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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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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你就这么骄傲,连自己受的苦都不想让你的仇人听到?”顾惜朝坐在白愁飞对面,句句话都带着惬意而勾人的尾音,一边品尝着炮打灯一边眯着眼打量着对面虽然虚弱但眼神仍犀利如刀刺过来的白愁飞,“还是,你真的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凄惨?实际上你早已知道,你口口声声的兄弟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对你不闻不问,你坚持到底的尊严不过是脆弱如纸的自以为是?你很清楚如果你守不住仅剩的骄傲,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吧?”
白愁飞喘息着,努力从王小石搀扶中挣脱出来,双手猛地拍上面前桌子,却又在下一瞬捂住胸口痛苦的颤抖起来。
顾惜朝笑着趁势进攻:
“怎么,你以为你仅剩的这点骄傲在其他人眼中算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根本不算什么东西!你的好兄弟、你孩子的好父亲心心念念的都是把你的伤疤扒开来看,来满足他们伪善的博爱心肠,你为什么不扒开来呈上去?你难道不知道这些自诩侠义心肠的正义之士最喜欢的,就是拿他们的标准衡量你改造你?只要不是他们喜欢的,你便是错的、你便是恶的、你污淖中来的一条贱命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你咬牙拼搏换来的与他们比肩而战的位置便都是不该!那你还守什么!白愁飞,还不快去取悦他们?让他们对你施以怜悯,好让你苟且偷生?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可笑,你现在不就在苟且偷生?”
他句句讽刺却句句带笑,紧紧盯着白愁飞,他旁边的戚少商闭目不断做着深呼吸,另一边的苏梦枕则垂下头,默默握紧拳头,剩余几个女子,无不是提心吊胆的看着眼前急转直下的场面,只有白英琼茫然的抓紧温柔的衣服,怯生生的开口:
“小义父……你在说什么……别说了好不好?爹爹难受了……”
她虽早慧,但顾惜朝话语中的世道残酷人心复杂她实在还听不懂。
“顾先生,别说了,我不问了,我不想知道了。”王小石流着泪又想去扶白愁飞,被白愁飞一把晃开。
白愁飞抬起疼的颤抖的脸,因为心脉供血不足,他的脸已经隐隐泛起了青白色:
“顾惜朝……你别五十步……笑百步……”
顾惜朝反而悠然的放下酒杯,笑眯眯的道:
“我在汴京城卖过艺,给连云寨八当家下过跪,在三千军士面前挨过军棍,靠着自己妻子拿命在旧情人面前要挟,才能狗一样的在四大名捕面前狼狈逃离,我还被我此生唯一的知己骂过命太轻贱,我和你一样?不,我和你不一样,我早已明白连我的骄傲都不值钱了,何况这条轻贱的命?”
戚少商睁开眼,有些愧疚的看向顾惜朝,但顾惜朝仍然看着白愁飞,稍稍后仰,张开双臂,仿佛正在展示一件完美的作品:
“我没剩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我所以我——无敌于天下。”
他话锋一转:
“白愁飞,你呢?朱小腰帮你守得,是牢里的秘密吧?所以哪怕你划花了朱小腰的脸,哪怕你杀了她那么多的兄弟,她都无法恨你?因为身为女子,她忍不住的怜悯你。啧啧啧,让一个女人来怜悯,白愁飞,你以为你还有什么骄傲可言?”
“顾惜朝!别说了!”顾惜朝的话过分的连戚少商都听不下去了。
“顾先生,你别说了!”王小石见白愁飞猛地喷出一口鲜红鲜红的心头血,连忙慌乱恳求,可话说着怒意又急速涌上,“你再伤他我就——”
他的话被顾惜朝的大喝打断:
“琼儿是牢里生的吧!”
白愁飞却猛地掀翻了桌子,杯盘飞舞中,凝聚着白愁飞所有功力的一掌对着顾惜朝迎面劈来。
“大当家!”
顾惜朝后撤的同时戚少商斜插一步挡上来。
“封内力!”
戚少商连忙改掌为点,白愁飞侧身想避,但动作的改变再度引发了胸口的剧痛,他咬牙想挺起身形,但病弱的身体再无一丝力气可供他调用,被戚少商点中膻中穴,他身子一软,随后被王小石接入怀里。
“小腰姑娘,”顾惜朝站在戚少商身后负手而立,“把你知道的讲出来吧。”
白愁飞剧烈的颤抖着,无力挣脱王小石的怀抱,可是一双血红的眼犀利的盯住朱小腰。
朱小腰为难的看向白愁飞。
“不破不立。”顾惜朝反而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语气变得轻忽而感慨,“第二次入狱,是所有一切的转折。只有把白愁飞最后的骄傲也毁掉,他才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顾惜朝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最后定格在白英琼脸上:
“琼儿,义父希望你懂。”
白英琼紧抿着小嘴,眼泪汪汪的点点头,她看向白愁飞,在温柔怀里他只能看见白愁飞从王小石臂弯下散下来的一地长发:
“琼儿听不太懂,但是琼儿知道……小义父是为了爹爹好……如果爹爹不能好……到哪里琼儿都陪着爹爹……”
她哽咽的挤出最后几个字,小脑袋一转把脸深深埋进温柔怀里,温柔连忙抱紧了白英琼连声哄。
“别动,他要听着。”顾惜朝阻止了要抱白愁飞离开的王小石,走到白愁飞跟前蹲下,左手捏起白愁飞的下巴,迫他抬起头,右手将一块洁白的手帕塞到他嘴里,“封你内力,是防止你自断筋脉,现在,则是防你咬舌。”
随后他对王小石吩咐道:
“持续向他灵台穴里注入内力,不要让他昏过去——他要听,他必须再经历一遍。王楼主,其中医理,你应该懂。”
王小石含泪点点头,在顾惜朝走开后,他对着怀中的白愁飞俯下身:
“大白,这是我最后一次违背你的意愿……如果你能好,从今往后哪里我都守着你,哪怕你再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如果你不能好,地府我也陪着你去,这不是赔罪,因为这就说我想做的。”
白愁飞是脸朝下趴在他怀中的姿势,王小石看不见他的脸,但王小石分明能感觉到自己揽着大白的左手上,落下的滚烫的水滴。
天光晴好,和风舒畅,是一个适合回忆往昔的日子。
只是这个往昔,太黑了,也太暗了。
绝望将每个人都淹没。
白愁飞自始至终把脸埋着,双手紧紧抓着地上的泥土。
朱小腰讲述完,众人都陷入沉默,还是站在中央的顾惜朝四顾一圈,语气已然变得疲倦:
“王楼主,将白愁飞送回屋里去吧。”
王小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轻轻翻过怀里的人。
“二哥!”
堵口的白绢滚落,已经变得全数鲜红,土地上的一小块已经渗了不知多少鲜血,而鲜红的血仍然从白愁飞嘴里涌出,乍被换成仰面姿势,白愁飞立刻就被血呛的咳嗽起来。
“让他吐完,只要他还有血吐。”顾惜朝拧起眉,似是不忍,“蚀心丹本就侵蚀血脉之心,长久的积郁重思也加剧了对心脉的侵害,与其让他在生活中一点点血尽而亡,还不如让他一次性把心脉中的淤血都吐个干净。”
剧烈的精神冲击和心脉巨震让白愁飞昏昏沉沉,王小石满手都是白愁飞的心血,他眨动眼睛晃掉眼中泪水,深深的呼吸着让自己镇定:
“谢谢顾先生。”
他抱起白愁飞快步回屋,顾惜朝转身看向苏梦枕:
“苏楼主,你也去。白愁飞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在于你和王小石怎么表现。”
苏梦枕红着眼眶点点头,然后也进屋了。
“你们就别去了。”顾惜朝叫住要跟进去的温柔,走上前,看着温柔怀里的白英琼。
“怪义父么?”顾惜朝眉眼柔和下来。
白英琼摇摇头,委屈到不能自已,但仍然努力让自己不哭:
“小义父……如果以后琼儿不能尽孝……小义父不要怪琼儿……因为……因为……”
大大的眼睛涌出泪水,却被白英琼狠狠的用小拳头擦掉:
“因为琼儿要陪着爹爹……生生死死……琼儿都要跟着爹爹去……”
顾惜朝伸出手放在白英琼头顶上,拇指轻轻的摩挲着她的眉毛:
“真是个好孩子……”
白英琼对着顾惜朝伸出小胳膊。
顾惜朝把白英琼抱过来,感受着小胳膊温温热热柔柔软软的围住自己的脖子,那小小的一颗头颅枕到自己肩上,这感觉真的很奇妙,一种守护的安详充盈起顾惜朝干涸空乏的内心。
“小义父,琼儿现在能哭了么?”
“傻孩子,哭吧,义父在呢。”顾惜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却没有嚎啕,抽抽搭搭的声音从肩头传出,顾惜朝感到了自己肩头的泪,灰冷的心也随着渐渐升温了。
戚少商走过来刚要说话,顾惜朝转身冷冷的看向他:
“劳烦大当家把院子收拾了。”
“我——”
顾惜朝走开。
——我也想抱抱琼儿,我也是她义父啊……
“温柔,你用轻功回趟城,多买点补血的补品,”顾惜朝仍然抱着女儿,开始指挥留在院子里的众人,“白愁飞气血两亏,再不补补就真的失血过多而亡了,你要尽快回来。”
“嗯,我知道,我不会让大白菜有事的。”温柔立刻离开。
“小腰姑娘,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说不定顾某还要追问一些细节。”
“好。”朱小腰知道顾惜朝追问这些肯定也是为了后续对白愁飞的治疗,于是主动帮助戚少商收拾院子里的狼藉。
白愁飞昏昏沉沉的烧了一夜。
刚恢复意识时,熹微的天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仍然刺的他眼睛生疼。
所以他最先感知到的是屋子里的血腥味。
随即他明白过来,肯定是自己吐血了。
因为这三年他吐血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甚至早就认定了自己一定会比苏梦枕那个病夫走的早。
然后是触觉。
他躺在一个人怀里,那个人的怀抱很熟悉,但又很陌生,可不管熟悉与陌生,那怀抱都是温暖的,甚至温暖的有些发烫。
他四肢酸软,身上乏力,胸口闷痛,这些都不陌生,不过适应了光线后,他看到了王小石的脸。
垂着的,打着瞌睡,头发乱糟糟的垂下来,四周很冷,但王小石的怀抱很热,这让他恍惚。
——是不是一切都是梦,是第一次入狱,经过了水刑后,他在王小石怀里发着抖做的一场梦?
所以都还没有发生?只要他和王小石出了刑部大牢后,拒绝了狄飞惊的酒,也拒绝了茶花婆婆的院子,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摸上了自己的额头,但不是王小石的手。
王小石的手,一只环在他脑后揽着他的肩膀,一只绕过他的腹部抓着他的右手。
“二弟?你醒了?”
声音很轻,似乎不忍打扰了这个宁静的早晨。
白愁飞慢慢转动眼珠。
——是苏梦枕的脸。
带着憔悴和疲倦,眼尾向下垂着,黑眼圈更明显了,头发也稍显蓬乱。
白愁飞的看着他,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前倾着身子的苏梦枕却退了回去,很快湿手巾落在额上,把新出的一片冷汗擦去。
“嗯?大哥?”王小石呢喃着,然后声音立刻清醒了,“二哥!你醒了!”
两张带着笑的脸挤在自己视野里,白愁飞因为失血而变得迟缓的思绪逐渐运行,滔天的恨和委屈随着那两张脸上的笑飞速上涨。
“苏——梦——枕——”白愁飞眼中蒙上泪膜,整个眼眶都红起来,一字一顿的慢慢咬着这个名字,突然暴起,“我杀了你!”
他扑倒苏梦枕,骑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用力,然而苏梦枕没有反抗,静静的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完全没有足够力气,他四顾周围,拿过床头药碗磕碎,捏住一块碎瓷片用力抵住苏梦枕的脖颈,他瞪着饱含着怒意和泪水的眼睛,喘着粗气,瓷片嵌进苏梦枕皮肤里,带出一行鲜血,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却好似有一个无形的手阻拦着他,他割不下去。
“王小石!”绝望之下,白愁飞看向一边的王小石,粗气让他的胸膛起伏更加剧烈,身体也剧烈颤抖起来,他红着眼睛吼,“我要杀你大哥!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给你大哥报仇啊!”
他完全不知道,他狞笑着吼出这些话的同时,两行泪水也从他的眼睛里滚滚落下。
王小石早已哭的满脸是泪,他却没有动,他拼命摇着头:
“大白,是我错了,顾惜朝的话点醒了我,我总用我的标准说你是错的,你没错。是我太贪心,我都想要,却伤害了你,我从前要你为我改变,但其实我可以为你改变的。”
白愁飞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呆了一呆,又吼出来:
“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我白愁飞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可怜!”
“不是可怜,”苏梦枕在他身下看着他,眼泛泪光,“是心疼。”
他仔细的望着白愁飞不可置信的眼,自己眼角也不断有泪水涌出:
“我承认,从前我全心全意的把三弟当弟弟,是因为我把你当弟弟的同时,也把你当接班人对待,我敲打你、提醒你、磨练你,我妄图用我的标准衡量你改造你,我对你的感情掺杂着功利和算计。但是直到你替我顶罪,直到沫儿找我我们,告诉我们你在牢里受的苦,我发现我心疼了,我慌了,我从没意识到,你是我的接班人的同时,也是我的兄弟,我也会心疼、也会着急。”
他轻轻覆盖住白愁飞捏着瓷片的手,却没有拿开它,只是覆盖着,一息的哽咽过后,苏梦枕继续睁开眼,眼中是不再掩饰的痛和悔:
“你是我的弟弟,所以我心疼,这不是可怜,是心疼,就像当初你把双刺插进我胸膛的时候,我看着你委屈的泪,那一刹那,你的泪比双刺更让我心疼,决战时我看到三弟哭着劝你,我以为他能劝你回头,你自伤要了断与我们的情谊,我以为至少你会活着……我都以为错了,我都以为错了……顾惜朝说得对,用自己的标准妄图去衡量别人改造别人,这才是错。是我灭了你的心,折了你的翼,看看这世人都把责难推到你身上而不发一声,二弟,是你让我认清了自己,我不是领袖,我只是个普通人,会想错做错,会自私害怕,会痛心后悔的普通人。”
白愁飞的眼泪不断涌出,他狰狞起面孔想把瓷片切下去,但是总也做不到。
“苏梦枕……我要杀你啊!”他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喊着,“你快来杀了我!杀了我!”
屋外,顾惜朝默默捂住了白英琼的耳朵,和戚少商对视一眼。
“二弟,你想杀我,是应该的,我不会反抗,三弟也不会阻止,你的恶果有我的一份因,我不会再逃避了。昨晚我也飞鸽传书回了楼里,说明了我若是被你所杀,是我身为哥哥的罪有应得,不会有人责怪你。”
白愁飞哭的摇摇晃晃,瓷片从他手中滑落,他摇着头喃喃: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后背碰上墙壁后就把自己缩成一团,双掌捂住眼,无助的摇着头,泪水沿着他的小臂不断滑落:
“我不信……我不信……”
顾惜朝轻轻把白英琼放下地:
“现在可以去找你爹爹了。”
白英琼仰头望向顾惜朝。
顾惜朝摸摸她的头,柔声道:
“告诉你爹爹昨天你对义父说的话就好了。”
(为了防止有些人抓狂,这里先预告一下,下一章就是朱小腰以第一人称自述的“大牢救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