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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可恨淮水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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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礼进行了约莫两个时辰,此时已是繁星点缀、夜色缱绻,洛平城内绢灯彩带从大夏门沿街铺设到宫城,一如星光璀璨耀眼。
宫城内外,环佩叮咛,宫人门衣袂翩翩,来往不绝,明光殿已备下宫宴,宫门之外,一左一右各立着一位年轻郎君,风华正茂,气质卓绝。
薛珈和司马郴跟在太常身后,等到景阳钟响,震碎了宫城的和谐。一人穿过重重光影,风骨神秀,立于马上,垂眸询问:“宫宴是否备好?”
薛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禀司空大人,宫宴已备好,随时开宴。”同时近身一步搀扶马上之人安全落地。
薛觉义拍了拍他的手背:“珍珍他们跟在后面,你安排人送他们回去。”
薛珈状若随意往四周瞧了瞧,看见墙根下缩着的红豆珊瑚,敛眉,神色不太好看:“儿子记下了。”
“长桓见过司空大人。”沉默的郎君执礼问好,腰间悬着一块紫玉,华服加身,与数年前离开宫城的尊贵公子重叠。
“多年不见,世子这般高了。”薛觉义浅浅笑了一句。
司马郴直起腰来,面容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容貌更显俊朗,便衬得鬓边的疤痕可怖。
薛觉义伸指抚了上去,眼尾褶皱加深:“这些年,世子辛苦。”
郎君再次躬身:“是司空大人辛苦。”
这寒暄并未持续多久,耸动河山的铁马金戈之声紧随其后降临。
“龙骧将军竟是比孤还早入城。”宫城被火把点亮,一如白昼,司马沛的金甲被火光照得熠熠,马上之人恍惚间好像年轻了几岁,回到了十一年前,宫城内外,所有人仰望着他,不得不俯首称臣,戚戚求命。
薛觉义上前,袖摆宽阔,礼仪端庄:“会稽王殿下,请入宴吧。”
“既是换了冕服,你今日还是世子身份,跟在孤身后一同入席。”
司马沛声量不大不小,面前几位都是朝中重臣,还有掌管皇室谱牒的太常在,众人面面相觑,人群中的郎君态度竟是罕见的乖顺,未与司马沛顶嘴,表情虽不耐,仍是安静地站到了司马沛身后,隔了一步之距。
随后,轿辇落地。
司马沛挑了挑眉:“对了,你的八弟,司马析,你们还未见过,这次宫宴他也会参加,你是兄长,又熟悉皇宫礼制,我将人交与你。”然后做了甩手掌柜,与几位大臣相继入宫。
轿辇中那小儿缓缓现身,立在几十步外呆呆站着,不敢靠近。光影横亘在二人的甬道间,僵持了几瞬,而后一人影子迎光而来,与另一人的影子相碰,停止,朝人招招手:“走吧,随我入宫。”
说这话的时候,司马郴面容平静淡然,瞧不出一丝敌意,橘色的光亮落在那人掌间,温暖宽厚,司马析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正准备握住它,对方拂袖。
“走吧。”语气分明冷漠非常。
司马析眨眨眼,恢复神志,好像刚才那只手只是臆想:“劳烦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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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的风又大又响,吹得人衣袍飞卷,有些睁不开眼。好在殿内灯火辉煌,弦歌舞乐,舒意恬和,太常唱和,百官一一列次入席。
司马沛与薛觉义在明光殿的偏殿内候着,桌案上奉着茶汤,司马沛已卸下金甲,换上了玄裳紫绶的外服,隔着屏风,司马郴与司马析坐在外殿,安安静静望着殿外。
“怎么不见你家少郎。”司马沛撇了撇沫,把玩着茶盏,并未饮。
薛觉义不急不躁地饮茶:“宫宴事务繁多,之后宴席上殿下就能看见犬子了。”
“您与父亲一辈人,按说,孤叫你世叔,司空大人也是担得起的,你我两家愿重修旧好,为江山社稷着想,摈弃旧怨,日后当常走动走动才是。”
薛觉义微微颔首:“殿下说得是。”
内殿里聊了些什么,众人俱是不知。先行入席的大臣们还在讨论凯旋礼的事,又见首席一排一左一右正对着的两张案桌,场面气氛突然微妙了几分。
太常请会稽王和司空入席。
气氛之紧张霎时绷到顶点,好在弦歌声盖住了臣子们砰然如鼓的心跳声,仍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司空大人先去吧,孤还有些话同两孩子讲。”司马沛谦辞,让薛觉义先入席。
薛觉义朝外殿两个儿郎各看了一眼,径直离开。
“说吧,你把陆夔和武乙泊弄到哪儿去了。”声压威势,俱是逼人,司马沛眼色流转,室内暗暗冷了几分,将一侧的司马析压得喘不过气来。
司马郴好似无事,掀袍落座:“放心吧,死不了,过几日人便送到你府上。”
司马沛眉眼一挑:“我府上?你难道连家都不回了?”
“你觉得呢?”司马郴冷眼看他。
“哼!”司马沛怒斥一声,“陆夔是封国相丞,武乙泊是散骑常侍,纵使你有世子身份,届时我能放过你,那些言官可不会放过你。”
撂下狠话,司马沛怒气未消,步履从急。司马郴仍是不慌不忙:“吓着你了?”
难为他还能想起这殿内还有一个司马析。
他呆呆愣愣地,眼神不似往常那般有灵气,像个安静的木偶。
司马析以为眼前的这位兄长至少会警告自己几句,不想对方只是耐心地喝完茶,夹杂着一点疏离:“随我入席。”对方并未看他一眼,司马析内心安慰了自己一番,然后乖乖跟了上去。
显然,这番安慰面对明灯阔殿、庙宇威严显得太脆弱了。
明明内侍提醒了小心台阶,儿郎还是险些摔了一跤。司马郴仍然不曾回头。
“公子,奴才扶着您吧。”
司马析藏在袖摆内的拳头捏了捏,狠狠掐了一把:“无妨,我可以。”
整理华服,儿郎款步登台,仿着司马郴的一言一行,接受着在座百来号人意味深长地打量,平安落座。前方是司马沛与司马郴的案桌,正对面是先一步入席的薛司空,他的后方空着一张案桌。
阶台高升,将君王与臣子的距离拉开,界限分明,台上是天,台下是臣。珠帘慢卷,宝珠摇晃,将天子面容掩去大半,司马析只觉得那庄严高台上的人同自己大致年龄相仿,故而瞧不出什么气势来,内心又是莫名安定了几分。
“吾皇万寿无期!”百官朝贺,响彻宇内。
“众爱卿平身。”他的声音意料之中的青涩稚嫩。同那日太学舞雩台听见的声色一致。
司马析只能想到这些。殊不知此刻的场面已是暗流涌动,诸方皆在暗中试探。
宫人开始呈上席面。
司马析看着眼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高粱饭,心神彻底安定下来。他太熟悉了在民间,白米饭是很难得的食物,若非丰年,寻常人家很少能吃到,也舍不得吃,都得囤到过年过节,或是攒到下一年交上去抵税。高粱饭糙,但是扛饿,他和母亲平常吃的就是这种。
大臣们却是议论纷纷。
台下,司马沛与薛觉义不动如山。
几个大臣坐得离尚书台的侍郎近,低声问道:“听说今年国库艰难,这便是你们想出来的好主意?”
“瞧着入城的凯旋礼,面子上也还算说得过去。”
金銮上的天子沉声开口:“诸位爱卿,想必大家疑惑眼前之物是何物。”
“这几年晋国天灾人祸不少,朕与大家关起门来讲,国库确实艰难。边疆守关的将士、豫州受灾的百姓,还有千千万万躬身劳作的黎民,他们日常吃的到,正是眼前呈现的这一碗糙米。”
“有时连糙米都吃不上,只能喝粥,吃野草,嚼树皮。朕每每见到这些奏折,无不锥心刺骨,也夜不能寐。”
天子侧身,看向一侧眉宇沉着的男人:“这顿宫宴,朕期待已久,幸得会稽王允朕一个良机,能与朝臣共饮,与天下黎民同乐。”
“第一杯,朕敬会稽王!”
司马沛并未立刻起身答谢,目光流转,看了天子好一瞬,才带着些诚惶诚恐地意味出席,封王面对天子,无需行跪拜之礼,他只微微低下头:“臣司马沛谢过陛下隆恩。”
“会稽王放心,这碗糙米只是朕想与诸大臣体味边关将士的苦。你与将士们劳苦功高,封赏恩赐一如礼制,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
“不过。”话锋一转,天子按住龙首,“朕与大臣们商议许久,觉得会稽王封无可封、赏无更赏,实在找不出什么配得上此番功绩的赏赐出来,不若会稽王自己想想,此刻百官见证,但凡朕能给的——”
话音在此又顿了顿,天子拍了拍龙首,言笑晏晏:“朕都会给。”
台下噤声,众人无不暗地抬手擦汗。以为场面会僵持一会儿,不想司马沛回复得十分之快。
他似是会心一笑:“臣倒真有一事求陛下的恩典。”
“哦?”
司马沛调整身姿,看向正对面的薛觉义:“都说洛平有贵女,容貌皎皎,家世一流,择为主母,百岁无忧。”
“臣膝下儿女双全,如今战事平息,也算到了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这次回到洛平,臣想了想,得讨一位贵女回去,做臣的儿媳,全了臣的念想。”
“安国公府的嫡小姐,薛司空的外孙女,高玖容,听说姿貌淑柔,才德兼备,所以臣斗胆用军功讨得陛下一份赐婚的圣旨。”
此话一出,众臣已是大气不敢出,眼珠子频频转悠,不知道该看何人是好。
是天子还是薛司空,还是司马沛身后两位出席的公子?
这场好戏,未免太峰回路转了。
旒珠微动,陈燎先是看向一侧气定神闲的薛司空,他像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并未惊讶;又看向另一侧神情隐怒的表兄,以及他身后有些呆愣的司马析。
所以,他首先问的问题是:“不知会稽王是替哪位公子求娶?”
司马沛回身,看向在场的两个儿子:“陛下这话就是在揭臣的痛处了。”
“唉,诸位同僚都知晓,世子长桓是不听我这个当父亲的话的,他的婚事,当年慜帝的遗诏中定下了规矩,由他本人首肯。我不想父子失和,不便用婚事压他。”
“其余诸子资质平平,这些年尽在淮安养成了纨绔气,怕是配不上安国公府的嫡小姐,也入不了薛司空的眼。唯有少子司马析,容貌才情有几分灵气,性子质朴,与高小姐又年纪相当。若蒙薛司空不弃,臣想替阿析定下这门婚事。”
“若你我两家都能冰释前嫌,这天下恩怨,喧喧嚷嚷,皆可平息了。”
最后一句,似意有所指。
薛珈闯进明光殿时便是这一幅画面纷呈的场景,各人神情不一,眼底的惊讶之色默契得显而易见。他向皇帝告罪,所有人的目光于是落在他身上。
薛珈小跑着入席,薛觉义问道:“安置得妥帖了?”
“是,我亲自送回家的。”
“你先坐下,无论我之后说的什么话,你都不可打断。”
薛珈疑惑,他自然是看出了场面之吊诡,陈燎的表情也有些摸不清的纠结在,他忍下疑问,点了点头。
“这件事,入城前臣已和薛司空商量过。”司马沛眼中笑意更浓。
“司空大人,确有此事?”天子发问,尾音发颤。
薛觉义款款起身:“启禀陛下,确有此事。微臣……微臣应下了这门亲事。”
亲事?薛珈蹙眉。莫不成父亲给自己定下了什么亲事?
“会稽王说得对,如今外敌环伺,内乱迭生,国政失坠,人心不齐。司马氏与薛氏同为晋国辅臣,自当为国分忧,摈弃恩怨,携手同舟,为君效命。”
“若两家结秦晋之好,修弥嫌隙,自是一桩美事。况会稽王以军功请媒,诚意备至,门楣高贵,这门婚事是我薛氏高攀。”
“父亲!”薛珈一声低吼,神色震惊,薛觉义回头看了他一眼,薛珈止步原地,眉眼间俱是不解和怨恨。
全程无人关注最角落处落在司马郴阴影中的那个小儿郎。
陈燎是第一个看见他的人。眸光一转,他能将司马析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此刻小儿垂着头。
陈燎明白,薛司空绝不是平白无故做了司马沛的仪官,他早早出城,定是与司马沛达成了什么协议,才会定下在世人眼中如此离奇的一桩婚事。
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一句“嫌隙”好像就能轻飘飘地盖过去了。
可是自己就是天,不但不能为薛司空报仇,还得依靠他来维持天子的体面。
陈燎跨不过去。
“或是陛下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司马沛温声提醒他,该作出决定了。
“此事干系重大,朕忽觉身体有些不适,赐婚之事,容后再议。”陈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