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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二·故人】 ...

  •   御书房内,萧允停下话头,盯着坐在右下首的秦渊。

      “皇叔,你在听吗?”

      秦渊回过神,轻咳一声,“陛下,此次恵原之行,查封私盐二百钧,查处涉事官员十二人,商贾二十八人,其余人等若干。但臣还是觉得,边境安稳乃国之根本。剑南节度使贺子方虽一时糊涂,默许手下勾结盐贩,但其镇守西南多年,威望甚高,草率处置只怕矫枉过正,适得其反。何况他贩私盐谋暴利也是为军费……不若令其彻底自查,暂且记上一笔,日后若再有错处,再数罪并罚,也好令西南百姓心服口服。”

      萧允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那就依皇叔所言。”

      此间事了,萧允却没有让秦渊退下。

      他靠上雕花木椅椅背,手指敲在扶手上,慢吞吞开口,“张金源畏罪自杀之事,皇叔想必已经听说过。”

      这不是什么秘密,秦渊要是不知道才奇怪。

      张金源落网已数月,始终不肯签字画押,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陆辞口中有关前太子的传言便是来源于此。还没等萧允查个所以然,张金源突然于狱中暴毙,对外只称畏罪自杀,可谁都知道,一个受尽酷刑却不肯认罪的人,又怎么会畏罪自杀?

      联想到有关前太子的传言,于是不少人都觉得,多半是皇帝暗下了杀手。

      “皇叔也觉得,是朕下的手么?”

      萧允高坐台上,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常人看来,最有动机也最有能力动手的就是萧允,可秦渊反而不这么想。

      “恰恰相反,臣以为,最不可能动手的就是陛下。陛下若真想要张金源的命,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让他死得名正言顺,可他偏偏死在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暗中操纵着,要把某些流言坐实。

      萧允这段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无人敢明面上对张金源之死置喙,但背地里东说西说的不少,萧允身为一国之君,此时竟然被臣民冤枉,而自己还无从自证清白,想想就让人憋屈。

      如今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义,萧允琢磨着,开口道:“张金源死前,朕的确去天牢瞧过他,他也的确向朕提及了……前太子萧峥。”

      听到这个名字,秦渊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萧允目光落到他身上,“说来,皇叔当年是文帝钦点的太子伴读?”

      秦渊苦笑,“陛下,您莫非真不知道,我能当那几天太子伴读,全是因为家里父亲嫌我太皮,送到宫里管教几天罢了。除了能写几个字外,没正经学过什么东西,倒是爬树一技练得炉火纯青,时常跑去御花园摘桃吃……”

      萧允哈哈一笑,倒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心,“皇叔这就是自谦了。当年皇叔师从当世名家徐太傅,年不过十岁,一手好书法已声名远扬,不逊于有‘神童’之称的萧峥兄长。”

      笑过之后,萧允舒了一口气,目光透过窗台,望向远方的太液池。

      “文帝在时,朕只来过一次长安。那时,太后与文昭皇后是手帕交,朕随太后进宫,文昭皇后便让我与你们一同在徐太傅门下上了几堂课,朕至今都记忆犹新……”

      萧峥不愧为天才,年纪尚幼,见识文采却远超同龄人,每每抽他答问,问答结束,徐太傅都连连称赞。称赞完萧峥,徐太傅则总是瞬间变脸,拿着手里的戒尺往正在偷摸吃零食的秦渊背上上敲,斥他目无法纪,藐视课堂云云。

      秦渊不在意,揉了揉被敲疼的肉,还要给萧峥和萧允分享自己瞒天过海带进来的牛肉干。然而萧峥礼貌拒绝,萧允局促不安,最后还是秦渊自己吃了独食。

      “朕回到南安郡没多久,就爆发了鸿嘉之乱……弹指一挥间,都快二十年了。”萧允叹道,“你我都还在,却不知他如今又身在何方。”

      语气中的怀念甚是真挚,怕是连萧允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心。

      “不瞒你说,多年未有萧峥兄长的消息,乍然从张金源口中听说他的名字时,朕也有过纠结与犹豫,可如今朕也想通了,这皇位本就应该是他的。若他尚在人世,物归原主也是天经地义。从先帝起就没算清的一笔账,总要有个了解。”

      萧允闭了闭眼,“定平王秦渊听旨!”

      秦渊在他开口时便知道他要说什么,陆辞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如今似乎也没有退路,只得起身,跪地道:“臣听旨!”

      “朕命你从即日起,追查前太子萧峥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坦白说,若萧峥真的已在鸿嘉之乱中薨逝,将近二十年过去,是否能找到白骨都难说。萧允的这一道旨,毫无疑问又是一把架在秦渊脖子上的刀。

      秦渊能感觉到萧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等着他的一个回答。

      “臣……领旨!”

      萧允审视他半晌,起身,绕到台下,扶起秦渊,语气软了下来:“皇叔,其他人朕信不过,此事需暗中进行,否则人心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若挑明,岂止是人心动荡。萧允明白,秦渊更清楚。

      只是,若真找到了萧峥,萧允又将是何种态度?

      秦渊敛眉低眼,抬手行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萧允此刻才露出点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回到青玉案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岚儿今年似乎也有……十八了?”

      秦渊眼皮一跳。

      “回陛下,今年九月年满十八。”

      萧允点点头,似乎在思索。

      “不小了。”

      说完这三个字便没有下文,秦渊眉间微锁,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秦渊这一走又是小半月。

      这几日萧樾身上懒,也不怎么来找萧岚了。萧岚想起回长安这么久,还没去拜访过司徒府,便思忖着带点什么去好。

      纪寒春是个火爆脾气,被瞒了这么两年,估计气不小。于是萧岚带着青盏上街,先是买了几样首饰,又包了了几种点心,还去搜罗了几份菜谱,返回的时候突发奇想,去了一趟国子监。

      谨儿和谦儿这两个孩子喜欢工笔画,以前就缠着她要学,她虽然也能教,但自认并非特别擅长。她的兴趣在山水写意,至于工笔花鸟,无人能比国子监薛博士更擅。

      薛博士看见她很高兴,一听她的请求,二话没说,当即现画了两幅简单的工笔图,还特地标注了需着重关注的地方,记了些小技巧,方便孩子学习。

      萧岚谢过薛博士后,带着画回到马车上。天色还早,本想着直接去司徒府,马车刚走了两步却猛地刹住,像是前面出了什么事。

      不远处的喧哗穿透车门,传入车厢内。

      这是在国子监的侧门外,萧岚特地选了这么个地方停马车,就是看中此处平日里人少,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还会有人吵架。

      青盏出去探查,只片刻便回来,脸上神色有些犹豫。

      “主子,是——”

      又一阵笑声打断了青盏,笑声过后有人说话,似乎更近了些,这次萧岚听清了。

      “……江郡马,听闻你琴艺了得,琴音绕梁三日不绝,因此才得郡主青睐。能否让咱们几个同僚也见识见识啊?”

      这声音萧岚认识。

      说话的人名叫褚鸣祺,长安城中著名的纨绔子弟,哥哥褚鸣禧在金吾卫中任职,他仗着哥哥的势,整日里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时不时欺行霸市。几年前有一次他不小心欺负到萧岚头上,被出征归来的秦渊抓了先行,扔去春明门风雨无阻地看了一段时间的门,这才老实些。不想数年不见,竟还如此嚣张。

      江谧似乎说了些什么,萧岚没听清,但褚鸣祺不乐意了。

      “老弟,这可就见外了,你这初来乍到的,不给咱哥几个意思意思也便罢了,让你弹个小曲儿还推三阻四,怎么,你这高高在上的郡马爷看不起咱们,不屑与我等为伍啊?”

      字里行间满是戏谑,分明是在把江谧当成教坊里声色娱人的小倌。

      江谧手里捧着笔墨宣纸,并未动怒,声音四平八稳,“褚大人言重,实是因为时辰已晚,在下忙于赶往书学院授课,实在无暇他顾,望大人见谅。”

      褚鸣祺凭借着家里人的关系在国子监混了个典簿的官职,喊他“大人”已是给足了面子。然而褚鸣祺不依不饶,懒洋洋道:“郡马爷,别这么清高,好像显得本官多不务正业似的。”

      江谧并不搭腔,只道:“褚大人,在下还有要事。”

      说完,他向褚鸣祺微微欠身,往一旁绕过去。

      褚鸣祺使了个脸色,两个跟班上前,严严实实的地堵住了江谧的去路。

      江谧皱眉,再好脾气也开始有了些不耐。

      “褚大人,你我同在国子监任职,还望……”

      褚鸣祺往地上吐了口痰,“谁不知道你这官是怎么来的?若没有你那老丈人替你举荐,你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子弟能这么容易进国子监?一个吃软饭的也好意思跟本少爷平起平坐,多大脸?”

      江谧脸色泛白,紧抿双唇。

      “哟呵,还急了!”

      看着江谧窘迫,一群人哈哈大笑,褚鸣祺愈加心满意足。

      “今儿本少爷就把话放在这儿,你若不给我弹琴,把咱们几个伺候满意了,就休想进这个门!”

      “江郡马,江大人,这点小事难不到你吧?”又一个跟班在后面煽风点火,“只要拿出你讨郡主欢心的本事来就行了,这对你来说应是驾轻就熟啊,大家说对不对?”

      “哈哈哈,可不是!”

      “连郡主都能哄到手,哄咱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一群人起哄的起哄,大笑的大笑,原本僻静的街道也嘈杂起来。

      杂乱之中,女子清越的声音传来。

      “国子监乃传道重地,何人在外喧哗?”

      兴致被打断,褚鸣祺还不耐烦:“谁多管闲事?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一旁眼尖的小厮连忙凑过来,咬着褚鸣祺的耳朵说:“少爷,好像是定平王府的马车……”

      一听定平王府四个字,多年前被扔去起早贪黑看门的记忆瞬间浮上来,褚鸣祺立马矮了半截。

      方才没注意后面,褚鸣祺这才细细打量,后边的马车装扮不算华丽,车门虚掩着,外边只有一个马夫驾车。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神色冷清,站在马车旁,方才说话的就是她。

      马车上的标记,确实是定平王府的。

      定平王本人多是骑马出行,不常用车,那里面的多半就是云阳公主。

      他暗骂自己不小心,躲了好几年还是遇上,连忙使眼色让跟班们把路让出来,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道:“是小的眼拙,挡了殿下的道,小的即刻就走,即刻就走……”

      青盏向马夫招了招手,马夫点头,挥了挥鞭子,车轮慢慢向前滚动。

      褚鸣祺退到墙角,安静到仿佛不存在,马车却偏偏在他面前又停了。

      车窗帘布掀起一条缝,青盏抬头听车中人说了什么,点点头,面向褚鸣祺。

      “褚少爷,我家殿下说若你想要听曲,自可去平康坊。若是平康坊中的乐师还不能教你满意,那就来定平王府,殿下亲自弹给你听。”

      褚鸣祺吓了一跳,忙到:“不敢、不敢……哈哈,殿下真会开玩笑……”

      点头哈腰了半天见马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褚鸣祺反应过来,招呼跟班,嘴里一边说着“小的告退”一边领着人群从街道边上溜走了。

      墙角的江谧神色已如常,理了理方才被褚鸣祺跟班揉皱的衣服,对车厢行礼道:“多谢公主解围。”

      车内静默片刻,窗帘又微微掀起。

      青盏回身,把那一道缝也挡得严实,听完车中人的吩咐后,返身回来只传达了简洁的两个字:“不必。”

      马车又开始缓缓向前,江谧忽然追了几步。

      “公主且慢!”

      马车停下,江谧踌躇了片刻,轻声道:“臣知殿下与郡主交好,今日之事……还望不要告诉郡主,臣改日登门致谢。”

      马车那边还是由青盏传的话,话的内容依然是不变的两个字。

      “不必。”

      车轮的吱呀声又响起,这一次没有再停下。

      江谧目送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回过神,低头拿稳手里的笔墨和宣纸,随后转身走进国子监。

      萧岚最后还是去了玄清观,却是陪纪寒春一起去的。

      纪寒春一年不见也毫不见外,走了一路念叨了一路。

      “你说你,恢复记忆也不早点告诉我,还不肯跟我们回长安,连我都瞒着,怎么想的?我还会害你不成?”

      她越说越气,“一瞒瞒我两年,是不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啊?”

      萧岚小声道:“我已经道过歉了……”

      纪寒春一眼瞪过来,萧岚乖巧表态:“我保证,以后任何事情都不瞒着春姐了。”

      “这还差不多!”她消了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笑,“不知道望溪县那些欺负过你的都是何感受,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想不到你居然是公主!要是我,我早就一个个把他们抓过来,排着队在我面前喊我姑奶奶!”

      今日天阴有雨,上画扇峰的路不怎么好走,马车走得摇摇晃晃。纪寒春早就听说玄清观灵验,她本不怎么信这些,但最近两个孩子玩起来没轻重,一个接一个地着摔断腿,纪寒春揍了他们俩一顿后,便想着给两个孩子求个符回去,多少是个安慰。恰好遇上萧岚来看她,于是顺手把她也带上了。

      两人也不着急,坐在马车里闲聊。

      纪寒春感叹道:“说来也是巧,谁知道那天刚好就遇见定平王了呢……现在想想,那银杏簪子,就是买给你的吧?”

      萧岚:“倒也未必……”

      “除了你还能有谁?”纪寒春不听她否认,啧啧道,“本想着是我的一片心意,倒成了物归原主,啧啧啧,你俩要不是叔侄这层关系在,我都觉得这是天定姻缘!哎对了,那簪子怎么没见你戴过?在江州的时候不是攒了一堆银杏叶吗,这么喜欢,怎么银杏叶簪子反倒不戴了?”

      萧岚浅笑,“再喜欢也不能天天戴啊。”

      “怎么就不能天天戴了?那簪子虽然材质称不上名贵,但做工是真好看,不得不说,定平王一个大男人,眼光倒是不错,你小时候他没少打扮你吧?”

      萧岚从纪寒春的言语里听出了些微酸味,哭笑不得。

      纪寒春家中兄弟众多,就是没有姐妹。小时候她想要个妹妹没能如愿,长大嫁了人想要个女儿,却连生两个儿子,于是对家中有女孩子的无比羡慕嫉妒恨。萧岚一度怀疑,在江州时她买了一堆钗环首饰回来往她头上插就是为了完成儿时打扮布娃娃的梦想。

      “听阿缓说,定平王最近又外出了,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聊,没事就我们家住两天,我给你炖汤喝——”

      话音刚落,马车剧烈往一旁偏过去,纪寒春连忙拉住萧岚,又抓住窗框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

      纪寒春喊道,掀开车帘跳下去查看,萧岚也紧跟着下了车。

      马夫面露难色,“夫人,路上有泥坑,瞧不出深浅,结果车轮轧进了泥坑里,车彀受不了力,被坑里的尖石给磨断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此处出于画屏山半山腰,离玄清观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平时,走上去倒也无妨,可今日有小雨,地面湿滑,泥水四溅。若走上去,衣裙必定会被淋湿,总归不雅观。

      毕竟司徒缓在朝中也不是小人物,纪寒春不得不行事小心,若是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嘲笑她不修边幅还好,但道教是大周国教,若是被扣上个不敬道祖的名声,麻烦就多了。

      纪寒春不禁有些烦,“若是还在江州,哪儿来这么多顾虑,也就是长安才有这么多穷讲究!”

      萧岚拉了拉她,正打算要让一直安静跟着的青盏回府再找一辆车来,却听到身后有人开口。

      “司徒夫人。”

      纪寒春一回头,立马喜笑颜开,“霜停!”

      谢霜停正站在她们身后几步远,旁边还跟了一辆马车。

      谢霜停的视线在萧岚身上停留一瞬便走,像是没看见她似的,继续对纪寒春说:“我今日受师母所托来玄清观为老师求长寿符,偶遇你……们,若不嫌弃,不妨上车同行,我在外步行便好。”

      步行跟车的往往是大户人家的帮佣,纪寒春面露为难,“这……这怎么好,怎么能让你步行……”

      “我不习惯坐马车,这车是师母备下的,来之时我也并未乘坐。左右也是空着,倒不如物尽其用。”

      “这……”纪寒春悄悄看了萧岚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才说:“那麻烦你了。”

      谢霜停脸上神色淡淡,让到一旁。

      纪寒春拉着萧岚的手,先一步上了马车。

      萧岚路过谢霜停身侧,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谢霜停仍旧没有看她,只是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她有些想笑,跟在纪寒春身后上车。

      或许是由于坐的不是自家马车,纪寒春也拘谨了不少,她不时透过被风掀起的帘子看一眼在外的谢霜停,不时又看一眼神色自若的萧岚,一脸欲言又止。

      萧岚先受不了这气氛,叹了口气,“春姐,霜停很好,可我们真的不合适。”

      纪寒春双肩霎时耷拉下来,“我就是想不通,你们最初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后来突然就闹崩了?”

      “哪有闹崩啊,霜停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暂且无意成家……”

      “骗谁呢?”纪寒春翻了个白眼,“那时他连回家找人下聘的时日都订好了,说无意成家,谁信?”

      萧岚闭了嘴,纪寒春端详着她的神色,脑子一个激灵,一把拉住她,“告诉姐,你是不是还在想着——”

      马车忽然停了,门外响起谢霜停的声音:“司徒夫人,玄清观到了。”

      下了马车,谢霜停仍旧是那副清冷神色,与纪寒春打了个招呼,便先行进了山门。

      今日虽然有雨,玄清观声名在外,来往人数依然不减。撇开玄清观不谈,画屏山本身也是长安郊外一处有名的景点,风景如画,烟雨朦胧更为青山添彩,薄雾缭绕似仙境琼楼,游人往来不绝。

      萧岚陪着纪寒春进了三清殿,随她一起点了几炷香。她们俩都不是信道之人,本着来都来了的态度,做完一套并不那么标准的三礼三叩,时辰尚早。

      玄清观香火鼎盛,求符之人早已排起长队。纪寒春在掉头就走和老实排队之间犹豫了片刻,选择了后者。正要过去排队,眼尖看见了外面不远处有个的算卦摊,心中一动,连忙拉来萧岚。

      “念念,你那边去求个卦,问问姻缘。”

      萧岚迟疑着,“不必了吧……你不是不信这些?”

      “信不信是一回事,求个安心嘛……快去快去,我先去求平安符,回头咱们还是在三清殿汇合。”

      萧岚拗不过她,只得出了殿门。

      算卦摊在三清殿后的山坡阶梯旁边,一棵海棠树底下。

      算卦的道士年龄似乎不过二三十,一身青灰色的破旧道袍,撑着额头坐在摊位后,正闭目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滑。也是难为他,在这人来人往的路边还能睡得着,难怪生意如此冷清。

      萧岚站在摊前,伸手用指节轻轻扣了扣他的摊桌,那道士没反应。

      她又扣了扣,那道士在梦里砸吧了一下嘴。

      睡得这么死,也不怕有人偷了他的摊子。

      萧岚无奈,心想纪寒春大概还在排队,也不着急回去,随手拿了桌上的签筒摇着玩。只听一声响,那道士脑袋滑下来,重重磕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哎呦”。

      那道士连忙坐直,揉了揉鼻子,一抬眼发现摊前有人,立刻清醒了,连忙笑道:“姑娘算命吗?每签十文,不灵不要钱!”

      萧岚来了兴趣,“我怎么知道灵不灵?”

      “若是不灵,来退钱便好!”道士眉眼弯弯,“来试试吧姑娘!”

      不灵退钱,也就是说在不知道灵不灵的时候,都得把钱给了。十文不算贵,会为了十文钱来找麻烦的,估计也不多。看来这道士无非也就是本着蒙住一个是一个的心态来做生意,便宜也不占大了,心态不错。

      萧岚在凳子上坐下,往桌子上放上十文,“那就来一签。”

      “好嘞!”道士收了钱,搓搓手,“姑娘要求什么?”

      “我求——”

      道士抬手打断她,高深道:“姑娘不必说出口,心中默念便是!”

      萧岚好奇:“不说出口,你能知道我求什么?”

      道士一脸神秘:“姑娘也不是向贫道求的签,贫道自然无需知晓,姑娘只需对上天虔诚发问,若心诚,上天自会将答案赐予签中。”

      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摇晃签筒好一会儿,睁眼道:“请姑娘从签筒中抽出一支。”

      萧岚依言而行。

      道士放下签筒,接过萧岚递过去的木签,盯着签文做了个高深的表情,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此签……此签持灯觅火之象也……”

      萧岚怔了怔,蹙眉道:“何解?”

      道士摇头晃到道:“石藏无价玉和珍,只管他乡外客寻。宛如持灯更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

      一群小孩一边笑一边跑地从山上下来,路过算卦摊时,重重地撞了萧岚一下。

      萧岚的身子被撞得一偏,扶住摊桌才稳住,那小孩却摔在了地上。萧岚还没来得及去扶那小孩,小孩连忙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随同伴跑远了。

      那道士见多了这种伎俩,连忙说:“姑娘,快看你丢什么东西了没有?”

      萧岚一愣,发现身上挂着的钱袋和白玉腰坠都不见了。

      钱袋是小事,但那玉是秦渊从西域带给她的,她戴了数年,许多人都认识,若是被人捡去,以后怕会有麻烦。

      她顾不上与道士多言,准备下去找守在山门外的青盏,让她派人查一查。刚下了坡,就见谢霜停拽着方才那个撞了她的小孩正从人群中挤过来。

      那小孩挣扎半天挣不开,苦着脸道:“大哥哥,你抓着我干嘛?我没偷东西!你看!”

      他当着谢霜停的面,把肩上打了补丁的布包翻过来,里面除了几颗野果外,果然什么都没有。

      谢霜停不为所动,“你的上衣右侧里面缝了个暗袋。是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帮你?”

      那小孩一惊,只得苦着脸从衣服里拿出钱袋和玉佩。

      谢霜停没去接,也没松开他,只说:“物归原主,然后道歉。”

      小孩没办法,只能泫然欲泣地把东西碰到萧岚面前,“大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萧岚只从他手里拿走玉佩,没动钱袋,柔声道:“拿这些钱去买些吃的,以后不要这样了。”

      小孩一看还有钱拿,高兴起来,正要走,又被谢霜停抓住,从他手里拿回钱袋。

      谢霜停冷声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有手有脚,何不自食其力?做什么也比偷抢要好。”

      那小孩不敢再多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谢霜停一松手他就跑的没影了。

      谢霜停把钱袋递给萧岚,神色淡漠,“不劳而获只会助长好逸恶劳,不加甄别的善心未必就有好结果。”

      萧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钱袋,指尖无意识划过他掌心。

      谢霜停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转身离开。

      “谢霜停。”

      他停住,没有回头。

      萧岚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我有那么难看吗?”

      他的语气生硬:“没有。”

      萧岚绕到他面前,抬眼看着他,“那为什么,从曲江池畔重逢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拿正眼看我我一下?”

      谢霜停愣了愣,视线下意识落在她脸上。

      如画的眉眼,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那年江南三月莺飞草长,他在柳溪书院门口的大柳树下徘徊许久,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她。

      没能等他把心中忐忑的话说出来,却见她凝视着他的脸,说出那句让他如堕冰窟的话。

      “抱歉,霜停。你和清然,真的很像……可你终究不是他。”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清然”这个名字,也是唯一一次感觉自己一败涂地。

      谢霜停闭了闭眼。

      “听说杜大人十分器重你,恭喜。”

      她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如过去轻柔。

      “上次见面仓促,没来得及问候。与你在一起的是杜家三姑娘吧?”她笑道,“听闻这位三姑娘年纪虽小,却琴棋书画俱佳,曲江池畔一见,果真靓丽可爱,对你也……”

      “杜三姑娘与我无关。”谢霜停语气生硬,“曲江池边那次不过是师母命我接她回府,仅此而已。”

      萧岚默然。

      谢霜停移开目光,“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你在躲什么?”

      萧岚冷不丁开口,谢霜停转身的动作一顿。

      “两年了,你还放不下吗?”

      谢霜停不说话,萧岚走近两步,抬眼望着他的侧脸:“若一直逃避,那么你永远都放不下……霜停,你现在有锦绣的前程,何必一直执着于过去呢?”

      “那你呢?”谢霜停倏忽睁眼,“你放下他了吗?”

      萧岚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说“放下了”,怕又重新给他希望,说“没放下”又等于是打自己的脸。其实那本就是一个借口,却似乎真的伤到了谢霜停,让他至今耿耿于怀。

      谢霜停就是这样,一旦认定什么便一往无前,一撞南墙便是鲜血淋漓。

      两人没闹翻时她曾问他:你这宁折不弯的性子,游历在外不会吃亏吗?

      他答:吃亏又如何,心中舒坦便好。

      他就是如此,知世故而不世故,明明看过世间百态,却依旧至情至性。

      无论如何这事是她做得欠妥,她斟酌词句,没有贸然开口,但看在谢霜停眼里就等于是“没放下”。

      谢霜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叹了口气。

      算了,这样也好。相逢不识,总比一往情深要好面对。

      她正要回三清殿找纪寒春,目光偶然落到人群里,脚步一顿。

      香烛烟火袅袅而升,那片朦胧的烟雾背后,人潮拥挤中,江谧把怀里的萧静护得严实。他低头拢过她的披风,侧脸柔和,说了一句什么。萧静仰头对他笑,忽又伸手抱住他的腰,偏过头依偎在他胸口,眉眼弯弯如落月。

      真巧。

      萧岚忽然就想起那一年的冬天,江南难得地下了一场大雪,把天地都染成了一片纯白,似尚未落墨的玉版生宣。

      落雪满地,流溪边的红梅开得愈加热烈。梅树之下,眉眼温和的男子为她系上披风的带子,再与她十指相扣。

      他一贯是温柔的,对谁都是。就连分离,也能以一种温柔耐心到极致的姿态来处理。

      比她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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