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一章 秋凛 ...
-
德祐十八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每三日一次的大朝之期。
长时间的枯坐,乾清宫镏金描彩的陈设在凌苍苍眼里,也变得灰暗沉重。
她坐在只能朦胧看到御座下群臣身影的帘帷之后,把手放在扶手上,支住下颔。
她的侧前方,宽大御座空置着,御座偏右一点的地方,临时增设的大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群臣们没有被无人的御座影响,依旧在群情激昂地唇枪舌战。
他们在历数着戚承亮的罪状。那个镇卫了边疆十余载,使得女真不敢进犯中原一步,数次击退鞑靼进攻,三次平定西南边疆,至今四邦为之胆寒的威远侯戚承亮。
十天前,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延上书弹劾戚承亮克扣军饷军资、延误军情,并附上了据说确凿的十二条证据,这封密折在被留中不发五天之后,李延的第二道弹劾就放到了御案上。
此后三天,从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到六科的言官,弹劾的奏章小山一样地压上了内阁的桌子。
一直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应,这些帝国最核心的臣工已经不耐烦地把他们昔日的这位同袍,定罪谩骂成了逆国恶贼。
慷慨激烈的争论声中,凌苍苍面前裹在明黄朝服里的小身子微微扭了扭。
丹陛下的列位臣工并没有看见,就连立在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都没有察觉——这位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大内总管的内廷重臣,微躬着身低眉垂首,身影看上去竟然有了些佝偻。
凌苍苍把身子向前倾斜一点,声音压得很低,道:“炼儿,累了吗?”
小太子萧炼略迟疑了一下,才摇摇头,接着低了头,声音很轻地传来,有一丝委屈:“有点烦。”
也难怪他会不耐烦。一个八岁的孩子,寅时就起床准备,接着自卯时起,在这个殿上一动不动地端坐两个时辰,听着这么枯燥乏味的朝会,想不烦都难吧。
凌苍苍道:“还记得来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吗?”
他迟疑了一下,极轻地点头。
尽管知道他不会看见,凌苍苍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去做吧。”
萧炼的性格虽沉稳不足,却十分果断。
得到母后的允许,他也不管丹陛下还有大臣喋喋不休,立刻挥手,略显稚嫩的童音清脆:“改日再议,今日退朝!”
冯五福扬高的腔调,大声宣旨:“殿下谕旨,改日再议,今日退朝!”
丹陛下有一瞬间的寂静,不知道是哪个大臣先反应过来,跪下叩头:“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略显零散的山呼声响过,凌苍苍和萧炼一起起身,从帘后走出,沿着御座下的台阶,走下高台。
巍峨轩峻的大殿内,整齐地跪着身穿朝服的大臣,紫蓝青红的官服,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殿外阴沉的天色下。
这个巨大队列沉默着,如同一片无声的云,压在空旷的原野中,静默得让人窒息。
自德祐十年她和萧焕从天山返回宫中后,已经八年了。
八年间,帝国的重臣们每天准时列队在乾清门外的广场上,准时谒见皇帝,准时讨论政务,准时把奏折和票拟递到内宫,准时执行下达的政令,就像一架运转精确从不出错的机器。
五年前,原任内阁首辅的她的父亲凌雪峰病了一场,把政务交给内阁次辅、六十多岁的三朝老臣杨廷阶,就回家颐养天年了。
四年前,早已经在之前的洋务论战和税法改革中崭露头角的吏部侍郎张祝端,以二十九岁的年龄进入内阁,成为阁臣。
比帝国历史上晋升最快、素有“不世出奇才”之称的凌雪峰,还要早上一年站在权力的巅峰。
两年前,另一位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大学士,德祐十一年的状元吴琦膺,也被一旨诏书填补进了内阁。
在时势造就和有意安排之下,帝国的核心,开始被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占据。
刚走下乾清宫的高台,萧炼迫不及待地跳下抬他下殿的软轿,跑到凌苍苍轿前:“母后,母后,你带我一起回家吧!”
凌苍苍示意抬轿的内侍把轿子也放下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不行,你要先去景阳宫做功课,焰和小邪都在那儿等着你呢。”
萧炼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不情不愿地低头嘟囔了一句什么。
凌苍苍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炼,乖一些,去吧。”
萧炼有些委屈地“噢”了一声,摆摆头重新爬上软轿。
凌苍苍让人直接把萧炼的轿子送到了景阳宫,朝会拖得太久,早过了詹事开课的时间,萧炼没工夫换下朝服,软轿抬走之后,后面是一群捧着替换常服的小太监。
送走了萧炼,凌苍苍也下轿,让抬轿的内侍各自退去,自己向养心殿的方向走。
走过养心门,就是一个修建后几乎独立的小院。
德祐十年,他们重新回到宫里后,干脆让人打掉了几堵围墙,把养心殿和后面的永寿宫、启祥宫连成一体。
启祥宫被改建成一个花园,永寿宫则略加修葺,给孩子们住。
这个院子,就是他们的“家”。
一路不停地穿入前殿,迎面走上来的是娇妍,她笑道:“皇后娘娘可回来了。”
小山在五年前嫁到宫外,原本储秀宫中的宫女娇妍接替了小山做了养心殿女官和尚服女官。
凌苍苍向她笑了笑:“我回来晚了没有?起身了没……”
后面一句话没有问完。因为她已透过打开的门,看到了后殿回廊下的那个人。
他坐在朱红的护栏后,穿着一件白色的常服,因为天气阴沉,肩上还披着一件外氅,衣袖和领口处,暗绣从里面露出来。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手上翻看了一半的东西,抬头向这边笑了笑。
花和草药的清香在这一瞬间扑到鼻尖,郁积了一个早上的惆怅烦躁蓦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满园都是盛开的兰花,铺洒满地的雪白花朵那头,是萧焕对她轻笑了笑。
凌苍苍穿过花丛,跳进护栏内,隔着二人厚重的外衫,伸臂抱住他。
感觉到臂弯间他传出的温度之后,她才想起来,抬头质问:“这么早起床干吗?这么早跑出来坐着干吗?”
他还是笑看着我:“快到午时了……”
凌苍苍这才想到,臭长的朝会都散了,可不是快到午时了。
但她依然理直气壮:“午时也太早了!”
说完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看,还不是冷冰冰的像条冰棍?”
他笑,跟以往一样,没跟她争,安静地认命,准备听她继续唠叨。
凌苍苍深吸口气,准备一口气将那些喜欢逞强,不知道爱惜身体,总让别人担心的说辞数落出来,话还没到嘴边,突然就没了声息。
她把头重新埋到他的衣领里,笑了笑:“让我抱会儿吧,抱会儿就暖和了。”
他没说话,静静地伸过手来,环住她的肩膀。
她怀抱中的身体很熟悉,他袖口中有隐约的瑞脑清香。
其实过去的八年中,他很少让她担心他的身体。
他的寒毒当年在天山上已经解开了,但在那场大战前,他用了极乐香来强行压制寒毒,药力反噬让他经脉俱毁,现在已再也不能动用内力。
回京后这几年他一直都还好,就算偶有不适,也总是过几天就能恢复过来。
后来孩子们陆续出世,到了今年春天,双胞胎萧燃和萧灿出生,她每日忙得焦头烂额,逐渐把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
这月初的那天,两个人照例各自忙完一天,她在哄睡了孩子后总算闲下来,特地到前殿去接他一起回房休息。
他似乎是惊讶于她会出现在那里,有些歉意地向她笑笑,扶着桌子站起来,却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一步,没有一丝征兆,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就倒在了她面前。
苍白到毫无颜色的面容,若有若无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的心跳,冲过去抱起他的时候,她心中近乎一片空白。
还是听到响动闯进来的冯五福,连忙吩咐人去找太医院的院判杨泰。
他一直到第二日才醒过来,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守在床前的凌苍苍微笑:“苍苍,不要担心。”
虽然杨泰一再说他只是积劳太甚,身体损耗过度,只要悉心调养,注意休息就好,但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是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精神也差到极易沉睡。
直到最近几天,他的精神才稍好了些,能够在午后起床,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无论吃什么都会再吐出来。
凌苍苍用力把他抱得更紧一些,感受到衣料下他身体的消瘦,才稍稍放开一些。
他语气里有笑意:“苍苍……抱得太紧了。”
凌苍苍却只瞪他:“紧了也得受着!你还抱怨!”
她又伸手抓过他方才藏到椅子后侧的那沓奏折:“是不是稍微有点精神就来瞧这个东西了?”
他略带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嗯,是攒了很多精神才来看的。”
凌苍苍没想到他脱口来了句这么惫懒的话,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好不容易撑出来的严肃顿时挂不住。
萧焕忽然轻声问道:“今天早朝上贺毅说什么了没有?”
凌苍苍回想一下那个沉稳的刑部尚书,整个早朝上只有寥寥几人置身事外,既没有抨击戚承亮,也没有为他辩解,贺毅就是其中之一。
她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轻轻点头,话里也没什么情绪:“第一封弹劾的奏折就是正三品都御史的手笔,这样的阵势,大武立国以来还是头一次。”
戚承亮是在他病后才被群臣攻击的,因为他精神不好,凌苍苍一直都没敢告诉他,现在看来,还是被他察觉了。
凌苍苍没接话,只是侧头看着他,他的眉头微蹙了起来,淡白的薄唇勾出一道直线。
她用手指慢慢抚过他侧脸的线条,无声地笑了起来:“萧大哥……”
他正凝神想事情,难得地怔了一下,“苍苍?”
凌苍苍眯起了眼睛笑:“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的美人怎么越来越好看了,都不像五个孩子的爹。”
他又怔了一下,终于笑起来,蹙着的眉心也展开来:“是吗?不像吗?”
凌苍苍郑重地点头:“快点说我也不像五个孩子的娘,让我也高兴一下。”
他笑得弯了唇,明亮深瞳的映着晴朗天空:“好,苍苍一点都不像。”
午间他们一起用膳,过后又一起去看三个大点的孩子们。
看到萧焕,正在海棠树下挖洞找蚂蚁的小邪先红了眼圈,丢下手中的花铲就跑了过来,扑到萧焕怀里抱住他的腿,脆嫩的声音带着哭腔:“爹爹,小邪好想爹爹……”
小炼和小焰也都快步跑了过来,两双黑亮的眼睛蒙着水雾看向萧焕,却没有像小邪一样扑上来。
萧焕俯身抱住小邪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凌苍苍俯下身子摸摸小邪的脸蛋,从萧焕怀中把她接住抱起来,向炼和焰点头:“乖,快到屋里给你们爹找个舒服的地方坐!”
两个小家伙马上乖巧地跑进房间。
凌苍苍抱着还趴在她肩头抽噎的小邪,和萧焕一起走到房里去,小炼和小焰果然已经整理好了靠窗的软榻,一脸期待地看向他们。
凌苍苍把小邪放到地上,她拉着萧焕往软榻上拽,小炼和小焰早就爬到萧焕腿上,挤成了一团。
萧焕这次病了之后,因为精神太差,一直都没见孩子们,直到今日他精神好些了,这才过来看他们。
凌苍苍这些年还做着凤来阁的阁主,为了处理江湖纷争难免要出门。
萧焕虽政务繁忙,但每日都陪着他们。久而久之,孩子都不怎么黏她,反而特别喜欢黏着萧焕。
小邪就更加依赖她爹,有好几次半夜抱了枕头跑到他们的房里,非要跟爹爹一起睡。
十几天没见到父亲,三个孩子都不知道攒了多少话说,小炼在说着这两天功课遇到的难题,小焰在旁说自己学到的新典故,小邪则拉着萧焕的袖子,脆生生地背刚学会的《长恨歌》给他听。
一家五口就这么说说笑笑,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
凌苍苍把不情不愿的孩子安抚到房间里睡午觉,又到乳母那里去看双胞胎。
两个一丁点大的小孩儿正在长乳牙,吃饱了就闭着眼睛吧嗒吧嗒地吐泡泡。
折腾一圈儿,等看完了孩子们,回到养心殿,也过去了快一个时辰。
回到房内坐下,她就什么也不干,就歪在软榻上看着萧焕一口口地啜刚沏好的参茶。
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把他看得放下手中的茶碗,他的笑容里有些无奈:“苍苍……你从下朝后就一直在看了……”
凌苍苍道:“若是光看就能把你看胖,我一定更努力看……”
她说着抓一个软垫塞到他背后,自己也靠上去,拉过他的手握着:“萧大哥,你担心朝上的事对不对?”
他顿了一下,才笑了笑:“苍苍,你知道,朝政这几年,并不安稳。”
这几年的朝政,的确是没有看上去那么平稳和顺。
表面上,文官还是以往那种派系林立却又彼此妥协的局面。
实际上,这几年伴随着海上商路贸易繁荣,还有随之而来的洋务改革,他们在施政上分歧越来越大,年轻臣子异乎寻常的快速擢升,更是让内阁逐渐分裂出了以杨廷阶和张祝端为首的两派,被民间戏称为“老阁老帮”和“少阁老帮”。
只是这次攻击戚承亮,两派人似乎不再有分歧,递第一封弹劾奏折的李延是张祝端的同科,而后来抨击最激烈的却大部分是杨廷阶那一派的门生。
这两派人平日在朝堂上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如果只是一派的人群起而攻之,倒还好说,但一向针锋相对的两派居然能一致团结,剑指戚承亮,倒是稀奇。
挑什么时间不好,偏偏挑萧焕病了的时候闹事!
凌苍苍想着就有点火,冷哼一声:“一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萧焕笑笑:“时辰还早,要不要午睡一会儿补觉?”
凌苍苍道:“今日下午,苏倩说让我到总堂商议漕帮的事,我得赶紧过去。”
她说着站起来,为了让他不要自己在宫中继续看折子,俯身拉住他的胳膊:“萧大哥,你也陪我一起吧。”
萧焕点头笑:“好,我也很久没去过那边。”
德祐九年底他们从天山回来后,萧焕经脉损坏不能动武,他就让凤来阁对外宣布“白迟帆”伤重归隐不再涉足江湖,而他的弟子“凌霄”则接任阁主。
德祐十年秋,凌苍苍又将凤来阁的总堂自金陵搬到了京师,就坐落在禁宫不远处的南城大街旁。她常在凤来阁处理阁中事务,萧焕也时不时会陪她过去。
马车很快备好,一路载着凌苍苍跟萧焕从玄武门出去,很快转进了凤来阁总堂的大庭院,穿过园林和建筑,最后在园子深处的一水院门前停下。
这院子的格局虽然和当年金陵总堂的格局不同,但是凌苍苍坚持把阁主居住和处理公务的地方设在荷塘附近,并且命名为一水院。
他们刚下车,苏倩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她见了凌苍苍毫不客气:“我还以为你要晃悠到天黑才来呢!”
她说着看到凌苍苍身后的萧焕,立刻变了脸色,恭敬有礼地抱拳,“苏倩见过白阁主。”
萧焕笑道:“小倩不用多礼了。”
苏倩仍旧低头,侧身让路:“请阁主入内。”
凌苍苍在旁翻个白眼,这“阁主”指的肯定不是她,八年前她刚把凤来阁搬到京城,苏倩就派人将她和萧焕叫到总堂里来。
凌苍苍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慌着跟萧焕赶过去,一进门就看到凤来阁的七个堂主一字排,动作整齐地抱拳:“白阁主别来无恙。”
那之后虽说萧焕已不再江湖中活动,凤来阁的堂主却仍当他是“白阁主”,恭敬有加。
他们进去后,慕颜先向萧焕行了礼,才对凌苍苍说起正事。
前一段阵漕帮联会宣称凤来阁侵占了他们的生意,私自把凤来阁的几条货船扣下,驻守金陵分堂的聂寒容带着弟子前去交涉,双方起了冲突。
这事虽不大,但是再闹下去必定要伤了帮派之间的和气,聂寒容就报告了总堂。
苏倩和慕颜主张绝对不能示弱,凌苍苍也这么认为,于是他们就让弟子传讯告诉聂寒容要据理力争,尽量在不伤及双方弟子性命的情形下,将货船要回来。
商量完后苏倩和慕颜退了下去,凌苍苍转头去看萧焕。
他进门就坐到一旁的八仙椅上,这时手边的参茶也才喝了两口,对她笑笑,指了指身旁桌上的一碟点心:“这果子是西洋传过来的,要不要尝尝?”
这几年来,萧焕虽说还会和她一起到凤来阁总堂,但似乎只是作为现任阁主亲眷出现,凌苍苍从不避讳在他面前商量问题,但他也从未对她的处置方式有任何微词。
一开始凌苍苍还总不自觉地观察他的脸色,害怕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后来发觉,他来这里就只是休息,不是安静看书,就是对着棋谱摆棋局,连是不是在听他们说话都不确定,这才逐渐放开手脚。
凌苍苍刚坐下和萧焕喝了会儿茶,就听到通报,说通州金龙镖局的总镖头到访,她只得跑到门口去接人。
这位金龙镖局的郑总镖头,大概是嫌通州太闷,隔三岔五地都会跑到京城里一趟,绕到凤来阁里来逛,简直比回他自己的镖局还要顺腿。
凌苍苍光陪他喝茶就喝了无数次,每次都被他天南海北的一顿胡吹弄得头昏脑涨。
但今日正巧她在,也不能躲着不见,只好硬着头皮把他往书房里请,谁知道他一进门就看到萧焕在居中的椅子上坐着,闲闲地翻书。
凌苍苍还没来得及开口,郑总镖头已经惊呼着叫了出来,见鬼了一样:“白……白……白迟帆!”
他会这样震惊,是因凤来阁虽对外说白阁主伤重退隐,但江湖传言中却言之凿凿,说白迟帆在天山上被乱箭穿心,必定是活不成了,怕是凤来阁隐瞒实情,实则白迟帆已死去多年。
大概是因为当年在天山上,虽然那绯红色光箭是无形之物,萧焕的胸膛只是被那真气凝成的劲力穿透,并未真的受了穿胸的外伤。
但那日在场的人多,也乱得很,许多江湖侠士也许是隔得远了,也许是眼力不好,并没有看清。
这传言虽愈演愈烈,但萧焕已不便在江湖上现身,凤来阁也就索性没有去辟谣了。
萧焕淡淡地没抬头,凌苍苍轻咳了一声:“郑总镖头,请不要直呼鄙帮前任阁主的名讳。”
郑总镖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声音还是没有恢复过来,不住地瞟着萧焕:“失礼,失礼……”
凌苍苍笑道:“让总镖头受惊了,这位是夫君,样貌……或许是和我们白阁主相像罢了。”
郑总镖头这才惊魂稍定:“原来如此。”
凌苍苍俯身抱了抱萧焕的肩膀,向他柔声说:“萧大哥,累了吧,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她说完了,才抬头笑道:“郑总镖头勿怪,我夫君身体不大好,不能陪总镖头说话。”
郑总镖头神色有些讪讪地,没有接话。
萧焕起身,微微低头向他笑了一笑:“郑扬武郑总镖头,在下少陪。”
他说完,也不管郑扬武又突然瞪圆的眼珠,就向内室走进去。
这是郑扬武在凤来阁逗留最短的一次,只喝了一杯茶,就红着脸匆匆告辞,还连连推托,不让凌苍苍送他到门口。
送走了郑扬武,凌苍苍回到内室就笑了起来,扑到萧焕身上:“萧大哥,他往后怕是不会再来找我喝茶,多谢你帮我赶走他。”
他放下手里的书,笑着看她:“是吗?他来了数次你都没有不耐烦,我还以为你不厌烦他。”
凤来阁主凌霄夫人,虽一直对外说已经成亲,但因为她的“夫君”从未现身,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有那么些未婚或者丧偶的异性江湖人士,就喜欢到凤来阁来拜谒她。
凌苍苍虽左推右挡,但碍于江湖同道的情分,不好直接请他们滚,也是颇为头疼。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她领了一个剑派的掌门进门,就看到萧焕在里面坐着。
那个剑派掌门就如同今日的郑扬武一般,涨红了脸,此后再也没有登门。
这样两三次之后,外面已又开始风传,现任凤来阁主凌夫人,在内宅养了一个和已故前阁主白迟帆十分相像的男子。
凌苍苍哧一声笑出来:“美人,我在等你吃醋啊。”
她说着就把眼一眯,单手挑起他的下巴:“我家美人这是打翻醋缸子了?来来,让爷好好疼疼你……”
萧焕也不躲开,只是微挑了一下眼角:“这位爷,旁边有人。”
凌苍苍忙转头,看到慕颜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口:“两位阁主,要调情麻烦回你们的养心殿去,这里还有人要进出。”
对着他,凌苍苍就不客气地回道:“非礼勿视不懂?人家夫妻亲热,你该马上转身出去,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慕颜默默翻个白眼:“外人面前还装得有模有样,怎么私底下还是这么不着调,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真不知道这几年都被你活到哪里去了。”
凌苍苍哼了声:“你不也是三个孩子的爹?我看你这几年也没长进到哪里。”
慕颜几年前也和钟霖成了亲,他们这一对小情侣也是历尽坎坷,几分几合,直到当年在天山上慕颜伤重差点死去,钟霖这才和他互诉衷肠,两人也算是终成眷侣。
凌苍苍又道:“你来这里什么事,快说!”
慕颜笑了下,那神色相当可恶:“没什么,就是说一下,一苇被我击败了。这可是今年第八个被我击败的挑战者,怎么样,我这个凤来阁现任第一高手很厉害吧。”
明摆着是嘲笑凌苍苍虽是凤来阁主,但因为她那火枪沾着非死即伤,江湖人士也普遍不认为火枪算是兵刃,所以还从未有人找她论武。
如今公认的凤来阁第一高手,是慕颜慕堂主。
凌苍苍气得一声冷哼:“不就是陪人打场架,知道你是打架王行了吧!”
慕颜摇头晃脑地把他那套比武绝非打架,而是打架的至高至妙境界,二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云云的一大堆东西拿出来。
他们晚膳还是赶回了养心殿和孩子们一起吃。
就算中午已经见过了,几个小家伙还是很高兴,饭后缠着萧焕一个劲儿地说话。
好不容易安抚打发走了他们,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萧焕笑笑,看着凌苍苍道:“要不要早些睡下?”
他不说还罢,一说她还真有些瞌睡,嘿嘿一笑,反身抱住他的腰:“萧大哥,我要跟你一起睡。”
萧焕轻笑道:“好,不过我今天内衫带子系得有些紧,要不要我先松一下?”
这是又在嘲笑凌苍苍睡觉时总会去扒他衣服的事了!谁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喜欢笑她。
凌苍苍已十分厚脸皮,丝毫也不以为耻,道:“不用,我解习惯了。”
凌苍苍上床抱着他迷迷糊糊去会周公,照例在神志恍惚间,已经解开了他的内衫,把脸直接贴在了他胸口的肌肤上。
琐碎而平常的一天,就在鼻间淡淡的瑞脑清香中结束。
有萧焕在身边,凌苍苍总是睡得很安稳,一觉到第二天,蒙眬间,她似乎听到了早朝的钟声,今天明明不是大朝的日子,怎么会有钟声?
她忙往身边一捞,这才发现,身侧被褥裹得整齐,萧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了。
她忙坐起身,床边就传来娇妍的声音:“娘娘醒了?陛下吩咐我在这儿等着您,这会儿还早啊,要不要再睡会儿?”
凌苍苍忙问:“陛下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娇妍回答:“陛下上朝去了,今早不到寅时就召集御前侍卫,去通知各位大人今日临时大朝了。”
凌苍苍忙跳下床,夺过娇妍给她准备的衣物,胡乱套在身上。
她边忙边仍是疑惑,萧焕这时候突然召集大臣做什么?
她想了片刻蓦然想起来,是戚承亮!戚承亮原定昨晚被押解到京。
当凌苍苍慌慌张张地到乾清宫时,不同于这几天以来的吵吵闹闹,大殿内正是一片肃静。
正在朝会,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乾清宫,她也只能站在侧门后不起眼的地方。
殿内的寂静又持续了一阵,萧焕的声音响起,他轻咳了一声,口气淡漠:“诸位卿,可想好了?谁来主持会审?”
又是一阵沉默,隔了片刻,才有人出列,沉静回答:“臣吴琦膺,愿主持。”
他是位列第三的阁臣,分量还是不够。
戚承亮是从一品的大将军,还有爵位在身,按律在圣旨未下之前就算五军都督府也没有权力拿人。这次戚承亮回京,说是押解,其实是他为了避嫌自愿返京的,别说囚车锁链,连副将和随从都带着,跟平时回来述职受赏没什么两样。
况且贪赃和渎职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只要没有真的贻误军机,对实务在身的武官来说,一般都是罚俸降职就算了事。
不过若只是为了给一个武官降职,那还不值得几乎全朝的文官大动干戈。
萧焕又淡淡开口:“准吴卿所请,三法司五军都督府会审,十日后如若还无结果奏报,朕来殿审。”
这次殿下总算有了反应,各司的长官纷纷出列领旨。
此后萧焕又交代了几句,就此散朝。
这朝会真是简短,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几日以来的争执就被打住。
朝臣跪在地上送行,萧焕下殿从侧门回宫。凌苍苍还是躲在门口,看到他走出大殿,就顺手一推身边的小太监,让他把门关起来。
萧焕一身冠带朝服,似乎是没料到她来得这么快,惊得轻咳了两声:“苍苍你……”
凌苍苍不等他话说完,低头拦腰把他抱起来就走。
萧焕自然惊讶,却不敢乱动,语气有点哭笑不得:“苍苍?”
毕竟是男人,再加上累赘的朝服,这几步路,凌苍苍居然走得还是有些吃力,她把他放在殿外的软椅里。
萧焕就笑着道:“怎么了,苍苍?”
还敢问怎么了?今天这次大朝,他从昨天就开始计划了吧。他在廊下拿着那封弹劾的奏章,她不信他只看了一半,恐怕是早就看完不知道多少遍,又翻回去细看才让她撞见。
下午他装作清闲的样子跟她去凤来阁,回宫后又早早劝她睡觉,暗地里就安排好了今天早朝的事。
凌苍苍气得直想冷笑,根本不回他的话,就俯身过去,用嘴唇狠狠堵住他的嘴。
她不管大殿四周侍立的太监隐约的抽气声,一直吻到他吸不上气轻咳出声,才放开他,半跪在软椅上,一手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一手轻揉他的胸口。
他被吻得黑瞳里都带了点儿水光,边咳边笑:“苍苍……在这里真的容易被人看到……”
“闭嘴!”躲在大殿侧门边鬼鬼祟祟站了那么久,凌苍苍心情本就不好,冷冷一眼回过去,“再啰唆就地办了你。”
他立刻听话闭嘴,脸上却还是一副忍笑的表情,只是被抱着揉了半天胸口,还在不时低声咳嗽。
他们回到养心殿之后,一切就都像往日般照旧了。
萧焕召见大臣议事,凌苍苍去景阳宫看一下孩子们的功课,料理宫里一些杂事,午饭后准时去凤来阁,一切都像回到他没病之前的样子。
午后去西暖阁向萧焕告别时,她俯身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他抬起头淡笑着目送她出门。
到了凤来阁之后,照例是一堆逞凶斗狠的江湖事务,风波虽大,但也比朝上那些暗刀子痛快明白许多。
夜里她从凤来阁回宫,见到冯五福愁眉不展,立刻就懂了,换了衣服就来到前殿,径直推开门走进去。
自早晨起就聚集在这里的大臣一个都没走,见她进来,顿时一片寂静。
凌苍苍从人群中穿过,走到萧焕面前,对一室的大臣笑道:“陛下该用药了,列位大人先回避一下如何?”
后妃不能干政,在大武是铁律,连她这样不拘礼法的皇后,也这还是第一次冲进议事的大殿里。
室内寂静片刻,站在最前面的内阁次辅张祝端躬身行礼,不大的声音沉稳清朗,丝毫不乱:“请皇上保重龙体。”
萧焕点头微笑道:“列位爱卿,今日就暂且回去吧。”
他开了口,大臣们参差不齐地躬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们退走,凌苍苍回头对萧焕笑笑:“一天都没有喝药了?这倒是躲药的好办法。”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轻笑了笑:“是啊,在这里,也没有人敢硬冲进来。”
凌苍苍笑了下:“可惜还有个敢硬闯进来的我。”
萧焕笑着点头,一手撑住桌子,却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又向她笑笑:“苍苍,过来扶我一下。”
凌苍苍愣了一下,这才想到他怕是不能自己站起身。
她已经飞快跨过桌子,抱住了他:“萧大哥?”
他没料到她急成这样,连忙解释:“苍苍,不碍事,坐太久,腿麻了而已。”
他的声音和心跳都还正常,体温也还好,他的确只是腿麻了。
凌苍苍平静了一下心绪,这才放开他,蹲下用手慢慢轻按他的双腿。
弹劾戚承亮蓄养兵马的奏折递上去第三天,锦衣卫包围了京城的威远侯府邸,战功卓著的侯爵被套上沉重的枷链,送入诏狱。
紧接着第四天、第五天,养心殿门外每天都不停地穿梭着身着各色朝服的官员。
凌苍苍第二次闯进正在议事的大臣中时,萧焕正在咳嗽,一手压在胸口上不时轻咳,一手按住面前的折子,逐句听身边的大理寺卿解说。
凌苍苍走去把手中端着的参茶放在御案上,一言不发,微笑着退出。
威远侯戚承亮贪墨以及私蓄兵马一案,因为事出重大,牵连甚众,定在八月初四那日,由萧焕亲自殿审。
八月初四的殿审,牵出的是自德祐初年以来获罪官员最多的一场大案。
三十多名四品以上武官下狱,近百人降职,仅京畿三十六卫所清理冗员空额达近万,威远侯戚承亮被革除爵位,抄没家产,谅多年军功,免死罪,连同九族流放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