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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射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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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旌旗,日晷转过了申时三刻。
会客堂的门半虚掩着,门旁有士兵驻守。
新月悄声询问:“司徒先生可是在房中?”
话音还未落,双扇门扉被从内至外霍然推开,门槛之内,司徒珩身侧,是裹着羊皮大裘的丞相卫伯颜,新月再定睛瞧,在卫伯颜的身后缦立着的娉婷佳人,竟是何清欢。
丞相府虽离太尉府仅数十步远,新月也只远远瞧见过卫伯颜几回,每每见到便立时别了身避开去。
此人,在新月眼中说是鬼魔都不过分。
新月如钉子一般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还是走为上策。
谁知那卫伯颜率先开了口,沉哑着嗓音问:“这位是?”
他正问出话来,何清欢便即刻迈着步子迎上前,挽起新月的臂腕便道:“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不是说好在营外候着的么,可是候得久了?”她道着,朝新月悄悄眨了眨那双勾人的凤目,接着看向卫伯颜,疏淡道了句:“是我朋友。”
司徒珩站的笔挺,波澜不惊地看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少女,两片薄唇却始终闭合,未出一言。
他深知卫伯颜是怎样一个狡谲缜密之人。
新月会意,何清欢是在替自己解围。
她愣了愣,又随即故作镇静,恭而有礼道:“不知二位先生在此,多有冒昧,抱歉。”
卫伯颜上扬着的剑眉抬了抬:“哦?你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多问这一句意欲何为,无人知晓。
“小女新月。”新月只简短道了四字,别的也不愿多言。
何清欢立时抢过话来:“先生,恰好新月来了,我们今日还约了旁的事,清欢先行告退。”
未待卫伯颜回话,何清欢便匆匆挽起新月离去。
新月诧异,卫伯颜是出了名的暴戾,旁人但凡待他有半分不恭,被割去舌头都算轻的。何清欢与他说话这般随意,卫伯颜竟还眼笑眉舒的应允。
行至望不见他们时,新月方才心疑道:“你是卫丞相的人?”
“我?我不属任何人,若非说有,那便是何家之人。”何清欢哼笑一声,戏言道:“怎么?你担心我是卫伯颜指派来接近你的么?”
“自然不是,适才你又帮了我,还未曾道谢呢。”
新月应着,又恍然留心到,她刚刚,似是直呼了丞相大名?新月一下睁圆了眼睛。
八卦之心油然而生。
何清欢察觉到她惊愕,只嫣然含笑道:“你我至交,不必言谢。”
她们道着三言二语,才走到辕门外,便见前方马车辘辘行来。这般鎏银镂金的车厢,半圆的穹顶,举目一眼即知晓是萧府的马车。
萧景明自车上纵身跃下。
他许久未见新月这般绾发劲装打扮,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如此装束,倒越发像个清俊女将军了。”
新月面上涨了红晕:“可是不漂亮了?”
萧景明见她红着脸的模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你怎么都漂亮。”
他眸中纯粹无瑕的宠溺,是连一旁的谢淮与何清欢都看得明明白白。
新月自然更是明晰,她却是黯了神色,看不出表情,只如常淡笑:“方才与清欢说了一同用晚膳,我们去吃古董羹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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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京的明轩楼,灯烛通明,夜如昼。
趁得萧景明不在时,何清欢低声与新月道:“他心里有你。”
新月点了点头,又强装面不改容地自沸汤中夹起块浓香的牛肉送入口中。
何清欢好奇:“今日看你,倒像是与他生分了。你不喜欢他?”
新月咽了咽,仍是垂着眼帘:“缘分乃命定之数,无缘结缘,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更何况,那份秘密,六年来早已满盈了心房,再容不下他人。
何清欢不明白。
新月沉吟少顷,一双星眼里是万般无奈:“这世间男子多情,越是地位尊贵越是如此,少年时一腔热忱乘兴而来,待到后宫三千迷人眼,这情意还不是就如春梦,一逝杳无痕迹。”她顿了顿,又道:“他会忘了的。”
何清欢见她能与自己倾吐心声,不免感动,又愕然于她小小年纪竟有这万般顾虑。
她轻点了点新月前额:“你呀!你就这样信天意?又怎知不是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况且依我看,萧公子应是个钟情之人,哪有你说的那般,后宫……”
说着,何清欢想想自己,又蓦地咽下话去。
新月不禁唏嘘,只有自己知道,他偏偏就是那样多情,自古帝王又有几个不是。自己不过一平凡女子,便不去分陛下那千分之一的爱了罢。
她兜了话题问道:“你呢?早前便听闻你曾医好了卫丞相头疾,如今他这般偏爱你,你觉得…他如何?”
话虽问,她却是知道的,卫伯颜坐拥三宫六院,而何清欢却是一生未嫁。
闻言,何清欢怔了怔,自嘲道:“瞧瞧,说你时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身上倒是敢不如命了。可…新月,你与我不同,我…真心想你能过得好。”
新月偏着头莞笑看她:“我知道。我也盼你好。”
何清欢与她相视而笑,心下却是思绪万千层。
眼前的少女一如当年,旧事凄凉,终究是归于尽。你我的将来仍可期,对吧?
*
新月晚间回府时,后厨的红泥炉中正煎着药汤。她与庖厨道过后,便恂恂将汤端至碗中至司徒珩房中去了。
药香微微充斥了满屋,风拂竹叶,沙沙作响。
新月试了试瓷碗外壁温度,道:“刚好温乎着,师父可要趁着喝了,晚些该凉了。”
“嗯。”他习惯得应着。
风吹倒了书架上几本无提名的卷帙,新月起身关上被吹得作响的窗扉,又欲将卷帙拾起。
却听身后司徒珩唤道:“月儿,莫动那些,过来。”
她蓦然收回了手,回了声“是”,乖顺地坐至他身边。
司徒珩搁下笔,看着她:“那时未认你,可有怪我?”
她浅笑着摇摇头:“你是为护我,我怎会不知。”
今朝堂之上有王太后,皇后,卫丞相三座巨山柄权在握,将大半天下收入囊中,挟天子以令诸侯。新月一直都明白司徒珩日日持着那若涉渊冰的心。
她手肘撑在案几上,托着削尖的下巴芽儿:“只是若那人要伤你害你,我也不愿就当个局外之人。我什么也不怕。”
他眉眼微舒,又谆谆念叨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你既知道,今后行事就莫要再莽撞,切勿授人口实,留人把柄。该学会保护好自己才是。”
见他顾惜自己,她便笑吟吟看他:“月儿明白。”
*
又一连降了两日的雨,初见晴时,晚秋已骤凉。
城南景山,武德殿。
殿门上朱漆金钉九横九纵,殿内面阔五间,殿宇覆盖着黄色的琉璃瓦顶。
风吹雾散,千尺的高树落下满山的碎叶。
堂上一排排席上齐齐摆好了酒爵,脯醢。满朝文武与宾客陆续就坐,乐工亦分开东西侧,距天子之席不过十余步。
人还未来齐,新月正帮着小厮正一同布设乐器,小厮忽然道:“姑娘,这琴应是傅先生的。”
新月疑惑:“这两把琴不是毫无二致么?”
“适才傅先生说了,定要将此琴置于他的坐席,不可变动。”
新月摸了摸那椿木质琴底板,轻拽琴轸。
她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随即又不露神色道:“知晓了,那便替先生摆好吧。”说罢,抚着琴弦的指尖兀自发颤,忽的一下跪坐下去。
日晷转向午时,便不再有人入殿内。
新月还从未见这般浩大阵势,沈修执着皮帛就坐正北,宫中女眷严妆雍容,端坐如仪。公卿大夫着官服,佩冠帽,依次按官职顺序就坐,司徒珩正坐于沈修西侧,无人知他怀中揣了只小小纸兔子,是清晨时于灯盏上拾得,其上写了:少饮酒。
他每每拾得这些小玩意,也就习惯携带身上了。
傅廷玉坐于新月身侧,正抬手摸到那琴弦,便知不对,立时道:“琴应是置错了,新月你的这把应是我的……”
他正伸手触及新月身前琴时,新月迅即用力按住那绿绮式的琴首,只气度沉静道:“两琴是为同样,就不必费事换了吧。”
“我已调好七弦,新月怕是不习惯。”他仍作劲欲夺,却被新月死死按住。傅廷玉哪知她是习武之人的臂力,牟足了劲那琴竟动也不动,他惶急怒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先生荐了我来此咏唱,我自要报先生知遇之恩,绝不能看着您自取其祸。”
言有尽而意无穷。
她知晓那琴下是柄长剑,也知晓自己意欲何为。
“天意…皆是天意……”傅廷玉嗟叹着,乍然松了手,心下阵阵苦笑:“如蝼蚁般活了这数年,就只为手刃了那帮狗彘鼠虫,我…有何惧?”
轩辕乐声奏响,他没有再去夺那琴,阴柔奇美的双眸荧荧闪着几滴碎泪。
新月微微吸了口气,绸缎般轻柔的歌喉在大殿之中飘摇起婉转漪涟。
空气中低沉的喧噪顷刻间荡然安静。
一坐宾客瞬时震惊于这样好的歌声,自然地倾耳而听起来,只觉曾听过的那些所谓歌唱一下显得庸常凡俗。
王太后面上惊异一瞬而逝,不由得捏紧酒爵,心中惊骇而思:这般姿色,这般歌喉,除却十年前死于乱刀快剑下的那贱-人,世间还有谁人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