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此情与天地不老 ...
-
大雪纷飞,落得天地无色。积雪覆盖了重檐飞瓦,冷冽的寒风呜咽着穿过空洞,万籁俱寂。永璘站在廊下,衣袂皆已覆了飞雪。
“王爷......”汐言心中不忍,到底走至永璘身旁,劝道:“您还是先回去吧,娘娘...唉......”
永璘眸中一片黑暗,觉不出一丝光亮,如同最深沉的黑夜,原本皎若晶石的光芒也无了踪迹。脑海间那般深刻明晰的印着,她昏厥在怀中的画面,苍白而极尽绝望。心肺间俱是入骨的疼痛,心早已化作尘埃,连同那卑微的自傲,也一瞬灰飞烟灭。永璘缓缓转过视线,望定汐言,又好似望穿了身心,目光飘远了空灵。
“姑姑,她还好吗?”一声轻问,小心翼翼到了极致。
汐言心中骤然一紧,自问永璘从小到大,即便是在最绝望的时刻,也从未露出这般痛心低微的神情。终究是尔淳那一霎,打破了他坚冰般的面具。汐言愈加哽咽道:“王爷,您自小由奴婢看着长大,奴婢最看不得你受一点苦受一点伤。说一句极自私的话,便是宁屈他人,也不得屈了王爷。可是这一次,到底,寒心。”
永璘一震,霎时疼痛刺入全身,无念寺七年,早已逼迫得遗忘了哭泣。只得渐渐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惨淡的笑容,眸中一瞬露出尖锐的痛意。汐言背转了永璘,微顿,又道:“娘娘是个痴女子,要么不爱,若动了真情,即便是一条死路,也要走到底的。但是王爷,您不一样,您要顾虑的东西太多。您从小被逼着精心算计,待人接物都留了几分心思。错不在王爷身份,只是娘娘要的您给不起,可又都放不下,就这么缠着,终究,都还是伤了自己。”
汐言缓缓将手覆在永璘冰凉的手背上,狠狠心道:“王爷,算了吧。娘娘已到了极致,您放娘娘一条生路吧。”
永璘眸中蓦然沉了寒冰,却成赤红一片,凄然道:“姑姑,你要我放尔淳一条生路,可是谁能放我一条生路?!谁能?!”
汐言闻言,先是震惊的痛心,而后不禁掩面泪流,不能回答。良久,永璘痛极着神色,却是轻声了话语道:“姑姑,我不走。就在这,哪也不去。”瞬而伸手入怀,将一玲珑瓷瓶拿出,平静道:“拿给她吧。”
汐言大惊,捂住了心口,任由那泪水堵着嗓子。她当然清楚瓷瓶里的世上仅存的三粒‘灵犀丹’,是花费了多少力气才求得的保命之药。汐言更是清楚,永璘贴身放置仅为了那万一的万一才会使用的。汐言当知尔淳在永璘心中的分量,可她定了又定,还是咬牙沙哑道:“王爷,方才的话,求您再想想!”说完,转入内室。
永璘默然,目光落在梅花处,那艳色染上眼眸,绝望如同开在黄泉岸旁的曼珠沙华。
汐言守了尔淳数日,其间尔淳半睡半醒,口中呢喃不断,细细去听,却只剩余音。那模糊间如断线的泪水浸湿了被褥,汐言换去数次,却仍是徒劳。永璘已将所有可调遣的太医招来诊治,所有药材即使不敢经过太医院,永璘也想尽了办法从王府运进宫中。而永璘自己,日日前来,却连房门也不踏入一步,只是站在廊下,遥遥地看上一眼,便能安心。
莫邪苦劝不得,反来求汐言,直道王爷如此,先生生了极大的气,求汐言去劝上一劝。汐言却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叹气,也始终不曾再去劝过一句。
也不知是否诚心动天,这日天光初霁,尔淳终于缓缓转醒。汐言欢喜得长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轻心,连忙就要叫太医入内。尔淳仍是混沌之中,只觉数重身影急急地围了过来,把脉探息,细致地检查了一遍,倏而又低声讨论起来。尔淳思绪渐渐清明,周身却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来。那极疲惫的倦意漫上,浸入灵魂,仿佛渴望长久的沉睡。
“着这算是熬过了第一个大关,能醒来就好。但下面几日也不可松懈。姑姑得寸步不离才好。”太医们商讨良久,终于由一名领头的太医对汐言嘱咐道。
汐言点点头,道:“那定是要看牢的。还请几位太医多细致些。”众太医口称“自然”便也都下去了。
汐言待众人退净,又重俯身替尔淳探了探额头,面上神情松了几分。突地这时,屋外传来永璘急促地声音道:“姑姑,可是她醒了?”脚步凌乱却生生停在门外。
汐言手上一顿,暗暗叹息,不得不转身出去。谁知,尔淳竟是醒着的,用尽力气唤住汐言道:“姑姑!”一声泣然,泪水滚落。
汐言左右进退不得,长叹道:“你们这是何苦啊。”说完,也不再踏出一步。
半晌,屋外也没了动静,以永璘的心思,许是想到了的,尔淳如今如何还肯见他。念及此,汐言提着的心又疼了几分。
这日夜间,待得尔淳睡下,汐言才悄悄出了门来。果然,一眼便望见廊下立着的永璘。永璘一见汐言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霎时明亮了不少,丝丝红晕染上,好歹有了一分人气。
“姑姑!她醒了是吗?可还好?还有什么不妥的?”永璘连着数个问题,急急问道。
汐言瞬时疼了目光,眼角渐渐溢出泪水,哑声道:“王爷,您回去吧。再这么折腾下去,身体又怎么受得住。”
永璘戚戚一笑,退了一步,道:“姑姑,情在不能醒。我原以为,你明白的......”余音渐低,印在心口伤痕累累。
“好不好太医应都告诉了王爷,娘娘,到底还是不愿见的。王爷,您回吧。”汐言狠声道,转身而去。
才进了屋内,汐言已泪水涟涟,死死地捂着口嘴,不愿让尔淳听到丝毫。可也就霎时,帷幔内的尔淳一声疾呼,伴随着重重的咳嗽声,划破了黑夜的静谧。汐言大惊,连忙跑至床边,拍抚着尔淳的抖动的后背,手掌下的身躯瘦骨嶙峋,突兀的肩胛骨刺着触觉,汐言泪水又下。
尔淳紧捂住了丝帕,兀地一阵反呕,一口血直渗出雪帕,犹如落红一般开在皑皑雪地上。汐言惊喊出声:“娘娘!您别吓奴婢,娘娘!”话音未落,尔淳已一把抓住汐言的手,一字一顿耗着全力道:“别……别喊……莫,让他听去……”随即又低头捂着帕子闷声咳嗽起来,很快又是一口血呕出。
汐言顾不得其他,就要去叫太医,尔淳却死死拽着她的衣袂,让汐言急得直掉泪。突地,门外一重身影印上,永璘的声音已扬起道:“怎么了?!”音落已仿佛是要提步入内。
尔淳气息不稳,却是断续着急声道:“你......走......”
永璘身形一窒,随即停下脚步,凄凉声道:“我不进去。就只是问一句,你好吗?”
尔淳忍着胸腔间的煎熬,泪若断珠,只能急促地喘气。汐言实在无法,只得答道:“王爷,娘娘没事,您回吧。”话至最后也是低声泣然。
永璘的身影就倒影在窗棂上,冷泉般的月华裹住全身盈盈空灵,悲伤沉淀薄凉,心早已痛不能抑。将手掌贴上窗间薄纸,徒劳地想要贴着她的所在。开口,空寂如指尖光芒般,道:“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尔淳一震,口角竟溢出腥红,和着泪水滴落腕间,敲在那串‘红尘’之上。“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鸳鸯……”尔淳强撑着喃念出,眸中已然枯败如死灰。
屋外忽听永璘一声笑,彻骨的悲凉,又好似一声声都剜下血肉。突地,永璘却一转语调,带着绝狠道:“尔淳,我绝不放手!”音落,转身就去。
尔淳急急伸出手去,仿佛要挽成一个挽留的手势,可到底,只是欲要。十指芊芊,因沾染了血色而红得妖艳。汐言握上尔淳双手,俯床恸哭。
香灯冷烛泪,积聚了面前烛台。宛若红颜落泪,一寸相思一寸灰。寒月悲茄,十年生死两茫茫,尔淳已耗尽了所有,徒留下的,不过是一具早已无了生气的躯壳。汐言哭得厉害,紧紧握着尔淳的手坐了一夜。整整一夜,尔淳被强硬灌了参汤吊着精元,太医们折腾了数个时辰,用尽了一切办法,终于堪堪收回了一条性命。
天光破晓的时候,尔淳睁开了双眼,却像是失却了魂灵,空洞得可怖。汐言顾不上其他,赶紧俯身哭求道:“娘娘!奴婢求您,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吧。就算不为别的,五阿哥还小,娘娘您又怎么忍心啊。”
尔淳心中一激,眼角溢出泪水,划过干涩的面颊,苍白的唇色开口道:“姑姑,扶我起来。”
汐言不动,尔淳却自己挣扎着起来了。汐言见此,只得赶忙上前搀扶。二人缓缓移至窗边,虽只几步,可尔淳还是要抚着窗棂良久,才能平稳下喘息。
汐言才要开口,尔淳已扯住她的衣袂一句一喘地哽咽道:“绵愉决计不会需要像我一般的额娘。不如让他跟着如妃,好歹能保他一生平安。”
汐言满面泪流,道:“如妃娘娘对阿哥再好,到底不如亲生额娘!这宫里如狼似虎,您若是不在了,单凭如妃娘娘一人又怎么能护得阿哥周全?!”
闻言,尔淳一口气便堵在了嗓子,渐渐化为泪水溢上眼眶。沉默良久,尔淳才能断续道:“命不由己,我又奈何若此!”音落,猛地推开了窗扉。
光亮一瞬入眼,待一片茫茫退尽,尔淳已寂灭了身心。那一片苍茫的冰雪中,寒梅初绽高远孤洁,却不如树下那玉树兰芝般的男子。一身白衣如雪,腰间亦系了羊脂白玉带,垂下的衣袂翩翩宛若飞絮。一手打着兰墨纸伞,一手极温柔细致地往每一朵梅花下系上黄色缎带,白雪轻轻落下,飘渺如仙。
永璘觉察身后动静,微微一停,指尖竟是轻颤的。蓦然回首,极轻一笑,神色宁静平和,却将所有深情含在眸中,随着笑容盈动七彩流光,一时天地色殊。轻声开口,字字入肺腑,“我从不信命,可既然你信,那我便向上天最虔诚地祈求一次,我愿永璘与尔淳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尔淳由那笑容映入眼帘,直没入心头开出灿烂烟火,不能再移分毫。宛若三生三世的约定,凭着印记寻了一世又一世,但碧落黄泉,两不相忘。
只是一切都苍白了,不知洪荒的尽头,是否,也有白头偕老?泪水打在窗棂上,敲击出一朵泪花凝结成冰。尔淳终究,步步退却。
永璘心口巨痛,尔淳每退一步,便好似在心上攒入一把尖刀,永璘疾步上前,待触碰到尔淳指尖的一瞬间,思念已如溃坝。永璘死死抓住那欲收回的素手,将所有日思夜想灌注的身躯拉入怀中禁锢。力气之大,犹如埋入骨血。
尔淳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却在推开的瞬间顿住。永璘的躯体滚烫如火,两颊已带出不寻常的红晕,可到底,还是指尖下那一声声隐忍有力而急促的心跳,让尔淳霎时溃不成军。永璘将尔淳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之上,目光锁住尔淳,悲切戚然,“你若是累了,那么便换我伸手等待。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等你至地老天荒!”
仿佛经了千年等待,怀中的尔淳终于收紧了手,眼中流下泪水,浸湿了永璘胸前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