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严师传道 ...

  •   周沛虽然和同龄人一般淘气,但还是肯吃苦的,每日早起晚睡,努力记背,没有一丝怨言。

      周妅教得也很好,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不出三个月,周沛便将这些内容记熟了。

      周妅又带着周沛背了《论语》之中的部分内容。再往后,温夫人让她教周沛《女诫》,周妅总是推脱,说自己只比周沛大四岁,学识毕竟有限,不敢再教。

      温夫人见两个孩子都愿意学习,自己心里也欢喜,只是无奈能力有限。于是她厚着脸皮找到任杰,想从他那边借一些书卷供两个孩子习读。

      任杰是何等的热心肠,一听周三娘子和周四娘子想要读书,表示愿意给两个孩子请一位先生上门去教。

      哪有请先生去碓房教书的?

      温夫人当然不肯接受,索性连书都不敢要了。

      任杰也知道周沛聪颖,若是不好好习读,浪费了天资实在可惜,于是又退一步。两个大人客气一番,终于达成一致,让周妅与周沛每天早上辰时来官署,跟着任吾幸的先生学习一个时辰,再回去舂米。

      两姊妹听了,高兴地不得了。

      天天舂米,干一样的活,狗都要厌烦了,更何况人呢,只要能不舂米,出去替牛拉犁耕地都是好的!

      温夫人找到王管妇说情,后者倒也通情达理,同意让两人提早使用碓房。

      第二日,姊妹俩早起一个半时辰去舂米,舂到约定时间前的最后半刻钟,再与嫡母温夫人交换。出了碓房,两人再一路狂奔至官署。

      周妅体弱,跑得慢,周沛总是要等她一会儿,所以俩人是掐着点到的。奔到官署后,两人顾不得喘息,急忙脱了鞋进到书房里,与任吾幸同坐念书。

      许久未见周沛,任吾幸很是开心:“那日听家父说起妙仪阿姊与阿圭妹妹要来,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接连几夜都没睡好。这下终于见到你们了,今夜我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周沛也说道:“我和妙仪阿姊为了来和婳儿阿姊同学,今天特地早起了一个半时辰去舂米呢!”
      任吾幸听了,关切地问:“那米舂好了吗?”
      周沛忙不迭地地点头:“舂好了,舂好了。”
      任吾幸听了,很开心:“那我就放心了。我是晚睡,你是早起!我们俩还真是有缘呢!”
      “两位说够了吗?”

      先生发话了。

      任吾幸立刻噤声,乖乖坐正,尴尬地将小手摆好。

      周沛则不然,她是没个正型的。她与任吾幸正聊到兴头上,被人中途掐断,难免有些不悦,她一手放在膝盖上,一边又转头去看说话之人。

      先生是位弱冠之年的男子,眉目清秀,一块烟青色葛布幅巾包头,余幅长长垂至肩部。中等身材,身上着一件鸭卵青儒服,穿着简单朴素。
      五官排布下,面容还算和善。
      可凭他的一双眼,周沛看得出先生心中颇有不满。

      果然,先生点了点周沛,问道:“《论语》中有一篇子贡问政,你会背吗?”
      周沛点点头,这些基础的周妅早都教她背过了。她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背道:“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先生点点头:“背的倒是熟练。那你如何理会最后一句的‘民无信不立’?”
      周沛想了想,支支吾吾说道:“‘民无信不立’是说……一个国家得不到老百姓的信任,就会垮掉。”
      先生又道:“这句话,于为君为官为士者而言,如此解答是不错。可汝作为民,读到此句话,又做何解呢?”

      周沛打心眼里是有点讨厌文绉绉的说话方式的,念在是第一次来,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问:“不知,请先生解惑。”
      先生摸了一把垂下的幅巾,撇到后头,说道:“于我等而言,也可以字面表意做解。信,除了解作信任,还可解为诚信,信用。因此这句话可做解为,一个人若是没有信用,在这世间,就无立足之地。”
      周妅拉拉周沛,周沛不解,没有理她。周妅只好自己站起身,走到跪垫之外,恭恭敬敬行了跪伏之礼,诚恳说道:“先生,妙仪与阿圭是因舂米来迟,不是有心,请先生原谅。”

      周沛当然没听懂先生话中之话,也不理解周妅拉扯自己的缘故。

      先生点点头,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明日可不要再来迟了。周四娘子,你呢?”

      莫名其妙!
      这两个人在打什么谜语呢?

      周沛看看任吾幸,再看看先生,满脸疑惑:“阿圭不懂,请先生解惑。”
      先生慢悠悠地来回踱步,说道:“你们与我约好了于今日辰时来此学习,你们迟到,便是爽约了。你们没能达成与我之间的约定,在我看来,你们便是失了信用。如此一次,尚能原谅,若是屡教不改,信用全失,你们则没有必要再来了。”

      哦!
      周沛恍然大悟,原来先生是在嫌弃她们迟到了。不就是个迟到,至于如此小题大做,计较一番吗?

      先生又说:“子还有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只会背书而不去思考,背下的内容于人而言只是一串文字罢了,学了也是白学。”

      听完这番话,周沛对“文绉绉”三个字更是生厌。这人让她回忆起在昌都太学苑碰到的“好人”,两人讲话都是一个套路,叽里呱啦,呼哧咔嚓,至于个中意思,全靠听话的人自己猜啦。

      “周四娘子——”先生忽然点名道姓,周沛才知道自己走神了。

      她坐直身体听先生说道:“周四娘子,以上两点你若是不改进,那为师便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一个时辰学下来,周沛是脑瓜嗡嗡,脑袋沉沉。先生的脾气十分不好,学生之中有一点不如他意,便立刻停下讲课,将这人的问题拿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周沛,一上午的课,她被点了八次名。

      她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学习终于结束,先生问每人课上的收获,任吾幸与周妅都说了各自的感悟,听着就是标准答案。
      轮到周沛时,她实在没什么长篇大论可说,又不想拍马屁,便抱怨着:“学习之苦,胜过舂米。”
      先生笑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周沛说道:“动手容易,动脑子难。周四娘子,你既已受性不敏,就更需比常人奋进百倍。此话,请你牢记。”语毕,吩咐了一些习作给三人,接着走了。

      先生前脚走,后脚周沛就跑出书房,深吸着屋外的空气。

      周沛从小都是被人夸聪明伶俐的。说她愚蠢、迟钝的,除了太学苑的“好人”,再就是这个先生了!

      对于这先生,周沛越想越气,张嘴想要骂人,话到嘴边却噎住了,因为她连这先生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于是她灰溜溜回到房内,问任吾幸:“婳儿阿姊,刚才那个先生到底叫什么呀?”
      任吾幸道:“你是说严先生?他家是凉风县严氏,听我父亲说,他的爷爷曾做过高祖皇帝的太傅呢!”
      好吧,果然是个严师。

      今年和去年一样,都是个旱年,只不过去年小旱,今年大旱。去年尚且下过几场雨,今年从春到秋,一滴雨也不落,太阳跟不要钱似的,每天雷打不动地出来,晒死了一大片作物。到了秋季,附近的农地更是颗粒无收。

      种地就算了,曲沙县的县民靠着城门口的井水勉强维生,旱灾没把人渴死,可要把人给饿死了。碓房聚着一群服刑之人,伙食本就差,刚来的时候,每餐是两个馒头,一碗稀粥,去年缩减成一个馒头,一碗稀粥。再到今年,稀粥、汤水都没有了,直接变成馒头片。
      所谓馒头片,就是一个馒头切成三片,每人每顿就吃一片。

      周沛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每天做苦力活,这点馒头片不出半个时辰便消化空了。周沛与周妅天天都饿着肚子来上学。

      严先生在上头说着孝道,周沛在下面心疼自己的肠道。
      严先生说着:“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周沛饿得头晕脑胀,两眼昏花,只听见“有酒食”三个字,以为是先生请客吃饭呢,于是赶紧站起来,谢过先生,走到严先生的桌案旁,端起盘子,一口将其中的“酒”吞掉了。
      喝完,周沛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任吾幸、周妅、严先生都看呆了。

      原来周沛端的哪里是食盘,是砚台。喝的也不是美酒,是墨水!

      只见她以手背抹掉墨水,嘿嘿傻笑。她还正值换牙时期,满口牙豁,满嘴黢黑,样子甚是可怕。
      半晌,严先生才长叹一口气,说道:“看得出来,你是真饿了。”他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三颗拇指大小的饴糖。

      饴糖难见,曾经在昌都周府时,周家贵为皇亲国戚,又是将相之家,都只有节日才能吃上几颗。到了曲沙之后,吃饱已是难得,吃糖更是天方夜谭。周沛瞪得眼睛都直了。

      严先生把任吾幸和周妅也都唤来,在每人手里放上一颗,说道:“吃吧。”

      一颗糖能换来孩子整整一天的快乐呀。

      周沛一口就将饴糖塞进嘴中,正要咬碎,见周妅和任吾幸都吃得小心,也学着放慢速度,拿舌头小心舔着糖块。饴糖混着墨水,还储藏着一股素绢的气味,在周沛的唇齿间丝丝化开,漾出一股甘甜的滋味。

      吃馒头是活着,吃饴糖就是享受了!
      谁想到饿了那么久肚子,居然能一步登天呀!

      久违的甜味将周沛记忆中的童年唤了回来,可这份快乐的回忆之中,夹杂着许多有关生母的碎片。
      碎片划过,心头一阵刺痛。糖的甜味盖不住鼻头的酸,周沛两眼一热,流出泪来。

      “如今年岁不好,柴米都贵,糖虽垫不了肚子,但也能解解馋……”严先生话还没说完,看见站在正中的周沛居然吃糖吃出了眼泪,急忙问道,“哎呀,是不是饴糖坏了?这糖是我从去年过年放到现在的,一年多了,一定是坏了,快吐出来,快吐出来!”
      周沛摇摇头,后退一步,跪在地上行礼:“多谢先生的饴糖,阿圭一定勤学苦思,报答先生!”
      原来是虚惊一场,严先生叹口气,道:“你才七岁就知恩图报,是好的。不过饴糖而已,不用报答为师。但你说的勤学苦思,可要说到做到。”
      周沛用力地点头:“阿圭从不反悔,一定说到做到。”
      “好。”严先生很高兴,让三个孩子回到位置上,继续讲道,“既然今天说到了吃,为师想到了卫灵公篇中的:君子谋道不谋食。上次已与你们说过这一篇,你们谁能背一下?”
      周沛站起来,乖乖地背道:“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něi)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严先生赞许地点点头:“背得很好。周四娘子,请问你如何作解这番话?”
      周沛想了想,说道:“阿圭还有一字不懂,想先请教先生。这段话里的馁(něi)字,究竟是个什么字?怎么写?”
      严先生道:“馁字,左食,右妥。”

      周沛在手心里写了一遍,立刻说道:“那我就知道了。把馁拆开为食妥,意思是吃了才妥当。人只有吃饱饭了,才有力气去耕种,才有精神想什么门门道道的。”
      严先生有些无奈:“你如此作解,倒不是不行。可你只解释了中间的话,前面的‘谋道不谋食’,还有之后的‘学,禄在其中也’和‘忧道不忧贫’全被你漏掉了。”

      “先生。”周妅道,“妙仪斗胆,想作解。”

      严先生点头,周妅站起来说道:“妙仪以为,谋道还是谋食,都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世人皆无法回避。人生在世,我们应当将眼光放得长远些,追求仁道。君子追求仁道,社会安定,百姓安居,君主一定有所回报。君子不是不谋食,而是通过谋道来谋食。也便是孔夫子说的后半句:学,禄在其中也。由此可见,君子无需忧贫,只需忧道,道若达成了,贫自然能解。”

      周沛看得呆了,说出这番话的周妅阿姊似乎在放光,周沛打心眼里佩服周妅,她比太学苑的“好人”还要厉害呢。

      “不错,不错!谋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要在坚持道的前提下谋食,更不能为了谋食而害道。周三娘子如此见解独到,实在难得,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严先生不住地点头,看样子是十分满意周妅的回答。

      他再问任吾幸:“任家娘子,你又有何作解啊?”
      任吾幸乖乖站起来,答道:“婳儿与妙仪阿姊想到一块儿了,孔圣人此言,并不是说人人都不用吃饭了,而是让我们认识到谋道的重要性。人若想入仕,就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应该致力于立身行事,安邦治国。”
      严先生听了,点头称赞,又说道:“听任娘子此言,日后可是想入仕?”
      任吾幸的眼亮了片刻,神情转而又变得失落,道:“婳儿敬重家父,想像家父一样,为国家,为朝廷报效自己的一份力。只可惜婳儿是个女孩儿,无法像男子一般入朝为官,若我是个男子便好了。”
      严先生说道:“虽然眼下我朝女子鲜有为官的,女子也并非报国无门。你可听说过艽南耿氏一族?”
      任吾幸道:“略有耳闻。”
      周沛问道:“阿圭从未听说过!”
      严先生笑了笑,说道:“艽南耿氏的当家主母陈老夫人,曾是前朝的陈太医,她就是女子为官之典范。陈太医出身医药世家,精通药理,先后随军出征三次,又在行军途中研制出红伤药、麻筋散,还开创了放血疗法。这几样对我朝军中将士皆大有帮助。她凭一己之力成为前朝太医之首,就连当今天子都是由陈太医亲手接生的。”

      任吾幸低下头:“陈太医医术高明,德高望重,只可惜婳儿并不会医术,与陈太医相差甚远,何止望尘莫及,简直是有天壤之别。”
      严师道:“医者有为官之法,儒士也有入仕之道。想做女官,并非仅有行医一条路。”
      周沛道:“是呀,有志者事竟成,婳儿阿姊一定能当上女官的!”
      严师点点头:“这句话说的不错,任娘子无需妄自菲薄。”

      周沛童言无忌,继续追问:“既然女子能为官,那女子也能作皇帝了?”

      严先生脸色一变,大怒:“胡话!为师看你是饿傻了!周四娘子,你,你,你一定要谨言慎行!此话,以后决不可再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严师传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