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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八章 轮回 ...


  •   朝阳正自升腾,照耀着远处山峦,熊熊大火焚烧着叛军铁蹄下的百年帝都,将这座城池燃成一片灰烬。

      曾经威仪烜赫的皇朝倾灭了,山河凋敝,战火绵延千里。

      他举起一把剑,那青色的剑刃闪耀着炫目的光华,他身前是寂然凝固的人群。

      那些人突然山呼起了“万岁”,他们将一声声呼唤传了出去,有人将黄袍覆在了他身上。

      他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们叫他:“萧白卿。”

      “萧白卿,你身为前朝太傅,却专权篡国、窃取皇位,天下不齿,人人皆可杀之,独我一人可乎?”

      “萧白卿,你杀孽深重,一死不足以谢罪,死后必坠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萧白卿,这天下刀兵方止,又因你一人而起纷争,你便是这祸乱的源头!”

      “萧白卿,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快站上去,叫你弟弟退兵,不然今日这城下死的人,就都是你的罪孽!”

      他被推搡着站上了城墙,边塞的朔风凛冽,但他却赤脚散发,身上的布衣残破污秽,不足以蔽体。

      他曾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在战乱中黄袍加身,被众人簇拥着,推上了皇位。

      他们扛着他的帅旗,跟随他的剑光,攻伐下千里皇图,巍巍江山。

      天下方才安定数年,昔日部下在西北兴兵作乱,又要将新朝拉入战火中。

      他率军西进亲征,千里奔袭,却又在追击途中,被以求饶叙旧之名,约至戈壁中。

      他武功盖世、百毒不侵,本不惧任何偷袭暗算,但那昔日部下,却在敬给他的酒中加了药,诱出了他的旧伤。

      他被掳进叛军之中,废去武功,挑断了手脚筋,每日每夜都施以酷刑。

      他不明白那昔日的战友和兄弟,为何对他有如此多的恨意。

      直到那一日,那人在仓惶逃亡的途中,仍不忘将他抽了一顿鞭子出气。

      他喝多了酒,喷着酒气对着他哈哈大笑:“萧白卿,你瞧你如今的样子,也像条狗一般了……我们一起打下的江山,凭什么他们就只对着你歌功颂德,还把你推上至尊皇位,凭什么!”

      他看着那昔日在他面前笑着露出犬齿,一声声唤着他“大哥”的青年,如今已是满脸横肉、面容扭曲。

      原来这世间的妒恨贪婪,真能叫一个人面目全非。

      是他轻信于人,也厌倦了战场厮杀,急于求一个兵不血刃的结果,才落到如此田地。

      他寒风中站上了这边塞戍卫的城墙,那城墙下是带兵将这孤城团团围住的萧岚卿。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但在他被俘之前,他们也已有数年不曾在朝堂外说过一句话。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他身后的青年将他推至城墙的边缘,大声笑着,语声中满是恶意:“萧岚卿,你这次若不退兵,我就将你们皇帝,一刀刀刮了,把他的肉丢下去喂野狗!”

      萧岚卿沉默了一阵,开口时却仍是平静淡漠:“赵祁阳,你起兵叛乱、挟持陛下,已是死罪,若你肯打开城门投降,孤还能饶了你的九族。”

      他就仍是像此前数次一样,哪怕围困住了赵祁阳,也只强硬威胁他投降,并不提用什么条件来交换皇帝回去。

      赵祁阳疯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附在他耳边道:“大哥,你瞧见了没有,他根本不想救你,你若死了,他就是皇帝了。”

      他们都在用他的性命要挟对方,却又仿佛,他们都不希望他活着,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去死。

      他已发不出多大的声音,但他知道,萧岚卿一定听得到。

      他低下头道:“赵祁阳私通番邦,叛国求荣,此人断不可留,杀。”

      推着他肩膀的赵祁阳像是愣了,他又开口说道:“岚卿,无论何时,以黎民百姓为重。”

      他武功已废,手脚筋也断,哪怕站着已是吃力,赵祁阳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将他手脚绑住。

      他抽出了赵祁阳腰间的刀,那把他亲手锻造送给他的料峭春风,他将那刀举起,切断了自己的喉咙,一如他曾无数次,切断了敌人的喉咙。

      他从城墙上跌了下去,跌到了边塞孤城下的尘土和黄沙中。

      他仰面看到了天空,那是很好的一个晴日,碧空万里无云。

      他耳侧传来一个不再平静淡漠的声音,那是萧岚卿,他嘶哑地喊着:“大哥!大哥!”

      他把双手都按在他喉间的伤口上,想要以此止血,但那血早已将他的咽喉都堵住了。

      他不再发得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再吸入一口气。

      他身侧又扑上来一个人,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她尖利地带着哭腔喊他:“白卿哥哥!”

      他没有再去看他们,只是惋惜不再能看到那方瓦蓝的天空,就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对,他并不是死在天山上,他死在了那座边防的孤城之下。

      那他的血又为何填满了这里?

      他看到有一个纤细的身影,抱着那具裹在白布中的身体,走入了地宫。

      她将他放在那块巨大的冰盖上,跪在他身侧,双手交握,不停地祈求。

      他听到那冰盖下,最浓重的黑暗深处,传来一声声的叩问:“你可有怨?你可有恨?”

      他无法回答,鲜血重新从他颈中裹了白布的伤口处涌出,丝丝缕缕地渗入到冰盖之中。

      冰盖之下缓慢地铺满了绯红的颜色,明灭律动,宛如有了呼吸。

      冰面在一瞬间融化,他的身体,沉沉地,沉入了那片浓黑之中。

      日月早已消失,时光也不再流逝,他漂浮在这最深的黑暗之中。

      一直有个声音在问:“你可有怨?你可有恨?”

      无怨亦无恨。

      那声音仿佛问了千百遍,又仿佛问了千百年。

      终于有一日,那声音问道:“你为何还不醒来?”

      为何还不醒来?他无怨也无恨,那些前尘旧事,早已抛却,早已忘记了。

      只是这尘世间,也没有什么能叫他留恋,没有什么,是他想要再去看一眼的。

      那声音又道:“你自死处生,也当自生处死。”

      萧焕睁开了眼睛,这是在最重的黑暗与冰冷之中,池水填满了所有的缝隙,他无法再出声,亦无法再呼吸。

      他自袖中握住了王风的剑柄,那破空之力,随着他出剑一击而出。

      随着他剑光破出,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他长发披散,破碎的衣衫覆盖在满是伤痕的身体上。

      他手中也持着一把剑,那也是王风。

      那人的抬起头来,面容逐渐清晰,那是他的脸,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张脸上毫无神情,只剩下一片苍白,深黑的瞳仁中,映着无边的黑暗。

      那人缓慢地抬起手来,挥出一剑,剑光破开水幕,向他击来,那是和他的剑,一模一样的招式。

      他侧身躲过那剑风,欺身一剑刺向那人,那人也一剑向他刺来。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眼前的人张开了口:“萧白卿,世人皆欺你、负你,用你之血肉,供养他们自己,你可曾怨过,恨过?”

      这次他听得清楚了,这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手间剑尖劈开黑暗,剑锋交错,穿透他们彼此的胸膛,那人连同那剑,却又一起失踪了。

      这里哪里有什么萧白卿,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一人。

      他握紧了手中的王风,突然向着那浓黑的最深处,黑暗的浓雾之下,那一闪而逝的,仿佛藤蔓般蠕动纠缠之处,劈出一道剑风。

      那声音蓦然惨叫起来,他喊道:“萧白卿,你为何执迷不悟!你只要同我融合!我们就可同享千年万载!一同做这天下的主宰!”

      那暗影仿佛在痛苦中浮沉翻滚,萧焕对着那里又劈出一道剑风。

      那惨叫的声音已变成了万鬼嚎哭般的凄厉:“萧白卿,无人会感激你!无人会记得你!他们生嗜你的血肉!践踏你的尸骨!你何不怨恨!你为何不怨恨!”

      萧焕手中剑风不停,一道接着一道向那浓黑处劈出,直至那声音尖叫着消散。

      在那声音消逝之际,黑暗深处突然涌出一道极大的急流,拍在他身前,将他推得横飞出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壁之上。

      也就在这时,那满地星图中的火蚕蛹,突然疯了般化成一道道绯红色的流光,向他胸前袭来。

      那绯红色的箭光,先是有一道穿过了他的胸膛,接着就是又一道,数道乃至数十道箭光都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他手中的王风脱了出去,向着池水深处掉落下去。

      他仍是无法发出任何声响,他微仰起头,想要去看一看头顶的天光,却只吐出了一团血雾。

      那丝缕的鲜血向着冰层之上汇集,汇入到那些绯红色的血线之中,跟随着那呼吸般的节律开始律动。

      那声音蓦然又出现了:“是朱雀血,朱雀血又来了,这一次必定可以!”

      那声音说完,声调却又突然变了,尖利地道:“这一次为何还是没有怨恨!为何!这宿命的仇怨若是不够,就无法真正打开那道门!”

      萧焕张口又吐出一团血雾,他手中已没有了剑,却突然抬手,一掌击在了自己胸前。

      那数十只伏在他胸前,化成绯红色光芒的火蚕蛹,也就在他这一掌之下,全都灰飞烟灭,渗入了他的胸中。

      也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冰壁怦然碎裂,满池冰水和那盘踞在池水中央,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的黑藻,也都一同倾泻而出。

      当那第一道绯红色的箭光穿透了萧焕的胸膛时,萧千清就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灌满劲力,一剑如虹,刺入了他身侧的冰壁之中。

      那厚重的冰壁在这一剑之下裂开了一道缝隙,冰水缓慢地自缝中渗了出来,却并未彻底裂开。

      那绯红光箭不断地射入萧焕胸膛,萧千清挂在冰壁之上,看着他手中王风滑落,仰头吐出了血,顿时急得目眦尽裂,嘶声道:“快想办法!”

      凌苍苍高喊:“你闪开!”

      萧千清拔出剑来跃下,她即刻用手枪对准那道裂缝,一枪一枪不间断地射出,她打空了五发子弹,又换另一边枪打出三发,那冰壁终于彻底碎裂开来。

      冰水和黑藻倾斜而出,萧千清跃出捞到萧焕的肩膀将他接住落到地上。

      他全身都已在冰池中泡得久了,凌苍苍冲上去摸到他的脸,竟冰冷得仿佛寒冰一般。

      他唇角依然在溢出血水,那双深瞳中的光芒也缓慢地消散了。

      凌苍苍望着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下道:“萧大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人,我不会忘了你的……我只爱你一人。”

      萧千清原本抱着萧焕,就觉得怀中的人冷得过分,这时听到她这样说,竟一下也红了眼圈,哑着嗓子道:“大哥,你嘱托我的事,我会照做的……我必定会爱护黎民百姓,不会叫你失望。”

      萧焕看着他们,又像是叹息般呼出口气,轻合上了双目。

      凌苍苍和萧千清一呆,他们二人还未回过神,陈落墨就从萧千清手中接过萧焕的身子,拦腰将他抱起,接着运起轻功一个起落,向着一处院落冲了过去。

      凌苍苍和萧千清呆坐在原地,身侧却突然围上了一群江湖人士。

      那冰层地宫塌陷之后,就坠落到了天山派正中的一处广场上,这里早围了无数江湖人士和凤来阁的弟子,眼睁睁看着萧焕在冰壁中被困,又被数十道红光穿透了胸膛。

      这时又都一起七嘴八舌地问:“阁主(白先生)伤势可重?阁主(白先生)怎样了?”

      凌苍苍和萧千清都未回过神来无法回答,倒是一直在旁瘫坐的萧不笑突然醒了一般,答道:“多谢各位同道关心我家阁主,各位请安心,我家阁主虽伤势不明,但回头若有消息,定会告知大家。”

      他边说边一骨碌爬起来,冲向那已破碎流了一地的黑藻之中,手中料峭春风出鞘,一刀劈在黑藻根部,将那早已近乎被全部斩断的根须,最后相连的那一根也彻底砍断。

      他仿佛也是憋屈久了,把那根须斩断后,还犹自发泄般,对着那团黑藻连砍数刀。

      凌苍苍有些呆愣地看着他突然冲出去,对着这黑乎乎的藻大发脾气,忍不住问道:“萧不笑,你在干什么?”

      萧不笑清清嗓子,将料峭春风收入鞘中,重新恢复成了那个笑眯眯讨人喜欢的青年:“没什么,这藻有毒,断断留不得,回头晾干了还得再烧一遍。”

      陈落墨抱着萧焕冲到的那处院落,是天山派的温泉浴室。

      她要把他放入池水时,萧焕终于缓过来一些,握住她的手臂低声开了口:“母亲,我外氅口袋中的盒子里,装了一只火蚕蛹,须得冰起来。”

      陈落墨忙将那木盒翻出来,打开看到里面果然是一只还活着的火蚕蛹。

      如今星图已毁,剩余的火蚕蛹也俱都被他一掌打碎,这应是这世间最后一只火蚕蛹了。

      陈落墨忙合上木盒,把他被冰水浸透的外氅脱了裹住那木盒,这才把他身子放入温泉中。

      那些附在他胸前的火蚕蛹被他一掌击碎,渗入进他体内的至阳真气已将他体内的寒毒解了。

      可陈落墨握住他无力的手腕,探查到他的经脉,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服了大量极乐香来压制寒毒,激发内力,如今药力过了……你经脉俱损,功力怕是要废了。”

      萧焕身体被放在温泉池水中半坐着,唇角依旧有血丝断断续续地溢出,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已经很好了……那悬了二十二年的……什么天命,终于结束了。”

      陈落墨又沉默了一阵,道:“焕儿,你别怪我们把这些事交给你来做……我们原本是想由我们来解决,但我们想了许多法子,都无法打破那个星图。

      “只有身负朱雀血的人才可以沉入那片星图之中,斩断那之下藏着的怪物。”

      萧焕闭着眼睛,低声道:“母亲,你和父皇摸到星图时,能看到萧白卿吗?”

      陈落墨道:“除了云自心能看到一些,我们都看不到,你父皇也看不到,更无法进入星图……云自心才说他没有朱雀血。这朱雀血究竟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但你仿佛是有的。”

      萧焕仍是闭目,他弯了下唇角,又摇了摇头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什么朱雀血,更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

      他说着顿了顿,道:“太祖皇帝驾崩后……太宗皇帝就将时任西北都督的赵祁阳下狱,后来更是以通敌叛国之罪,将他凌迟在了京师街头,九族皆诛。

      “虽说赵祁阳通敌罪证确凿,但他毕竟是开国功臣,不仅自身被凌迟,还祸及族人,这判罚好似也太重了些。

      “时人对此颇有微词,道太宗皇帝如此处置开国功臣,手段也太狠了些,连后世史官都点评有失宽仁。”

      他说着,又顿了顿,轻叹了声:“可我在星图里看到,太祖皇帝并不是驾崩在宫中,他被赵祁阳掳到哈密卫,折磨逼死在了这边境卫戍的城墙下……

      “若赵祁阳不仅通敌叛国,更是弑君之人,那这判罚……就不算重了。”

      陈落墨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又出声:“焕儿,不管你外貌和萧白卿有多相似,也和他一般身负朱雀之血……但你也并不是他,他的那些恩怨,不该你来背负。”

      萧焕也终是抬起头看向她,他勉强弯了下唇角,想要开口说话,却咳了声,吐出口血。

      凌苍苍和萧千清、萧不笑一起找到这里,进来就看到他咳着吐血。

      她慌得扑到温泉旁捧住他的脸,急出了哭腔:“萧大哥,你别死好不好?我忘不了你,更不愿你死啊!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她倒仍是如此,遇见了萧焕的事,一着急就要哭,还要胡言乱语。

      陈落墨看着她,就道:“他寒毒解了,养一养就好,不会死了。”

      凌苍苍还是抱着萧焕哭得肝肠寸断,陈落墨想了下,就加了句:“但他经脉废了,内力尽失,往后也只能靠你护着他了。”

      凌苍苍更心疼得哭着说不出话,萧千清倒是冷哼了声:“经脉废了好,往后就老实养着,省得一天到晚到处跑,还得给他提心吊胆。”

      萧不笑在旁道:“大哥这一次的死劫,也算是绝处逢生了,好险,好险。”

      萧焕被他们围着吵得有些头疼,又闭上了眼睛,池水温暖,他也终究还是昏沉睡了过去。

      在这梦中,也是仍有三人围着他,有个青年捧起他的胳膊,温热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肌肤上。

      他边哭边恨声说道:“赵祁阳,你竟将他折磨至此……你果真是猪狗不如!”

      被他唤作赵祁阳的那人哈哈惨笑了起来:“谁叫他连一声痛都没有喊过,我回过神来,他就成这个样子了。”

      青年的泪水仍是不断落在他身上,哽咽着道:“大哥从来不会说痛的,你不是不知道……他最信任的就是你,你一直跟在他身侧,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比我同他都多……他待你一向如亲生兄弟……”

      他哭了声才能接着续道:“你怎可像那些老东西一样,如此折磨侮辱他……你可知道,哪怕你通敌起兵,他也不愿杀你,他就是为了能不杀你才会赴约,你……”

      他哭到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赵祁阳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开了口。

      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时却突然冷静了般,语声格外平静:“萧岚卿,你把我凌迟了吧……千刀万剐,都还给他……还有我的族人,不要放过他们……就是他们逼我起兵……

      “还有番邦的那些人,也小心他们,不管再过多少年,中原这肥美膏腴之地,他们都不会死心……”

      他说着,突然又大声笑了出来:“若有来世,我还给他做兄弟,这次我要断亲绝俗,一心一意,只做他一人的臣属。”

      他的身子一直被一个人抱在怀中,那是个女子,她轻声地道:“若有来世,我也还要去找他,这次我不会再不信他,我要护着他,不会再叫他伤心。”

      萧岚卿松开他的手臂,还是带着哭腔道:“你们两个……都这般害过他,竟想着下辈子还要去缠着他。”

      赵祁阳笑着道:“你难道就对得起他?你还不是因你觉得,你自己更适合那个皇位,就刻意疏远他,叫他孤身一人被那些老头子折腾……你明知他旧伤难愈,已活不长了,你却仍是从不帮他,你有什么颜面来说我们?”

      萧岚卿道:“对,我想要皇位,所以我同那些折腾他的老东西私相授受,却从不去帮他,我也是狼心狗肺,对不起他。”

      他说着顿了顿:“若有来世,我下辈子也要去找他……只是我再也不要皇位,不去搭理那些老东西,我只做他的弟弟。”

      那女子道:“你们说,真的会有来世吗?”

      赵祁阳道:“兴许真的有呢,我们把他的遗体从那冰池中捞出来的时候,你们不是也看到那幻象了?下次天下大劫,依然会有朱雀降世,那是他的转世……到时我们一起再去找他,帮他渡过劫难,护着他,保他平安。”

      萧岚卿不知意味地笑了声:“对,他最是心慈手软,也最是惦记黎民百姓,若是天下又将有战乱,他也必定会去力挽狂澜。只是他这人最不爱惜自己,若是没有我们,他仍是要舍身成仁。”

      那女子又伤心地道:“可是,他临终时已不愿再看我们一眼,下一世若是他不想理我们怎么办?”

      赵祁阳道:“你就去缠着他,多说些好听的话给他,他待你最是心软,一定不忍心真的不理你。我嘛,我就生得讨人喜欢些,乖一些,性子好一些,他也是定不忍心赶我走的。”

      他们照旧是吵吵嚷嚷的,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仿佛没完没了。

      他们所在的那地方,微微晃动,有马蹄声和车辙吱嘎传来,仿佛是在一辆马车上。

      萧焕轻咳了几声,颇为艰难地睁开眼睛,他像是昏睡了许久,才刚醒来就觉得阳光刺眼。

      他确实是身在一辆马车中,也确实有个人一直抱着他的身体,那人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地把脸凑了过来,连声唤他:“萧大哥?萧大哥,你醒了?”

      他微弯了下唇角,仍是没什么力气说话,眼前就已又凑了两个人过来。

      那自然是萧千清和萧不笑,萧千清这次总算是没有对着他冷笑,只是开口对他解释道:“萧千泓说你在冰池中停留太久,神魂受损,需要多睡几日回一回神,伯母就叫他给你用了针,你已睡了七日了。”

      凌苍苍也忙道:“萧大哥,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在海刹宫停了三日。慕颜伤势好点了,跟苏倩和聂寒容他们一起,在安顿凤来阁的弟子,过后他们三人会带着弟子们回金陵,这些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萧千清道:“皇伯母已经先行一步,带着你保下的那个火蚕蛹回京师给皇伯父解毒去了……她临走时叫我们快些回去,她说等皇伯父解开了寒毒,她就要带着他去滇北疗养了,到时你要赶紧接手朝政,别让他们再等太久。”

      凌苍苍道:“所以没等你醒来,我们四日前就出发往回赶了。”

      他们还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萧焕也只得轻叹了声,开口轻声问:“我们今日到哪里了?”

      萧千清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而后道:“我也不知道,我记不住这些个地名,这一路也都荒凉得很,看着就叫人心中不快。”

      那他是抢着答什么?萧焕无奈地叹息了声,干脆就想合上眼睛继续睡算了。

      萧不笑却凑过来,笑眯眯地道:“大哥,你接连逃过两次死劫,你的天命卦象或许已经改了,等回了京,要不要我再为你卜一卦?”

      萧焕摇头叹息了声:“不必了……若天命不可改,卜来也是无用,若天命可破,那就待它来时再说吧。”

      凌苍苍可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抱着他的身子,让他躺在自己怀中,又丝毫也不在意萧千清和萧不笑都看着,就去他唇边吻。

      她像是开心极了,搂着他仿佛搂着她的稀世珍宝,吻完了他的唇角,又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额头上,快乐地道:“萧大哥,我护住你了,往后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萧千清也终是忍不住翻出了个白眼,那神色像是想说这一场她好似也没出什么力吧,倒是真能给自己揽功劳。

      但他终究也忍住了,转了个身去对着角落,不想看这对男女腻歪。

      萧不笑当然也不敢说什么,跟他一样,转了个身去面壁,非礼勿视。

      他们走得不能说慢,但天山到京师的路途实在遥远,他们紧赶慢赶,才终于在除夕之前,赶到了京师。

      只是他们还在城外,先快马去宫中禀告过归无常和陈落墨的李宏青回来,却拱手回禀道:“陛下,皇爷说……他要和先皇后在宫中好好过个除夕和新年,弥补下以往的遗憾,叫您先别回去?”

      虽说御前侍卫还有冯五福,是知道他们父子怎么回事的,可其他宫女太监,乃至守卫也都不知道。

      除夕夜叫他们见了两个陛下,或者说要委屈他们其中一位易容改变相貌,也都挺麻烦的。

      凌苍苍倒是无所谓,她本来也不爱回宫,萧焕听着就忍不住低叹了声。

      凌苍苍就问他:“那萧大哥,我们怎么办?这大过年的,我们去哪里啊。”

      她还在努力地想,他们这几人风尘仆仆一路回来,也没准备什么年货,这临近除夕,到底去哪里过,才能显得不那么凄清和狼狈。

      那边萧焕就又叹了声道:“那还是回凌先生那里吧。”

      凌苍苍“啊”了声,震惊异常:“萧大哥,你这个凌先生那里……难道是我家吗?”

      她倒也还是仍把凌府称作自己的家,萧焕看着她就弯唇笑了笑:“自然是你家……去年底和今年春,我在凌先生那里,住了两月有余。”

      凌苍苍呆愣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这个“住了两月有余”是什么意思。

      她顿时就尖叫出声:“你那时竟就在我家住着?我却一次也没有回家?”

      萧焕抿着唇像是在忍笑,侧过头清了清嗓子才道:“那宏青就先去知会凌先生一声吧,我们今年过年,就叨扰先生了。”

      德祐九年除夕夜的前一日,凌小姐带着凌府的女婿,还有凌府女婿的两个堂弟,拖家带口地回家过年了。

      虽说他们回来得仓促,首辅大人也还是亲自出来接了女儿。

      等回家的人下了马车,他先是扫了眼瘦了却也结实了的女儿,接着就抬手摸了摸女婿的肩膀,叹气道:“焕儿这一趟下来折损得厉害,也太瘦了些,得好好补一补。”

      凌苍苍自从知道萧焕去年底和今年初是住在自己家后,虽料到他们关系可能不错,这时也被自家爹爹对萧焕的亲昵之态惊掉了下巴。

      凌绝顶今年领了个龙尉大将军的军衔,去西南边防任职了,并没有回京过年。

      所以也算他们四人回来得巧,正好陪独守凌府的凌雪峰过年。

      凌雪峰自然开心,看在萧焕的面子上,连萧千清和萧不笑都得了不少好脸色。

      除夕家宴上,凌苍苍喝多了酒,看凌雪峰仍在拉着萧焕嘘寒问暖,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不怎么搭理,就忍不住对萧千清道:“他们二人不是政敌吗?亏我先前还担心他们不和。”

      萧千清白了她一眼:“你这眼睛也太瞎了些,一点政局都看不懂,他们二人分明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红脸和白脸,表面唱唱反调,实则背地里穿一条裤子。”

      他也是喝多了酒,这话说得粗俗极了,意思却也实在是明白。

      凌苍苍挥了挥手道:“行吧,是我眼拙了,我敬他们两只老狐狸一杯。”

      萧千清拿起酒杯跟她碰杯:“这就对了,那两头都是老狐狸,不要去理会他们,苍苍还是跟我好些吧,我好猜得很。”

      那边萧不笑也喝多了酒,也不知怎么突然冲上去抱住了萧焕的腰,还把脑袋往他怀中钻,边钻还边哭道:“皇兄啊,大哥啊,我先前真是担心死了……那死劫真是凶险极了,我都想若是实在不行,我就用禁术替大哥逆天改命,幸亏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能逢凶化吉。”

      萧焕还是不能饮酒,在这一桌子醉鬼之间坐着,也只能叹着气劝他:“千泓,别哭了,那什么禁术也别再想着用,总是不好的,与你也有损。”

      萧不笑却道:“不,我不是萧千泓,我是萧不笑……我一定要为大哥挣命,只要能护住大哥,叫我做什么都行!”

      他这醉得不轻,也哭个不停,萧焕也只能暂且不去理他,又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凌雪峰自然是没醉的,但也有了些微醺之意,这时看着萧焕道:“焕儿,你可是在外遇到什么事了?我瞧你似乎与昔日有些不同了。”

      萧焕笑了一笑,也不瞒他:“是遇到了些生死之劫,也遇到了些思索不明之事……先生可信轮回转世之说吗?”

      凌雪峰顿了一顿:“绝顶和苍苍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发妻,是个江湖人士,我未出仕时,她被仇家报复,死得惨烈……我若是信了转世之说,就想着来世我们或许还能有缘再见,心中会好受许多。”

      所以他才会叫凌绝顶和凌苍苍闯荡江湖,也会豢养些江湖门派来替自己做见不得光的事……当然也算在这朝中身居高位,一种保全自己的手段。

      萧焕听着顿了顿,笑了笑道:“先生,我明白了。”

      他接着又问:“那先生,若天变将至,一己之力不足以扭转乾坤,那是否又该顺应天命?”

      凌雪峰听着就冷笑了声道:“你是这大武的天子,九五至尊,你该想若是连你都去顺应天命,还有何人可以救万民于水火?”

      萧焕微微笑了:“先生说得对,我是大武天子,天下黎民的君父,我不可言弃,也无处可退……所以才请先生,一定要相助于我。”

      凌雪峰又冷笑:“你也别一天到晚,总想把我绕进你的弯子里去,我的身家性命乃至这唯一的宝贝女儿,不也都早已托付给你了?”

      萧焕笑了,举起手边的茶碗道:“我以茶代酒,同先生一道,敬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凌雪峰也是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除夕夜的凌苍苍也彻底喝醉了,守完了夜后,她打着酒嗝,拉着萧焕往自己的房间走。

      那是她的闺房,也是她从幼时起就搭起来的安乐窝,她把萧焕带进去,还兴致勃勃地给他看房中摆着的各种小玩意儿。

      她大婚入宫后,凌雪峰也没把她这些小东西都收起来,于是五岁时玩过的布娃娃,七岁时捏的小泥人,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些她都忘记了来历。

      就像那个一直挂在她床头架子上的一只早已旧了的香囊,她已经忘记了那是哪里来的,只记得这东西想必十分重要,所以幼时的她,才会郑重地将它挂在自己的床头。

      她这会儿喝了酒,更加就想不起这东西是什么来历,指着支支吾吾道:“这是,是……”

      萧焕看了,却笑了道:“我还道这健忘的小丫头,早就把它丢了,谁知却还在。”

      凌苍苍惊愕地道:“啊?这东西,萧大哥你认得?”

      萧焕轻叹了声,带着几分无奈:“苍苍,这是幼时那次,你我在海落围场初见,你从我腰上硬是扯下来带走的。”

      感情这还是她抢来的,还是抢了萧焕的,凌苍苍瞠目结舌地道:“这是我从你腰上扯下来的?我扯这个做什么?”

      萧焕沉默了片刻,许是难以启齿,但想到她酒醒后估计又会忘了,就叹了声:“你说要做个信物,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待你长大了,你就……拿着这个香囊来娶我。”

      凌苍苍思索了下,这话确实像是她说的,萧焕必定也是不会骗她。

      她十分想得开,虽然震惊,但也飞快地想通了,甚至干脆就哈哈笑起来,抱着萧焕的腰,就把他扑倒在自己的床上。

      她握着他的手腕,把他压在自己身下,又埋头在他颈间深吸口气,那样子可以说十分色急。

      她嚣张地笑道:“美人,既然我们早就私定了终身,那你早就是我的了,我今日可要对你做些不可言说之事了!”

      萧焕唇边带着些温柔笑意,低声道:“苍苍,你可知道这不可言说之事,该如何做吗?”

      这一问倒是把凌苍苍问倒了,昔日教养嬷嬷交给她那些,她学得十分敷衍,过后又一直未曾有机会真的做上一做,这会儿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萧焕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一双深瞳中笑意渐深:“苍苍……我来教你。”

      德祐十年的阳春三月,陪都黛郁城中的海棠正好,到处都是前来赏花的游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树下往来穿梭如织。

      微风吹过,枝头的海棠花瓣零落如雨,树下并肩而行的恋人停下来相视而笑。

      这黛郁城中,最好的海棠花,开在黛郁山下。

      这里的粉色无边无际,四周也是静谧,宛如梦境之中。

      密林深处传来稀疏的琴响,浓密的花树逐渐开朗,海棠林正中的一片空地,停着一辆白篷的马车。

      马匹已经被车夫牵走放牧了,车辕空着,搭在林中的一块大石上,掀开的车帘处,斜倚着一个青色身影。

      那个人头靠着车壁,披散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金的光泽。

      他伸出一只手随意拨弄着架在车辕上的古琴,修长苍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慵懒地舞动。

      凌苍苍坐在他身侧听着,叹了口气:“这琴弹得,真像弹棉花。”

      萧焕薄唇微微挑起,深瞳中带着笑意:“是吗?”

      凌苍苍干脆抓住他的手:“这么漂亮的指头,不会弹琴太浪费了,来,我教你。”

      她说着,拉着他的指头去触琴弦,“这个右手的指法呢,有抹、挑、勾、剔、打、滴,还有轮、锁、双弹、如一、叠涓……”

      萧焕不由笑了起来:“苍苍,我会的……只是方才随意拨弄了几下。”

      凌苍苍道:“哎,我还以为好不容易能教你了,谁知道你却还是在装傻。”

      她刚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正是心烦气躁看哪里都不顺眼的时候,眼看她在宫中又要闷得发飙,萧焕就陪她到黛郁城中赏花。

      萧焕带了琴过来,本来也是为了哄她,这时就坐好将琴放在膝头,笑了笑道:“你想听什么?”

      凌苍苍看着他摆好姿势,顿时就眼前一亮:“果然美人抚琴就是赏心悦目,那就随便弹个《凤求凰》,再来个《梅花三弄》,接着再来个《高山》、《流水》吧。”

      她还一口气点了不少,萧焕也只得笑了笑,低头开始抚琴。

      凌苍苍把头靠在萧焕肩膀上,仰头看着头顶繁花堆积如粉云的海棠树。

      她突然笑了笑:“萧大哥,你知不知道黛郁城里那个传说?”

      萧焕边抚琴边问:“嗯?”

      凌苍苍道:“若是有情人,在盛放的海棠树下相识相恋,就能相守一世,永不分离。”

      她说着又道:“我去年从宫中出来时,想着若有一天,我变得很厉害了,又再遇到了你,我一定要重新和你认识一次,要让你知道,我从此后就不同了……”

      萧焕微微弯了唇角,知道她必定还没说完,果然凌苍苍跳下马车,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意盈盈,一双明媚的杏眼中,满是他的身影:“我叫凌苍苍,凌是凌霄花的凌,苍苍是天之苍苍的那个苍苍。这位兄台,幸会。”

      他慢慢笑了起来,深瞳里倒映着满天的粉白:“我叫萧焕,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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