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传：罪女报仇，二十年不晚》藕言片语

15、母女反目

　　周沛没料到自己会挨打，她两腿一软，闷声摔在地上。

　　这一下仿佛使尽了温夫人全身的力气，她还想再打，却因体弱抓不住笤帚，笤帚飞出去击中周沛的背。周沛吃痛，惊叫一声。

　　温夫人双手颤抖，指着周沛：“你给我跪好！”说罢，还高举右臂，要扇周沛巴掌。

　　周妅从后院进来，见眼前一幕，急忙丢掉手中的水盆，抱住温夫人的手：“母亲！母亲住手！母亲缘何要打阿圭呀！”
　　温夫人不答，只是厉声命令周沛：“跪好！”温夫人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勃然大怒，气得咳嗽不止。
　　周妅从缸中舀了碗水递给母亲：“母亲不要动怒，究竟是什么事呀！”
　　周沛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她知道温夫人已经发现了。
　　温夫人喝一口水：“你让她自己说！”

　　周沛不说话。

　　周妅看了愈发着急：“阿圭，你快说呀！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周沛突然说道：“不是误会。”

　　温夫人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把笤帚给我。”

　　周沛捡起笤帚，停顿片刻，乖乖递过去。

　　周妅一把将笤帚夺过来藏到背后，急得直跺脚：“阿圭！你快说呀！你究竟干什么了！”
　　周沛冷冷说道：“我作假了，我们臼米的量根本……根本没到一万。”

　　周妅听了，呆在原地，手中的笤帚掉在地上。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摇周沛的肩膀：“你怎么能做出此等事情啊！作假是大忌，是大忌！一旦被人发现，你，你，你怎么这么傻！”

　　周沛低头，看不清表情：“我是心疼母亲和阿姊，这样的刑罚若要再受三年，母亲非病倒不可！再说了，大旱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要将我们的刑期延长？我看就是朝廷有人故意要让我们母女三人不好过。母亲、阿姊，你们放心，此事我做得很好，称重、记数都是我当着张管妇的面做的，她不会发现。”

　　周妅也气得直哭：“阿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出此事，是埋下了一个祸端啊！”
　　周沛答道：“要真是被发现，我就一人承担，绝不拖累母亲和阿姊。”
　　温夫人苦笑：“好一个不拖累。我真后悔啊，我竟被你蒙骗这么多年。两年前你嫁祸郑氏的时候，我就该看清楚，你是个教不好的！既然你说不拖累我们，那我今日就将你打死，省得你再祸害周家！”

　　温夫人拾起笤帚，两手握着，朝周沛挥去，周沛不躲。

　　啪！

　　笤帚落在周沛眉角，狠狠鞭笞出一道红疤来，片刻后，皮肤向两侧裂开，形成一个破口，暗红的血从眉头处流下。温夫人没想着会出血，吓得丢掉了手中的笤帚。周妅见了血，惊叫一声，晕倒在地。

　　血迷糊了周沛的左眼，她顾不得前额的疼痛，爬过去想确认周妅的状况，温夫人将她推开：“你走！”
　　周沛苦苦哀求：“母亲不要赶我走！我知错了，母亲，我真的知错了。”
　　温夫人将周妅抱在怀里，对周沛冷冷说道：“知错不改，又有何用？投机取巧，无视法纪，我留着你，便是养虎为患。你莫要误了周家，莫要误了你阿姊！你走吧！”

　　周沛见温夫人是来真的，才终于哭出了声。

　　周沛知道自己不该多写白米重量，不该偷改计数簿，但她也不后悔。让周沛重来一次，她还会如此选择。比起眼瞧母亲活活累死，以一个犯妇的身份死去，周沛情愿铤而走险，去做这等恶事。她已经失去生母了，她不想也失去嫡母。

　　温夫人和周妅是家人，亲人，是周沛此生的牵挂，周沛无论如何都要护她们周全。

　　来到曲沙县的三年，周沛惹事、闯祸，风波不断，瞎编乱造的几句话还害得恩师严先生也回乡了。她忽然记起那日在廷尉府，昆矮子骂她为“猃奴的坏种”，还有潘解差、郑氏也都如此骂她，是否是因为周沛的母族猃戎，真的是坏的？她的本性，也如虎狼一般，是坏的？

　　周沛心中有气，有怨，有不解、不甘，也有一个孩子难以觉察、不可名状的心冷。

　　她感到眼角有股热流，以为是流泪了，拿手一擦，却是一手的血：“只要母亲和阿姊能好好的，阿圭愿意走。但阿圭想知道，若这件事是阿姊做的，母亲也会把阿姊赶走吗？”
　　温夫人道：“我逐你出门，全然因你自己作恶！你庶母为护你而死，她就死在你面前，你还不知好歹。你既如此作践自己的命，我又何必留情！”
　　周沛从地上站起来，思忖再三，还是向温夫人问出那个深藏心中多年的问题：“母亲厌弃我，是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并非母亲嫡出，而是猃戎人的孩子呢？”

　　温夫人张着嘴，半晌答不出话。周沛也不敢得到她的回答，原地站了半刻，便飞奔出门了。

　　周沛在曲沙县晃荡许久，无处可去，晃荡到了官署门口，任杰有事不在，周沛从任吾幸嘴里套出话来，原来任杰往凉风县借米去了，上午刚走，要去四五天。

　　任吾幸听说周沛脱刑，连声恭喜：“太好了！前年听说这政令的时候，我心里还替你们担心，一万斤米可不是小数目。恭喜阿圭妹妹了，你们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咦，你这眉毛上，怎么有个血痂呀？”
　　听见任杰暂时回不来，周沛松一口气，笑着扯了个谎：“昨夜被虫咬了，觉得痒，不小心挠破了。这几年多谢令尊和阿姊照顾。对了，婳儿阿姊，今日家母高兴，特许我出来找阿姊玩几日，恳请阿姊这几日让我住在你这儿，好不好呀？”
　　任吾幸有些为难：“这……府上若是要留人，都须得经过父亲同意的，我怕……”
　　周沛道：“有什么可怕的？我就住几日，等令尊回来，我都已经回家啦，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我知婳儿阿姊平日功课繁多，难得有个空闲，不如……”

　　凭着这几句话，周沛在官署府赖着不走了，天天蹭吃蹭喝。任吾幸知道周沛玩心大，开始还是推脱，到后来也忍不住跟着周沛四处胡闹。

　　曲沙县的官丞原本是不管这事的，见两人天天打闹，刻小马，掘土挖地捏泥人，他无心问了一句：“任娘子日课都完成啦？”
　　任吾幸立刻撇清自己，将手中的小马往地上一丢，后退一步：“还没……是，是阿圭妹妹偏要拉着我玩……”
　　周沛一愣，随即说道：“对，是我拉着婳儿阿姊玩的，官丞要罚就罚我吧。”
　　官丞哈哈一笑：“你们俩玩得好好的，我罚你们做甚？”说着便走远了。

　　官丞这句无心之言，倒害得两个好姊妹起了嫌隙。

　　周沛道：“我原以为阿姊拿我当亲妹妹，原来我只是用来背黑锅的。”
　　任吾幸急忙解释：“不是的，阿圭……平时父亲管得严，我怕官丞会向他告状，这才……”
　　“阿姊用不着道歉，反正错事都是阿圭做的。”周沛撂下这句话，便走远了。

　　第三日，周妅找到官署，对过往之事闭口不谈，只让周沛同她回家。周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见周沛是铁了心了，周妅低垂着眼：“今日王管妇听说我们已经脱刑，带着甄家上门来了，我也见到了甄家长子。他们和母亲说好，再过两天，我们便去甄府议亲。你是我的妹妹，如此重要之事，你都不陪着我吗？”
　　“只怕是我去了之后，要拖累阿姊和母亲。万一议亲时出什么差错，母亲又该怪罪到我。”
　　“可是阿姊希望你能在。”周妅泪眼潸然，“要是两天后的议亲顺利，甄家便会找日子来下聘。再过几月，我便会与甄家长子成亲，嫁到凉风县去，怕是一生都会留在西北，留在凉风县。此后我姊妹二人若是还想再见，便难了。”
　　“嫁人便是一辈子都要跟着夫君，再也见不到自家的人吗？”
　　“《女诫》有言：‘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我若嫁了人，未来的夫君便是我的天，我只能侍奉在夫君身边。”
　　“既然如此，那婚姻岂不是把女子送入地狱？”
　　“倒也未必。若是两情相悦之人结为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可是一辈子的幸事。知冷知热之人易寻，知心知音之人难觅。因爱而结合的夫妻，怕是十对里也难有一对。”

　　周沛九岁，对于爱情的理解，停留在生母兰夫人为了追随父亲而率领部众归降东国这事上。兰夫人情愿背着降将的名号，情愿做周家的庶母，也要随父亲远离故土，这便是爱情了吧？

　　今天听周妅这样哭哭啼啼地跑来说这番话，猜也猜到，周妅并不喜欢甄家长子。

　　周沛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道：“阿姊如此说，想必这甄家的长子一定长得极丑，配不上阿姊！”
　　“倒不是的，甄家长子还算是清秀，只是这人我实在喜欢不起来。这话也只跟你说，你别同他人去讲。”周妅牵着周沛，说，“阿圭，你可知我为何不教你《女诫》？”
　　“不知道。”
　　“我四岁的时候，母亲便叫我背诵《女诫》了。其时我年幼，以为《女诫》所言便是天道至理，处处遵循。可后来，我又读了其他的书，我才知道男子的世界是有那么多事能做，可为官为士，还可向世人宣扬自己的理想抱负，我多想成为男子呀。可每当我想像一个男子去说话、做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想起《女诫》的训言，我不敢违背，也不敢做。即便是有条现成的路就摆在我的面前，我也没有勇气去走。”周妅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

　　周妅抹了把泪，继续道：“你就不一样了。你天性就与寻常女孩儿不同，你是不受拘束的。就是没路，你都会闯出一条路来。所以母亲让我教你《女诫》时，我怎么也不愿意。我不希望你被这些条框所拘束，不希望你被牢笼束缚着，我不想使你变得像我一样畏首畏尾。”

　　周沛拭去周妅脸上的泪，问道：“如若不用嫁人，阿姊以后想做什么？”
　　周妅想了许久，道：“你先答应我，不管我嫁不嫁，你都要收起你的小心思，不能顶撞母亲，也不能去找甄家麻烦。”
　　“好，我答应你。阿姊快说，你想做什么？”
　　周妅破涕为笑：“我呀，我想成为你。我想成为像你一样胆大，我行我素，敢冲破枷锁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