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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裴清宣显然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天日落前打探到消息,赶着最后一缕辉光入山前递了第二日的拜帖。

      徐为见时还一头雾水,因落款像是女眷姓名,特意寻了徐夫人相问,到底是女子心细,她虽也觉这姓名陌生,却在心念一转间就窥到端倪,掩唇一笑,吩咐侍女。

      “去唤郎君来。”

      徐为此时也明悟,捋着长髯转身往书架上寻了本《诗经》,待燕然一踏进房门,立马翻到《摽有梅》篇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起来。

      一边诵读一边对燕然挤眉弄眼。

      燕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他做派弄得一头雾水。

      徐夫人已是满脸慈爱,温声询问了。

      “然郎今日遇见的娘子可是姓裴?”

      燕然不意叫他来是询问此事,先是一惊,然后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了。

      徐夫人神情更柔,也不卖关子,递过拜帖给他瞧。

      “那位裴娘子打听到家里来,要邀你明日赏雪呢。”

      流明烛焰中,英俊青年的蜜色脸庞骤然飞上两朵红云,他握着拜帖露出了腼腆笑意。

      临近年关,街头人潮涌动,处处张灯结彩,江南水乡风景婉丽,就连雪也比边塞温柔。

      裴家娘子虽不是江南人士,到底比燕然更解中原风物,自从晓得燕然居所,每日必有拜帖上门。

      观梅赏雪、寒江垂钓、百戏斗茶、赌牌鉴乐,雅俗玩乐应有尽有,她倒好,从不拘泥身份,三教九流均能搭上几句话,融入其中,带燕然感受最热闹的江南,全然不似初来江南的客人。

      燕然在她面前也失了初来乍到、情窦初开的拘谨,他不懂中原讲究的香料布匹,做不成令人拍案叫绝的诗词歌赋,也识不得那些争奇斗艳的奇葩异草,更不晓得它们有什么风骨在身喻的何等情言的哪种志,在来往人家看来这实在是个无甚见识、榆木脑袋还不开窍的乡下小子。

      徐为不过五品,燕然又是异族子,哪怕如今二十又三,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徐为有心为他打算绸缪,也敌不过平日里来往的官宦人家哪怕门第稍低些也颇为得意自满,言语间多有傲然之意,暗自表达了不肯“低就”的心思。

      燕然虽不知裴娘子家世,但交际往来间隐见她家不凡,毕竟哪怕她孤身养病客乡,成日里门前是一片车水马龙,访客众多的热闹景象,更别提刺史别驾的家眷也个个不落地来走动。

      她自己也是富贵做派,全然不知世间尘泥苦楚的。

      同燕然谈及过往时,她不意自己金丸逐雀,珠玉缀鞋是何等奢靡,言辞间只做淡淡,毫无半分夸耀意味;燕然虽不曾见过这般富贵,但也不因此心生嫉羡卑微,也不避讳谈到自己当初离家落魄,实在饿极了挖草根吃草籽的日子,甚至笑道运气好些能捉个麻雀老鼠尝尝的幸事。

      他并非没见过有意与自己结亲的官家女郎向她们讲这些事,旁人听闻生出惊讶鄙薄又或厌恶反胃也是理所应当,燕然不在意她们如何,却在乎裴娘子如何想。

      裴清宣听了,好奇问道。

      “那滋味如何?”

      燕然见她双眸清亮,好似秋水濯月,清婉柔丽中似有脉脉,不禁一笑。

      “即使我那时饿得快死了,也觉着难以下咽呢。”

      如此往来半月,寒风料峭里饶是再觉得两心同而感暖融欢悦,也骗不了身子自知风吹雪淋,裴清宣不出意料地病倒在榻。

      他被压在丝绵衾被垒出的山下,汤婆子只隔着一层单衣几乎要贴上肉,卧房内烧起数十个火盆,香木与炭火一起燃烧,罩着熏笼既暖融融也熏得人昏昏然。

      喉咙跟刀刮似的,一旦咳嗽起来就浑身震颤,胸腔也抖得厉害,在暖似春日的卧房里像是响起来阵阵雷声。

      他哑着嗓子吩咐女使记得代他书帖,送上徐府讲明自己忽然染病不好出门,非是怠慢。

      女使摇光应了,免不得嗔怪瞧他,给人掖了掖被子,没好气道。

      “娘子都病成这样,还怕燕郎君误会不成?明日便是除夕,这病怕是一来便是一年,可见是药不够苦,让娘子不仅有闲心思虑旁人,还张得开口说出来。”

      裴清宣强笑,同她撒娇。

      “好姊姊可饶了我吧,这药再苦些可就咽不下去了,如何能教病好。”

      “娘子母家舅公乃岐黄大家,阿兄也承继衣钵,怎不知身体康健要紧。本就身体孱弱,又值岁末天寒,日日寒风吹着,不生病才怪,就算再喜欢那燕郎君,也何至于此啊。”

      裴清宣只笑不语,女使摇光就手脚麻利地喂他喝了药,奉上饴糖甜了甜舌头,就侍奉着他倚着软枕沉沉睡了。

      双颊薄红,病色难掩,竟也是极美的清艳,摇光看着看着不禁悄悄一叹。

      曾经能同郎君马球场上一争高下,每逢放榜登科游街,必要登高楼抛花掷囊,活得最潇洒自在,艳冠全西京的裴家掌珠从何时开始病起来,病到已至新春也因病重难行做客异乡,真是何苦来哉。

      小厮也不敢怠慢,急忙把消息递到徐府去。

      “裴娘子病了?”燕然钝钝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险些跳了起来,急得团团转半晌,才连忙追问传信的小厮。

      “裴娘子进餐如何?寝休几时?用药几何?可有添衣熏笼,闭窗阖门?”

      那小厮进不得内院,只有讷讷不能应答,看得燕然一阵心焦,挥挥衣袖阔步出府,等不及那传信的小厮追来,直接夺了他停在府门的马径直往裴府赶去。

      他沐着雪猛叩门环,乌黑的发被雪粒子粘上满头,鼻头都冻得通红。

      门房来开门时也被他的狼狈惊到,燕然不顾人家是否认得他,拔腿就往人家府宅里闯。

      腿脚快的连忙往内院跑去,一个接一个的递话,机灵些的劝他步子缓些,给人带路,也只带到内院门口去。

      “娘子,醒醒,出事了。”

      摇光听了其他侍女的禀告,只好叫醒裴清宣,见他神色迷茫,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将事情原委详细讲明。

      裴清宣也觉得好笑,他不觉得燕然这般是轻浮唐突举止,知他这是一颗真心,情之所至而已。

      裴清宣不假思索,直接吩咐侍女把人带到门前,在檐下多点几个炉子莫把人冻着,又寻了几个粗使的仆妇抬了小榻在门边,移了好些炭火过去,自己也躺上那小榻,与人隔着一扇门扉,拥衾拢毳地歪过头,脑袋抵着门上雕花,等房外那人说话。

      燕然这时才察觉不妥了,既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肯转身就走,坐立不安地在人房门前,看着窗纸上那沉沉黑影,缓着声重新问了一遍。

      “裴娘子进餐如何?寝休几时?用药几何?可有记得添衣加被,熏笼灌汤?然挂怀牵肠,以至孟浪莽撞,实在失礼颇多。”

      裴清宣教他逗笑,还没笑几声就咳嗽起来,强忍住喉头痒意,一一答他。

      “妾一日三餐,寝休终日,初用麻黄汤,拥毳覆衾披裘,持汤沃灌,炭火燃足,郎君不必忧心。郎君冒雪前来,可有受寒?”

      “我身强健,不畏风雪,娘子莫忧,以免常常挂怀,不能安心将养。”

      想到他这般莽撞进来,裴清宣先是笑,然后才脆声嗔他。

      “妾向来不忧心呆子,尤其是郎君这般身强体健的呆子。”

      燕然挠头,呆呆嘿然。

      他们俩隔着门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话,时有飞雪漫天,门扉两侧却如春时,融融熏然。

      兀的说到除夕焰火怕不能同赏,裴清宣遗憾叹气,嘱托燕然道。

      “燕郎可要好生观赏,待我病愈,且说与我听听。不知江南大傩是如何景况,恨我今岁不能得见,纵然会延请巫傩班底至府宅里驱疫祛邪,但哪里有街头巷尾众人一齐旁观那般来得热闹。”

      燕然连连应了,又宽慰她几句,转话又说他将在江南停留几月,不知裴娘子是否得闲,天气还暖时能携手踏春郊游。

      如是消磨大半个时辰,话虽未说尽,他却不能再留,只好告辞。

      夜里燕然辗转反侧,裴清宣叹气时的言语一直在他耳畔响起。

      他想,裴娘子似乎十分失望郁郁。

      那声叹息教他一想起来就是一阵抓心挠肺的难受,他本不想,叹声却不绝,于是他就在脑海里听了一夜叹息。

      他忍了一夜心焦。

      除夕当夜,饮了椒酒尝过春盘,祭拜完徐家祖先,燕然擎着灯笼,骑着马带了一篓子东西飞也似的去到裴府门外,循着记忆走到裴清宣的院落墙外。

      他先是取出竹竿把爆竹吊得高高的,火折子把长长引线一点,火星唰地跑过一线窄路,一头钻进圆筒里噼里啪啦地就炸起来,叫得很是响。

      裴清宣爱热闹,生着病不好出门放爆竹看烟火,怕被烟灰呛着,于是就在院中摆了宴席,搭了台子。

      聚满了女使小婢,唱曲的唱曲,作舞的作舞,奏乐的奏乐,这边赌牌那边对酒,她隔着门窗没掺和进去,摆了棋盘自顾自地弈棋,在屋内看那请的百戏也热闹。男仆护院的则是在外院热闹自己的,一应赏赐当值的杂务也早早安排好,小童们在外院放鞭炮玩炮仗也很是自在,几乎算得上阖府共庆同欢了。

      他忽然在屋内听间爆竹声,落子的思绪一顿,寻声望去,只见院外升起朵朵彩焰,墙头上先是攀出一双手臂,然后露出一个脑袋,紧接着一个撑跳,那英武青年就坐上了墙头。

      他在漫天焰火彩明里,与人墙头遥望,扬起明亮的笑。

      他说。

      “律回春渐,瑞雪丰年,恭贺新禧呀裴娘子。”

      裴清宣望着燕然攀墙坐在那儿,难得呆了一下,噗嗤一笑。

      也回道。

      “恭贺新禧呀,燕郎君。”

      而今日,燕然也呆呆看他,见他莞尔,听他说,“莫负良缘啊,燕郎君。”

      燕然抿紧了唇,垂眼瞧他。

      “你不疑我?”

      “疑你甚么?”

      “疑我意欲攀附,图你家世权贵。”

      裴清宣听罢大笑。

      生来便享五陵富贵荣华的少年轻看人心,满是无畏,以致于此去经年再忆往昔时也不知是否该悔。

      “纵遇帝女王孙,亦有此忧,那我自当选个喜欢的。”

      燕然失语,情不自禁展颜。

      ————————————

      “所以——”

      次日,教坊雅间里。

      得知挚友袖子竟然说断就断的杨漫捉柄舀茶,拿眼觑他,眼睫尾处斜飞光,落人身上既亮且利。

      “你喜欢他什么?”

      定亲不久,欲要成亲的杨四郎君是不理解裴郎情窦春心的,他分外费解,于是真诚发问。

      “你二人皆为男子,不过赏雪折花,把臂同游,放几串炮竹,聊过几次天,你就心动了?未免也太好骗。”

      裴清宣却不以为,塞了块枣糕进嘴里。

      “那还要如何?难不成所有情思爱意都需历经生死、痛彻心扉后才能算真心?”

      杨漫饮完茶,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放,震得茶汤翻涌溅出沿口。

      “就算没那些惊心动魄的桥段,你总得有心悦他的理由吧?要不然像他那般的男子天底下多得是,比他蕙质兰心,温柔小意的女子也多得是,何必非他不可。”

      “因他是燕然,我一见他就觉欢喜,所以我心悦他。”

      裴清宣从果盘里拿个橘子在手中慢条斯理的剥皮,头也不抬道。

      “论蕙质兰心、温柔小意,我的女使个个为我掏心掏肺,侍疾照料无不周到,论俊朗勇武、英雄意气,那朝堂军中也有不少,比他好的不是没有。远的不说,就说漫漫你与小柳叶,不就是鼎鼎有名的才俊,更别说我们还有青梅竹马之谊呢。”

      他按着橘子把它一掰,一人递去一半,又寻摸出绿李来啃。

      “然而喜欢恰恰是最不需理由的事。”

      “你就不怕他骗你?”

      “他对我有所求,我能予之,岂不正好?那些说欢喜我的郎君娘子,难道不也为裴家声名又或我的皮囊,亦或者其他我所有的东西?人人皆如此,我自然要选个自己相处得最顺心的。”

      杨漫语塞,柳晔反倒一笑,为他作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裴清宣抚掌而笑。

      “知我者,子煜也。”

      杨漫眼睛一翻,扔个白眼过去。

      “是我替你白操心。”

      “漫漫对我的心意,我自是晓得的。”裴清宣为他奉茶,言笑晏晏,“只是情之一字,本就难解,也非有理可循啊。”

      情字难解,谁知竟一言成谶,只因它,而在日后生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故来。

      此时裴清宣却只看淡风月,将它佐酒,认它为全然欢悦的快活事。

      所以他对自己的一双挚友笑言。

      “总有顶顶好的旁人,又或他其实是顶顶坏的人,但我偏偏喜欢他。”

      所以未来无论情果苦甜,都要他自己尝了咽下。

      当朝龙阳之好在权贵中算不得什么罕见癖好,自然也不是甚风行夸耀之事,于位尊者不过几桩风流逸闻,对微卑者来说倒能算上污点。

      裴清宣选择告诉给了杨漫和柳晔此事,是为了透个底,委婉表达给他们知道燕然与他有私,希望二友看顾着些的意思。

      除此外他再没有和别人挑明自己与燕然关系的打算。

      ——至于裴清承,不需要他言说,对方自能领会他心意,又何须言语赘述。

      毕竟他们双子之间,向来心有灵犀。

      虽然说裴清宣并不打算早早告知亲长,倒也不是怕阿翁阻挠阿耶棍棒,只是觉得并无必要。

      他与燕然风月相知,缘起邂逅之喜,只求相见之欢,尚无婚嫁意愿,日后或是恨怨难收或是一拍即合好聚好散,尚无定论。

      在他看来很是没有必要吐露出来,但思及人间天子的脾性,裴清宣不过一瞬之间做了决定。

      他向对方举荐了燕然,在其好奇根由时选择了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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