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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严师失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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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春天,惊蛰日,夜空终于下了一场雨。
可眼前的雨救不了急,西屏关外各县的粮食产量一直倚靠曲沙县与凉风县,如今,这两地的农田已连续歉收两年了,现在去开垦荒地播种,非得等到秋收了才有粮食吃。
眼下,大家还得饿着肚子。
碓房的存粮愈来愈少,又过几月,整个碓房都没谷子可舂了,还得养着一群女犯,每人每日的口粮连一片馒头都发不出了。
老百姓过得也很苦。县内还时常有窃米偷盗之事发生,好不安宁。任杰为官清廉,府中没多少余粮,曲沙县的空屋越来越多,不少人都往边上的凉风县跑了,
温夫人和周妅饿得面黄肌瘦,经常晕倒,周沛的底子还算好,扛得住饿,王管妇便带着她们去城外的小山上挖树皮草根吃。
王管妇一边刨着地,一边找温夫人聊天:“哎,我瞧你家三丫头五官生得蛮好,可说亲了?”
温夫人专心刨地,王管妇一连问了三遍她才答道:“未曾。”
王管妇说道:“三丫头今年一十有二了吧?该找夫家了。”
听到这话,周妅脸一红,恨不得把头埋到土里。周沛拉住她,两人耳朵竖起,仔细听着。
温夫人一心想着尽快脱刑,从未想过周妅说亲这事,眼下更是只想着填饱肚子活命,连忙推辞:“小女还是戴罪之身,苟活已是万幸,怎敢再找婆家。”
王管妇道:“哎,温夫人,你们母女受刑也只是暂时的。明年这个时候,你们母女三人就脱罪了,女孩儿长得可快呢,今年不说亲,明年就晚了!”
温夫人道:“如今连年大旱,吃饱饭都已是奢望,有谁还养得起一张嘴呢。小女虽生得瘦弱,嫁到夫家去,也是多一张嘴,反倒是个累赘。”
“说的好像你养得起两个孩子似的。等你们脱刑,你打算去哪里?别嫌我老婆子说话难听,这两个孩子跟着你也是受苦!你这做母亲的,当然要为孩子想想。”王管妇道,“再说,找个家境好的嫁过去不就行了吗?你这样想啊,你们周家虽然流落于此,但也只是暂时的。若是给三丫头挑个好夫家,将来周家想起势,那三丫头和她夫家不是也能帮衬一把吗?”
温夫人思忖片刻,道:“可是去哪寻家境好,又愿意收留小女的呢?”
王管妇道:“我知道有一家。凉风县的甄家。而且甄家的大公子甄亮长得是一表人才。”
温夫人道:“那家人品行如何?”
王管妇道:“好的不得了!那凉风甄家祖上有人做过大司马,虽然目前他们家还没有入朝为官的,但吃饱饭是轻轻松松。前些日子,这甄家还将府中余粮分发给凉风县的百姓们,所以凉风县到现在都还安安稳稳的。你家三丫头嫁到那,不会吃亏。”
温夫人沉吟不决:“果真有如此品行端正的氏族,倒是我周家高攀不上了……”
“有什么的,你们周家长子、次子哪一个不也是堂堂正正的好男儿,等脱了刑,迟早得建功立业。还有你家四丫头,也是个心思活络的姑娘,以后一定嫁的不错。有如此儿女在,我都羡慕!再说,我个老婆子都知道你们周家儿女前途大好,他甄家好歹是大司马的后代,眼光当然更长远。”
“可我的夫君还不知此事,我贸然给女儿定亲,要是被夫君知道,他一定不悦……”
“都吃不饱饭了你还担心这个——你要真担心,那就给他写封信!现在就写,派人送到雁北县去。”
“这一来一回又得耽误不少时间。”
“你瞎磨叽什么!如此好的亲事,周公一定同意。这样,你写你的,再过两月,等我脱刑了,我先替你去凉风县说亲,正好那甄老太太是我姑母的君姑的妹妹,有我出马,此事必定能成!”
温夫人终于松口:“如此……那就有劳王管妇了。”
周沛看向周妅,后者眼眶红红,沉默不语。
周沛不知道周妅心中在想什么,她看不得周妅哭,又联想王管妇说的那番话,便将周妅哭泣的缘由归咎到王管妇身上:“阿姊哭是不是因为王管妇说的话,阿姊要是不愿意,那我去跟母亲说!”
周妅只是低声抽泣,周沛便找到温夫人:“母亲,王管妇是个坏人,她想把我们家人分开!”
温夫人道:“你一个小孩子,怎知王管妇的良苦用心?”
周沛紧紧握着周妅的手,说道:“我只知王管妇不是周家人。她要将我们姊妹分开,就是坏人!”
温夫人道:“混账!我们周家没落至此,如今连饭都吃不上了,若甄家不嫌弃,肯与周家结亲,那便是你阿姊的福气!你如今八岁了,只知道行小孩子性子,你怎知你阿姊不愿意?你要生生将你阿姊的福气断了吗?你想害你阿姊吗?”
周沛被一番斥责,急得转头去看周妅:“阿姊,你究竟愿不愿意呀?”
周妅泪眼婆娑:“女儿想终身侍奉母亲。”
温夫人道:“那等母亲死后,谁来侍奉你,照顾你?女子没有夫君,便是无处扎根的野草,会被人笑话、欺侮。”
“我来侍奉阿姊!”周沛争辩道,“难道当今女子的宿命,惟有嫁人这一条路吗?严先生经常夸赞阿姊,说阿姊聪慧,世间难得。严先生还说,女子也有入朝为官的,阿姊若是不嫁人,凭她的才干,少说也能做个丞相,甚至皇帝的!阿姊要做了皇帝,看谁还敢欺侮!”
“混账!”温夫人怒了,“此话是严先生说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时的严先生算是周沛的天,她想着,若是搬出严先生,就能令母亲回心转意,不让周妅嫁人,便点点头:“嗯,是严先生说的,一句不差。”
温夫人气得将锄头扔在地上,道:“好哇,我还道让你们跟从严先生学习,能学些规矩道理。谁承想他竟把你们教成这样!这个严扬仪,居然敢说出如此叛逆之言,当真是枉为人师!我这就同任县长去说,以后,你们不要跟他学道了!”
周沛闯大祸了,她是想不让周妅嫁人,谁知弄巧成拙,把严先生弄失业了。
她哭着跑到官署,想去挽留严先生。
结果没堵到严先生,只从任吾幸那听到严先生留给周沛的一句话:“圣人谨小慎微,动不失时。”
周沛看懂了,严先生在说她这张臭嘴,害人害己。
除此外,周沛还从官署那打听到了一件事。
昌都来人了。
因为连续两年大旱,谷子减少了许多。原本以舂米为刑罚的犯人,如今无事可做,舂米成了休假。
朝廷下旨,将仍在服刑的犯人的刑制,由年制改为量制。原本每年舂米达到底线即可,人犯按年服刑,到时间了就可以走。而现在,按米量与人头结算,每个犯人要舂出一万斤白米才能脱刑。
政令很快执行下去。
周家母女已服刑两年,以往年登记在案的舂米量相抵,每人头上还有三千多斤的白米,三人加在一起,还需臼出将近一万斤的白米才能脱刑,一万斤!
这对周沛来讲是一串天文数字,她没什么概念,掰着手指一斤一两地算着:
平时谷子足的时候,她们三人一刻不停,一年才能舂出五千四百多斤米来。现下谷量不足,舂出的白米量本就少,按照最新的刑制,她们起码得再舂米三年!
三年!
眼看明年就可脱刑,平白无故多受三年的刑罚,周沛自然是不干的!
她已经熬了两年多,从六岁熬到九岁,从单纯无暇熬到满腹怨气,再熬下去,不知昌都又会来什么折磨人的法子,这辈子都熬不出头了!
官员口中的一粒白米,落在她们肩上,便成了一座大山!
大旱实为天灾,并非人祸,凭什么由她们承担?
周沛心中生出万分委屈,却也生出一条计策来。
今年的雨量虽不算多,但也比往年好。到了年末,农地终于有了收成,碓房也多了存余的谷子。再到第二年,境况逐渐好转,周沛每日的食谱从树皮逐步过渡到了粗面馒头,也渐渐有人从凉风县搬回曲沙县住了。
温夫人托人带给周父的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不知是否是收到调离令,或是戍刑的刑期也有变动了。再说甄家,也一直没有上门来议亲。大概是听说了周家母女刑期延长的事情。
温夫人经常唉声叹气,眼看日子快混出头了,又横遭一难。转眼周妅已十三岁,如若到十五岁才能开始找夫家,等出嫁又不知该到何时。再这样下去,耽误了周妅亲事不说,她还要多交五倍的人头税。
日落西山,碓房笃笃的舂米声渐渐消弱,周妅,周沛,各拎一个米桶前去称重。温夫人的身体愈发弱了,咳疾也闹得厉害,常常咯血,风一吹都直晃悠。她现在臼不动米,只做搅米的活,秤米的时候,她慢悠悠地跟在两个女儿身后。
王管妇已经刑满离开,搬去凉风县住了,新的管事还没到,张管妇一人负责碓房的所有事务,每天要管二十多人的活计,难免有些忙不过来。
等周沛排到秤米,她已经累得提不起笔了,全程甩手,让周沛自助办理业务,周沛自己秤米,秤完了再翻开计数簿记着,再拿算板一五一十地一算,最后把计数簿递给张管妇,张管妇瞥了一眼,怔了一下,再瞥一眼,随即惊喜叫道:“哟!温夫人,恭喜了啊,你们的白米够数了!明日就可脱刑了!”
周妅与周沛听了,激动地相拥而泣。张管妇也很激动,她累了一年多,巴不得明天就让碓房的女犯全都回家。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温夫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之情,只有错愕:“什么?”
张管妇重复道:“白米够数了!明日你们就可脱刑了!”
温夫人脸色大变:“一万斤白米,已够数了?”
张管妇看了一眼秤,再看看计数簿上的数字,说道:“没错。你们今日臼了十二斤米,与之前的一加,已是一万斤,够数啦,够数啦!”
温夫人道:“劳烦张管妇,小的可否看一眼簿子?”
“你这人,还怕我看错啦?拿去拿去!”张管妇将计数簿转个方向,推到温夫人面前,温夫人一言不发,一页一页仔细翻着。
张管妇一刻不停地说道:“哎哟,你们用了那法子,果然臼米臼得多,现在碓房人人都在抢着用,也是多亏了你家四丫头了,就是机灵。原以为这政令下来,你们母女还要辛苦几年,没想到一年半便达成了,真是有福气呀!唉,我就苦了……不论如何,还是恭喜温夫人脱罪了!你们周家虽经此一劫,但好在两个女儿都孝顺……”
第二日,母女三人终于搬离米巷,住进一间空屋中。
空屋是个朝东的房子,土砖堆砌的,摆设十分简单,进门便是个灶台,南方是个能睡一家人的土炕。炕旁边还有一个后门,通往之后的院子,院子不大,可以简单地种些菜,还有个空置许久的鸡窝呢。
搬进新家便是新生活的开始。周沛十分高兴,拿着一根笤帚,跟着周妅跑进跑出,里里外外收拾屋子。
刚把里外扫了一遍,周沛渴得不得了,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子水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周沛喝饱了,再拿起笤帚,准备踩着木墩子把梁上的蛛网扫一扫,温夫人叫住她:“你把笤帚拿给我。”
周沛听话地过去。
温夫人接过笤帚,忽然举高,狠狠一下抽在周沛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