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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可恨淮水远(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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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王这是什么意思呀?”
“还能是什么意思,摆明了要废世子呢。这世子之位可是慜帝亲封的,他一时动不得,便要一步步打压他,也算扫了皇室的颜面。他们父子也是一对奇葩!”
“我看不懂了,薛觉义也太能忍了!一家三十八口呀,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何况那个司马析是个什么出身,岂不是让天下耻笑!”
“我倒是觉得今晚这场戏不比撕破脸皮差!”
“说这些风凉话作甚!总归他们两家愿意维持体面,这朝廷才能维持体面,我们还能舒舒服服喘口气呢!”
“这倒是!”
宫宴因为天子不适草草收场,文武百官急匆匆出了大殿,三三两两热切地讨论起方才那桩“婚事”来,这消息也随之飘出宫城。
清心殿距离明光殿有段距离,陈燎并未乘辇,清灵台上萧风瑟瑟,内侍替他披了件白色狐狸皮的大氅,又搬来炭炉,放下四周的竹帘,静静退下了。
竹帘外,薛觉义与薛珈端立候着。夜间刻漏声明显,响了三四次,帘后的人影才动了动:“司空大人,你们进来吧。”音色沉闷,染着颓唐。
陈燎侧颜瞧着消瘦白皙,已不是正常的白,神色含着愁苦:“司空大人今日早早出城,竟是为了这桩事吗。您可是早有打算。”少年侧了侧身,看向薛觉义身后的薛珈,郎君一袭官服肃立,脸色苍白,似也是被吓了一大跳。
薛觉义当真是瞒着所有人做的这个决定。
质问一出,薛珈抬首,眉宇锋利,死死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终是年少气盛,未掩真情,君主与家父在上,他仍是心有不甘。
“是。”老者缓缓舒了一口气,“盟约已立,巡南使会撤出江南,不再稽核南方税赋之事,而这二十万大军的统帅之权他愿意放手。”
“条件是,兵权不能给许家与北方各都督,将领名单双方同意才可任命。”
“我们和他都需要时间,若能以联姻之名缓和局势,是最便宜之法。京城与朝中这几日人心不稳,想必薛瑀和卢仲之他们在江南的境遇也不好过。”
薛觉义躬了躬身:“所以臣同意了。”
天子扶住凭栏:“司空大人……”少年一遍遍唤道,声音轻颤,不多时,随风摇晃的宫灯从他头上恰时投下一瞬光束,他抹了抹眼角。
“司空大人,安国公能同意吗?薛中丞会同意吗?高小姐,高小姐又会如何作想?”陈燎一连发问,眼尾莹润,声色戚戚。
薛觉义的身量明显晃了晃:“臣明白,这桩婚事有名无实,无论是我还是司马沛都未曾想过将这桩婚事真正推行下去。臣会细细同她说清楚道理。”
“不会的。”久未出声的儿郎哽着嗓音,“珍珍不会愿意的。”
“她和阿姐一样,最是痛恨司马家之人。这和道理无关,何况她才多大!归根结底,是我们无用,才会去靠两个小孩子挽回脸面!”
“父亲!先不说珍珍,还有阿姐,她绝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的。”
薛珈神情愈发心痛:“还有大哥!如果他知道撤回巡南使,知道我们做了这样的交易,他不会服气的。”
儿郎眉宇紧绷如琴上的弦,撩袍拜倒:“臣薛珈恳请司空大人收回请求,恳请陛下体恤薛氏!”
“如今召旨未下,一切还来得及。”陈燎也不忍,表情分明是茫然的,只知道薛珈所言正是自己心中所想,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
“陛下若不想功亏一篑,赐婚的召旨必须下。所有的罪责臣来担。”薛觉义语气决绝,“臣以司空之职,薛氏之主的名分,向陛下请旨。”
“父亲!”薛珈不可置信地吼出一声,那根弦终是断了。他双眼瞠圆,血色浸漫了眼底。
一阵寒风突然冲破围障席卷而来,打断了室内紧张的气氛。有人挑帘而进,脚步声极其轻微,司马郴换上玄色军服,脸上有淡淡的疲色,神态仍是稳重宁静。
“司马沛能让出兵权定是有所图谋,听说薛少郎的益州之行很是凶险,还得了张景玄老将军襄助,才勉强扳平一局。”
“薛司空说得对,这是朝廷好不容易抢来的兵权,代价再大,我们也必须拿下。”
他眉眼不见一丝波动,语调不急不慢:“若是拒了这桩婚事,他怕是会借此做文章。”
“我与薛少郎此去广州,也不过是为日后扩军做打算,如今既是兵与财一拍即合,此等良机,万不可优柔寡断,白白错过。”
司马郴周身镀了一层寒气,眼神也极冷,不置可否,这桩婚事影响的不仅仅是薛府的颜面,还有他这个会稽王世子的颜面。相较于薛珈的愤恨,他显得太过平静了些。
“当务之急一是弄清楚他的图谋,二是平衡朝中局势。这些儿女之事,既是粉饰太平,何必太过上心。”
“薛少郎请起。”陈燎淡淡开口。
天子动摇了,他不忍看向薛珈。
“那不一样,珍珍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薛珈字字泣血,他顿了很久,阁楼上寒风搅弄竹帘裟裟作响,没有人打断他,可是薛珈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他看了父亲一眼,这位最疼爱珍珍的阿耶还是选择“牺牲”了她。尽管这所谓的联姻注定不会有结果。
四人隔着或近或远的理解和考量,终于天子幽幽叹气,背对着身后一众臣子:“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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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将影子拉得老长。
“陛下,小心。”怀辽走在最前,仔细瞧着地上不时出现的水洼。陈燎身后,跟着司马郴。
“朕到了,表哥先回去吧。”陈燎解下大氅,“路上风寒,又是夜中,你披上吧。”
宫人顺意接过,呈递给了对面的少年将军。天子挥挥手,示意众人屏退。
“陛下……可是在怪臣心太冷?”他抬眼,眉眼如墨,沉敛克制,“薛氏一门数十年来辅弼皇室,如今臣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陛下可是觉得良心难过?”
天子气势节节败退,不敢直视他:“朕累了,表哥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阿燎!”司马郴唤住他,天子并未回身,“想清楚你的路!”
“我的路?”陈燎苦笑一声,“自我出生之日起,我的路不就定好了吗?将最亲近之人、最信任之人一个个牺牲掉,苟且偷安,任人摆布!”
“家国道义,这四个字,朕,已经快认不得了。”陈燎已经语带哭腔。
司马郴似乎生出一丝怅然,怔怔看向对面青涩的少年,眼睫一眨不眨,不知是不是风吹的,眼中渐渐覆上一层水汽。那件狐毛大氅还是回到了少年身上。司马郴走近几步,替他系好锁扣。
“阿燎,如果要怪,就怪哥哥吧。”他摸了摸陈燎的头,像是在抚慰一只小兽,“我杀过很多人,心冷得很,我不怕。我也许早就该死了——”
“如果不是你和阿焕还在。所以,以后不要说这些话。”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他用指腹擦去陈燎脸上的泪珠,将他送入清心殿:“晚上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明日再说。”
陈燎一边抽泣着,一边小声回应:“我知道了,是我不应该闹脾气。”
司马郴没说话,勾起一抹笑,有意安抚他:“哥哥面前可以发脾气。好了,快去睡吧。”
两人就此作别,眨眼间的宣泄无声收回,一切好像回归正轨。
殿内,只有怀辽一人伺候着。陈燎扶着软塌坐了下来:“怀辽,你明日去趟内库,问问宫里还有何值钱的物件。”
小内侍个子不高,表情也呆呆的:“奴婢知道了。”
“挑最好的,吉利些的。”陈燎气声渐弱,整个人倚着软塌瘫软下来,裹着大氅,竟是合了眼。
怀辽想了想,未叫来总管,找了一床锦被替天子盖上。
这一夜并未就此安静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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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洛平下过一场小雨,过了子时,寒气顺着地缝攀升,霜露悄悄成形,挂满枝叶。公主府本就多树木花草,一到秋冬,凋敝清寒之意会比他处浓烈几分,勾得人不由得想起陈年旧事。
司马沛一夜未眠,手上盘着串佛珠,一颗一颗落得清脆。屋子朝南开,正对着一株银杏。落叶灿烂,叠起层层金黄,浸着雨水与露霜,小儿郎就那样笔直地跪了一夜。
“王爷,世子回来了”。
天稍稍擦着白,院子口传来闹声,榻上的男人停了佛珠,看向门外。
司马郴穿过廊庑,瞟了一眼院正中的紫色身影,仅仅是瞟了一眼,略过他,大步流星地进入厢房,显得轻车熟路,自在坦然。
屋内火炉上烹着酒,有淡淡的清荷香,是江南的名酒江跃春。味甘,性烈,后劲绵长。司马郴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下来。
“找我何事。”
“人呢?”
司马郴默了片刻:“城外的望观岚。”
氛围沉了几分。望观岚是福仪长公主的庄子,当年作为聘礼送给了她。
这算是个禁忌的话题。
“回来公主府住吗?”司马沛直起身子,端坐着发问。
“不了。”司马郴突然抬首环顾了一圈,细细扫过屋子的每一处布置,都出自母亲的手笔,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长大的。
两人都有些感情若隐若无地流泻出来。司马沛明显想说些什么,唇瓣颤了颤,被司马郴抢过先机:“我这次回来是收拾行李的,公主府我给你,但母亲的牌位,我必须带走。”
男人瞬间瞪大了双眼,腾跃起身,正准备质问,司马郴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堵住了他的辩词。
“我想,她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了。”
“我打算去外面走一走,也带她看看洛平外面的世界。司马沛,你们之间的恩怨就在此结束吧。”
“会稽王世子的身份,你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取走。符玺与册命书我留在了祠堂。”
他走得十分潇洒。
等到人影走出庭院,司马沛才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将佛珠狠狠掷在地上,那佛珠原是琉璃做的,吭吭哧哧滚了半晌,四分五裂,然后复而恢复空寂。
“怎么!连你也要同我作对吗!”司马沛冲着屋外大喊。
银杏树下,司马析小小一个跪在湿润的地板上。紫服银簪,一如当年的自己。
司马沛红了眼。
只有世子才有资格佩戴金冠。他咬了咬唇:“你起来!”
不想对方丝毫不领情,恭恭敬敬叩拜,道:“儿臣请父王收回成命。”
一个两个全都不让他省心。
“来人,去请武照权武将军!”司马沛披起外袍,未管院中儿郎的哀求,直接略过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