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周目二:何渊(8) ...
-
每次望向何医生的眼睛,任楚总会想起这双眼睛已经无法辨认一个具体的人,以及这背后发生的故事。
大概是何渊也感受到她的这种注视,何渊伸手轻轻覆在自己的眼睛之上,然后把手拿开,将看得出神的任楚从神游中拉了出来。
“怎么?”
“何医生后悔吗?”
只是为了追求职业上的极致,导致自己眼睛的缺陷。就没有一刻觉得不值吗?
“当然不,”他话里话外都带着研究人员的态度和意气,“把病理深究到极致就是我的王法。”
“医学在你心里,排在所有东西之上吗?”任楚继续问。
“所有东西都包括一些什么呢?”
任楚没好意思将自己与他所热爱的职业比较,把话默默咽回去。
何渊:“你不说。但我想,总有一件事会比另一件事更重要。只不过可能现在还没出现。”
还没出现啊……
他们都已经没在动筷子了,夜风习习。
何渊站起来去旁边接电话。
她无意听何渊的电话,便往他离去的反方向看了眼。
正准备将视线收回,视野里有一个戴黑色鸭舌帽的胖男子正往老板刚端过来的一碗汤里洒东西。他动作神秘兮兮,洒进去的东西是粉末状,被白纸包着,而他同桌的另一位客人偏瘦,正转着小眼睛,盯紧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两人旁边的几桌都是空的。大概是晚上来吃烧烤的人过多,老板习惯性在店前的每个缝里加塞桌椅,那一桌并不在监控区域里。
她无聊地转着筷子,在视线盲区追着那两个奇怪的人看。
意料之中的,没过几分钟,鸭舌帽开始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捂着肚子脑门冒汗从椅子上一下滑落在地,半瘫在地上,一副已经快不行的样子。
听到这动静,忙得满头大汗的老板边拎着毛巾揩汗边小跑出来:
“怎么了这是,要帮忙叫120吗?”
“还能怎么!”
偏瘦那位扶着朋友冲老板大喝:“还不是你们家饭菜有问题!刚吃两口他肚子就疼成这样!要是我朋友出事你吃不了兜着走!!老子弄死你丫的!”
原以为是客人急症发作,但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赖在饭菜身上,老板一时没反应过来,急匆匆为自己辩解:
“哥,哥,您熄熄火。饭菜肯定是没问题的!您看那么多人吃,也没人像您朋友这样……”
“他妈的难道还必须我们每个人都吃死你才觉得你们店饭菜有问题?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老板脑门上的汗顺着脸一串串往下落,不过眼下他也来不及擦,“我们每个月都接受市监局卫生检查,次次都是优秀,您要实在不放心,可以叫市监局的人来化验我们今晚的饭菜,要真是因为饭菜不干净导致您朋友病成这样,那我老吴绝对无话可说!”
“行!”鸭舌帽一口应下,掏出手机就开始拨市监局号码。
任楚心想,朋友肚子都疼成那样了,还一口一个饭菜质量有问题,明显是恶意讹人想要赔偿。
一想到老板那张皱纹满布的脸和小女孩满是烫痕的手,任楚面无表情将手中拿着已经转了无数遍的一次性木筷掰断,用带着尖刺的一段用力朝食指指肚扎了下,垂眼,血珠已经冒出来一粒。
在何渊家里时,她第一次划破手指之前积蓄了不少勇气,第二次就已经熟练得多,连痛感都轻不少。她站起来准备去洗手间,经过正吵吵咧咧的那桌,手指趁所有人都不注意越过一个人的腰,将血珠往汤里弹了一颗。
【小A:啧,浪费了。谁让你把血花在那种地方。】
“我的血,你管我。”
她若无其事经过,风轻轻吹起任楚的发梢,洗发水香味散在聒噪的空气中无人发觉,转瞬即逝。
【小A:我是管不住你。但你的特异体质最好还是低调一些,只有任务需要且不得已的时候用才比较好,一旦被其他人发现,你可能会被抓去切片沦为可怜且冰冷的研究对象。】
趴在桌边酣睡的小姑娘朦朦胧胧微睁着眼,看到一个美丽的、轻快的背影从自己身边经过。
“妈妈。”
妈妈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对别人的描述。
绕了一大圈路,任楚最终从另一边回到自己那一桌。
市监局的工作人员来得还挺快,鸭舌帽怒气冲冲当着工作人员的面站在道德高地臭骂了老板一通,而后明里暗里让工作人员重点检验一下饭菜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添加过量。
市监局的工作人员携带了几款餐饮常用的检测试剂,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到这时鸭舌帽和朋友仍然信誓旦旦:“亚硝酸盐也检测了吗?过量可是会死人的!”
第一次见一个吃饭的客人对食品添加剂这么了解,负责检测的工作人员淡淡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学这方面的。不过亚硝酸盐含量他们最先检测,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其他几项指标也都正常,甚至在标准之上。
“老吴,你这店初心保持得不错啊,继续加油干啊!”临走时,工作人员还专门关照了老板几句,将一桌几乎没动的饭菜都打包带走了。
鸭舌帽连病都顾不上装了:“你们是不是跟这老板一伙的,包藏他们有质量问题的饭菜!”
工作人员撩眼皮看了这俩人一眼,联想到之前两人的信誓旦旦,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把这俩人带走,顺路送给最近的派出所。”
事情解决,任楚冷眼旁观完全程,松了一口气。
何渊恰好打电话回来。
他刚坐到位置上,就皱起眉:
“楚楚身上有伤口?”
任楚看一眼自己已经不再冒血的指尖,有些奇怪:“何医生怎么知道?”
“我对血很敏感。”
他眼睛扫了一圈,找到浅淡血味的来源,夹住任楚那根手指,几乎毫不犹豫地含进口中。
夹杂着孜然辣椒粉味的夜风徐徐从一边往另一边漫过去,经过任楚。
可她毫无察觉。隔着一张桌子,她的手指被何渊放进口中,昏黄微弱的光线打在她莹白的掌心,何渊握着她的指节干净,长期在手术室不见阳光的缘故,有一丝白得透明的病态。
何渊将指尖流出来的血舔走,又轻轻吸了两下,温暖的口腔温度让她有刹那失神,直至何渊后来吸吮得越来越用力,甚至微微有一丝刺痛,任楚才恍然回过神。
她手下意识往外抽了一下。
没抽动。
任楚无端想起第一次见何渊时,在口腔科的牙椅上,她背靠冰凉的椅背,被他强势地钳制,注入麻醉药。
她那时拼命压制的涟漪心思,似乎全部在此刻涌出,像是快要煮沸的水一般,不住地从下往上冒出一串又一串的小泡泡。
似乎五感只浓缩为指尖那一点温度。
连空气中浮起的微小尘埃都在她眼前战栗。
“打烊了!”
老板还是搭着那块白色毛巾,朝他们笑着走过来。似乎刚才的事情多少还是影响到他,老板的笑容只是习惯性,事实上并没有多开心。
见所有的顾客都已经不见踪影,店外的摊子上也只剩他们两人,任楚忙把手指抽出来,不太自然地在衣摆上擦了擦,脸转向另一边的黑夜里看风景。
她干巴巴笑着:“我们这就走。”
天色太晚,路上已经没什么人。
何渊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极为清晰:
“奇怪。”他语气有微微的诧异,“你的血是甜的……而且,似乎有让人耳清目明的功效。”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血确实对他有这种功效,任楚会以为何医生在撩她。
何况,他露出那种细细品味的神情。她怀疑何渊现在脑子里已经在想这种功效的原理,甚至想做一篇学术报告出来。
思及他说的“把病理深究到极致就是我的王法”,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任楚忍不住出声:
“何医生。”
她认真地对他发问:“如果一只动物……它有一些特异体质,比如可以治愈某种疾病什么的,你会想把它抓起来研究吗?”
“会。”何渊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的斩钉截铁让任楚有一瞬间的晃神,她为他话里的冰冷而微微颤栗。
为什么都不犹豫一下?难道……她、动物就不是生命了吗?它们会痛、会流泪……
“……可是,即便是动物,也不能遭受这么残酷的对待吧……”
任楚有些难过。虽然她拿动物举例,其实是在问自己。
“电车难题,或许从社会整体角度来说不难取舍,可对某一个特定的生命而言,价值都是平等的。而且……大家都是无辜的。”
何渊没什么表情,神色淡然看向她,似乎只是在谈论一个寻常话题:
“任何事业的进步都会产生阵痛,历史前进就注定要代谢掉、牺牲掉一些东西。仿生假肢帮助了多少人,置于颅骨的电极让他们通过思考操控假肢,病人从肢体残缺到可以通过仿生肢体获得感觉,听起来算不算造福人类,可你知道,这样小的医学进步用多少小白鼠做过试验么,以亿计不止。”
“世界上每年死于癌症的病人无数,目前已有特效药能有效靶向杀死癌细胞,你又知道,区区一个靶向药,死于该项实验失败的人类志愿者万个不止。”
一说起这些,何渊的话语总是会带上理性色彩,他眼中带着极为锋利的针芒,像是眼珠镀上一层冰冷金属:
“你告诉我,楚楚,如果世界的大多数就在你面前濒死,你,是救他们,还是保护那只动物。”
他的话里已有答案,这答案分明不是任楚要的,可她还是听得眼泪不断涌出。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牺牲那只小动物吧。
他专业得无人可匹敌,却也让任楚为这种正常的不近人情感到心灰意冷。
“医学进步本来就以无数生命为代价,有人病,有人死,医生才有临床经验,才能在发现病症和分析病因中缓慢掌握这种疾病,编写它的历史。动物成为这种进步的牺牲品,固然残酷,但在伦理与众多濒死生命间的权衡,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每一份付出的生命都更有意义。”
“我明白了。”任楚收回被她抓住止血的手指,忍了忍眼泪,“虽然并不赞同……但毕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在本周目的命运,或许正是这么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回去的路上,风突然变得冰凉,任楚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卖金鱼。她走近,何渊也跟上去。
“一条红色的金鱼。”
老板装在一个小瓶子里,将金鱼递给她。她将瓶子在掌心转了一圈,记住这只小金鱼的模样,笑盈盈地将瓶子送给何渊。
“何医生,这只金鱼送给你,至少,也应该凑两只才好作伴嘛。”
她在风中微笑:
“以后,我不再去你家啦。”
立场不同不是他们的错。但她……也实在没办法让身为注定被牺牲的自己,早早暴露在研究人员的视野中。
今夜的对话让任楚脑子有些混乱,就这么失魂落魄回了家。回去的路上,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头发在昏黄的路灯下也能泛着明亮的光泽。
见任楚上楼之后,那人才轻飘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