偌大斗篷上也只兜了三三两两的梅花。

      燕然见她立在梅树下,手中拿着自己送的梅枝,同他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知怎的心头一动。

      垂眼摸摸鼻子,又瞥见她的斗篷铺在雪地里,不禁生出几分愧意,连忙弯身捡拾起来。

      “这斗篷湿了,不能再上身,免得受寒。”

      他将斗篷叠搭在臂上,眼神流转间看见人鬓间落花,不禁探手去摘,却与人对上视线,不禁僵住,结结巴巴解释道。

      “头发上,花,落了。”

      裴清宣朝他眨眨眼,狡黠一笑道。

      “斗篷湿了不能上身,那我鞋袜也被雪浸渍湿了,可该如何是好?”

      燕然一怔,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弯腿蹲下。

      “我背娘子回去。”

      身后一时没有动静,他才后知后觉到,他与裴娘子才是初见,中原又很讲究男女大防,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背后贴身传来一阵暖意,梅花香混着其他香料也变得暖意融融。

      腕上套镯的一双手越过他双肩,在他身前朝他晃了晃,连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指甲尖儿都好似带着主人的活泼可怜,他听见裴娘子贴着他耳朵对他说。

      “把梅花和斗篷给我。”

      燕然红着耳朵将东西移交了,腾出手背着裴清宣与出梅林。

      裴清宣惦记着还有泰半林子的梅花没赏,故意支使着他往更深处去,再绕远路回去。

      分明是平添麻烦的事,燕然鬼使神差地应了。

      娇姝玉霄神,冷香艳冰魂。天是碧穹色,地乃洁玉尘。

      满山雪与梅间,燕然背着裴清宣前行,一时意起,裴清宣擎着梅枝唱了几句《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他唱到“西洲在何处”便不再唱了,反而趴在燕然肩头,附耳笑盈盈道。

      “妾为陇西客,君遇江南春*,敢问燕郎故土何在?”

      燕然轻笑,回她道。

      “敕勒金隤壁,阴山无岁华。”

      话语毕,他们二人也走出了梅林。

      女使们看见急忙围上来好一阵嘘寒问暖,生怕裴清宣是磕到碰到哪里,哪怕听闻只是湿了鞋袜也跟天塌下来似的,急急催人进车更衣,早早回程。

      燕然自然也陪同着,与他一个车内一个车外,两相闲话也很是合拍。

      直到进城后分别,要各自归了家去,裴清宣掀开车帘递了花枝出来。

      燕然定睛一看,只见梅花枝上不知何时被人缠上一条万字结长穗珠络,红艳艳的尾巴一晃一晃。

      裴清宣毫不扭捏地朝他冁然一笑,说是要“以此江南物,持赠塞北人*。”

      又撂下一句“现我江南客,梅落欲归家”后便施施然放下车帘,教车驭往家去。

      徒留燕然一时羞意上头,直到家去后将他折的那束梅花枝送给徐夫人时,他心思也有些恍惚。

      用饭时忽的一笑,看见花枝时笑,就连枝头有雪滑落也笑。

      徐为大为不解,实在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被梅精勾了魂去吗?”

      在山下等他的小厮嘿然一笑。

      “郎君是遇上赏梅的女郎,动了春心哩。”

      徐为夫妇相视一笑,忙令那小厮细细说来,弄得燕然一个大红脸。

      那厢裴清宣归家更衣,教女使们摆了梅枝来插瓶。

      他擎着一把剪子,挑了一枝花插进细长颈的窄瓶里,一边修剪花枝一边同女使闲话。

      “今日那位燕郎君,娘子可是中意他?”

      “他生得好看,见识也不凡,我中意他,不也正常。”

      女使莞尔,想来这话在她意料之中。

      “这也的确,奴陪娘子见了好几茬的探花郎,也没见过比这位郎君还要俊俏的,娘子中意自是寻常,眼下咱们还要在江南待上几月,待打听得那郎君家世,娘子也可不寂寞了。”

      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再嫁不知凡几,贵族女子不想成婚借口出家寻情郎的,咳,也非个例。

      西京中人更是知晓裴家大娘直言好颜色,自她十岁起,每每放榜必定会叫下仆扛了花树去扔探花郎,西京的俊俏郎君没有谁不曾接过她扔的花枝香囊。

      女使显然是看得开的,裴清宣看得则更开。

      他丢开剪子,那被剪得光秃秃的梅花枝看也不看,燕然送的那枝叫人送进卧房,还没等仆僮打听到他家住何方,年方几何,就先写下拜帖,预备明日登门造访。

      真是忽如一日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 10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