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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初夏】 ...

  •   江南雨,初夏天。

      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香,悠长的青石巷中水雾朦胧。

      岑归鸿扶着潮湿冰冷的石壁,气喘吁吁地往前跑。

      衣物被汗水或雨水湿透,身上已没有多少力气,浑身疼到仿佛要爆裂,每次呼吸进去的空气都像要劈开他的一把剑。

      可他还是奔跑着,追逐着前方一抹鹅黄的明亮,那是他眼中唯一的光。

      最终他支撑不住,摔倒在泥坑里。

      身下的石板如水化开,他没有力气再挣扎,放任自己沉入一片混沌。

      他闭着眼,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翩翩……”

      *~~~~~~~~~~~~~~~~

      萧岚从踏入长安的第二日就被萧允扣在宫里,直到此时被放出来,才算真正回了家。

      此前刚刚返回长安时还是春意正浓,此刻已花至荼蘼。

      宫中有关萧岚的传言毕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过两天就消减下去,但宫中永不会缺少各种流言,其中一个就是前雍州太守张金源之死。

      秦渊这段时间很忙,老是外出公干,等他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失火、流言,以及萧岚因祸得福领旨出宫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

      他把正在和府里仆从一起围观盛伯编花篮的萧岚喊来,神色不怎么好。

      “那火是怎么回事?”

      萧岚一滞,“是没燃尽的烟花……”

      “没问你这个。”秦渊打断她,“我是说,云华宫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萧岚看他脸色便知他多半已猜到了实情,犹豫一瞬,选择老实交代:“我放的。”

      秦渊拧眉,“那流言……”

      “……也是我让人传的。”

      秦渊气笑了,抬手就往她脑袋上拍。

      “我上次在云华宫跟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了?水火无情,你一个控制不住引火烧身怎么办?”

      萧岚捂着额头:“不是没出什么事吗……”

      “要真出了什么事那还得了?”

      怎么说都是他有理,她干脆闭嘴以求息事宁人。

      秦渊原想着萧允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把萧岚留在宫里一辈子,萧允若实在要以她为筹码,最好的办法是让她离开定平王府,但又不要进宫。本打算想法让萧允同意她出宫独立建府,如今倒是暂时不必了。

      不得不说,她这个法子虽然有危险,又于声名有损,但效果也立竿见影。

      秦渊勉强放过这件事,又提起另一件:“你带回来的那个宫女……”

      “叫青盏,云华宫的大宫女,我跟她投缘,就向皇兄要了她。”萧岚接过话头,见他脸色缓和了些,胆子也大起来,“我盘问过了,不是皇兄的眼线,不信你去查。”

      秦渊倒不是担心这个。她刚入宫的时候,他就让人暗中查了云华宫的几个人,没问题才敢放她独自住在宫里。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来自深宫大内,认识不过月余的人与她朝夕相伴,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

      她似乎也知道他想说什么,脸上浮起些许黯然,“她……有点像流烟。”

      “那天西山上……马受了惊,流烟先把我推出马车,自己差点掉下去。我在崖边抓住了她,想拉她上来,她为了不拖累我,自己斩断了被我拉着的那条手臂。”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流烟的血喷在她脸上时那种滚烫腥甜的气息。

      那时的流烟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暗卫营多年的艰辛压制着她的本性,却仍未磨灭这个女孩身上的希望与光芒。

      秦渊沉默半晌,“流烟是孤儿,在暗卫营长大,无亲无友,她的尸身……在打捞起来后,已经安葬了。”

      已时隔三年,当时再多哀痛如今只剩怅惘。

      萧岚低头不语,没看到秦渊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

      如果当时,她还能在崖边拉住流烟……那后来又怎么还是会摔落下去呢?

      ~~~~~~~~~~~~~~~~~~~
      进入五月,过了芒种,雨水和晴日都渐渐多了起来,气候也逐渐炎热。

      萧樾身子一天天变沉,整天跟背了个火炉一样喊热。裴昉担心她贪凉,不让下人准备太多冰块给她,气到她有事没事就来找萧岚蹭酸梅汤喝,时不时还拉上萧静一起。

      对于曾经无法无天的萧樾如今被管得服服帖帖这件事,萧岚是早习惯了,萧静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这些年都错过了什么?”

      萧静捧着一碗酸梅汤,叹为观止,“阿樾当年可是人称长安小霸王,谁还能在我们阿樾头上动土,如今在家,竟连一块冰也要不到了?裴大人好本事啊……上回瞧着挺好说话一人,怎么……?”

      “屁!”萧樾习惯性骂出口,忽然反应过来对胎教不好,赶紧拍了拍微凸的小腹以示安抚,努力维持着慈母的微笑,磨着牙道:“那个伪君子,装得一手好柔弱,扮猪吃老虎呢!我当年就是年少无知,被他的外表给骗了,真是悔不当初……”

      萧岚:“……”

      也不知道是谁当年以为人家另有所爱的时候跑来拖着她去醉千山喝到酩酊大醉,最后双双被秦渊禁足一个月。

      萧樾喝酒似的把酸梅汤一饮而尽,泄愤地咬着白瓷碗:“要不是最近出了个案子——就那谁,谯国公他儿子死了,皇兄催大理寺破案催得紧,裴昉整天忙成狗——说不定他又连门都不让我出!早知道这样,我三年前就该一脚踹了他!”

      萧静一边笑,一边用丝帕给萧樾擦去唇边染上的酸梅汤汁,“口是心非……人家裴大人是爱重你才这么处处管着你,不然你这性子还不野上天?尤其是你这肚子,双身子可不比以往,吃的喝的都得注意,荤素要均衡,生冷的千万要忌,不能想吃什么吃什么!平日里可以走动走动,但尽量别跑别跳……”

      “停停停……”萧樾举起双手,类似的话她在家一天起码听十次,但从萧静嘴里说出来就让人好奇了,“宜城姐姐你对这些怎么这么清楚,难道……”

      她的视线往下移,落到萧静的肚子上。

      萧静一愣,霎时红了脸,“别乱说!我没有……”

      说着她脸上浮起一丝惆怅,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

      “不瞒你们,我……我成亲快两年了,还是没有动静,大夫说,可能是因为我常年吃药,伤了身子……我已经停了一段时间的药,不知还能不能……”

      萧岚蹙眉,“宜城姐姐,你停药,问过大夫没有?”

      萧静摇头,“大夫怎会同意……”

      “那怎么行!”萧樾急道,“你私自停药,身子撑不住怎么办?”

      “没关系的,吃了这么多年的药,我已经好多啦。也就爹爹担心,才让我继续吃下去……”看着她们俩的表情,萧静无奈道:“只要我这肚子能早日有个音信,我一定按时吃药,一顿都不落,好不好?”

      或许是萧家女儿的特质,无论何种性格,底子里都有超出想象的坚定与固执。即使柔弱如萧静,也会为了心中所爱甘冒风险,不听人劝。

      萧岚凝视着她温柔而坚定的侧脸,指尖轻地抚在白瓷碗的边缘上。

      “值得吗?”

      萧静笑意融融,像儿时一样揉了揉萧岚的头发。

      “岚儿,你以后会明白,这世上若有一人让你心甘情愿奋不顾身,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萧静不知道萧岚和秦渊之间曾经的糊涂账,萧樾确是一清二楚的。见萧岚不吭声,萧樾怕又勾起她什么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听说城外画扇峰上的玄清观灵验得很,咱们找个时间相约去求签如何?”

      萧静很感兴趣,一口答应下来,萧岚不信这些,又不想扫了她们的兴,便也答应了。

      三人没聊多久,门房来报,江郡马前来接郡主回府。

      萧樾揶揄道:“听说瑞王叔举荐了江郡马去国子监任职,现下应是最忙的时候,竟还抽出空来接宜城姐姐,怎么,这是怕我们俩吃了她不成?”

      萧静脸颊微红,作势去打萧樾,被她躲到萧岚身后。

      “不和你们闹了,我先告辞,别忘了过几日一同去玄清观。”

      萧樾这才从萧岚背后探出头。

      她看着萧静的背影远去,转头又盯着萧岚看。

      萧岚莫名,“我脸上有东西?”

      萧樾:“明明我们俩才是亲姐妹,怎么你反倒和宜城姐姐越长越像了?尤其是你们这身形背影,上次在宫里我就差点认错……”

      这是真的,原本萧静与萧岚容貌就有六七分相似,此次相见,衣着气质活活把这六七分拉到了八分以上。

      萧岚一怔,仔细一想,这确实也有因由。

      已故的瑞王妃同样出身洛河温氏,与文昭皇后温景岫是堂亲。父亲都是萧氏皇族,母亲又同为温氏女,萧岚和萧静长得像,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此事自然是不能同萧樾解释的。

      “这种醋你也吃?”萧岚笑,轻描淡写道,“那正好,回头去玄清观,我去道祖面前求求他,保佑我以后长得跟你像些。”

      话虽如此,但真到了约定那日,萧樾因胎不稳,被裴昉关在家里养着,萧岚又有些着凉受寒,不便上山,最后是江谧陪萧静去了玄清观。

      或许是因为停了药的关系,萧静身子越发娇弱,在家静养的时候多,来蹭饭蹭零食的又只剩萧樾一人。

      “想起多年前我们三个一同躲在国子监围墙下编花环还恍若昨日,还说谁先出嫁谁是狗,现在只有你还单着了。”临水凉亭中,萧樾两根手指优雅地拈了一块玫瑰酥饼,目光从上方落到萧岚身上,“岚岚,你不会真打算为了皇叔终身不嫁吧?”

      “我没这么想。”

      萧岚答得随意,萧樾紧紧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脸上读出来她说的是真是假。

      没有从她脸上得出类似于“落寞”“伤心”的结论,萧樾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新鲜。

      “你若真想通了也好……即使你想终身不嫁,估计也由不得你,上头还有个皇兄压着呢。”

      萧樾咽下嘴里的玫瑰酥饼,抬眼一看萧岚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急着吃东西了,往萧岚这边坐了坐。

      “你可别不以为然,我没吓唬你!”她拿手绢把手指上的碎屑擦干净,“皇兄不满朝堂被世家把持,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扶持寒门,该赏的都赏了,就剩赐婚了。”

      如今未婚的公主就剩萧岚一个,萧樾说的,未必不可能。

      “若不想被皇兄随手找个要拉拢的臣子打发了,最好是自己先找个中意的,然后去求赐婚,起码不会进洞房前连自己夫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萧岚手里捧着酸梅汤,垂眸听着,却不知听进去没有。

      “或者……还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萧樾眼眸闪烁,“直接把皇叔拿下!”

      萧岚看了她一眼,读出她眼里的兴奋,莫名想笑。

      前面铺垫那么多,大概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

      这话萧岚没法接,选择性忽略,垂下眼不说话。萧樾看着她的表情,拿胳膊轻轻碰了碰她,“你对皇叔,到底是怎么想的?”

      三年不见,萧岚确实变了些。虽说曾经她性子也静,不爱多说什么,可每当提起秦渊,即便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如今这般冷情冷静的模样。

      听到萧樾这样问,萧岚拿勺子的手顿了顿,咽下一口酸梅汤,垂眸看着手里的白瓷碗,碗中绛红酸梅与透明冰糖交融,煞是好看。

      “我以前……有那么喜欢他吗?”

      “那还用说?”萧樾一件一件地给她数,“谁偷偷往玄清观外锁桥上挂同心锁?谁在人家凯旋时千辛万苦地挤到城楼上只为看人一眼?又是谁一听到朝中连环计的消息,不远万里孤身一人也要跑到南疆送信,还差点被暗杀?现在不想承认,谁信啊……哎你别笑,没跟你开玩笑,说正事呢!”

      萧樾瓜子也不磕了,喃喃道:“我以前也觉得只是你一头热,可是三年前他……”

      “他养育我十年,骤然听说我摔下悬崖,自然心急如焚。”萧岚不急不缓的开口,勺子轻戳梅子汤里的碎冰块,“和别的没有关系。”

      萧樾怔住,“你……”

      “相处的时间太长,有些界限就模糊了,以前是我不懂……”萧岚放下碗,抬眼笑了笑,神色却认真:“樾姐姐,以后,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了。”

      盛伯心里记挂着到了时候得给花园中的两位殿下送冰镇的新鲜瓜果去,他端着果盘绕过太湖石时,恰好遇见一人从背后出来。

      “少爷?”

      盛伯讶然,“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进宫面见陛下?”

      “回来拿东西。”

      秦渊笑得有些心不在焉,与盛伯擦肩而过时忽然叫住他。

      “盛伯,别告诉濛濛我回来过。”

      盛伯点头称是。

      秦渊没说什么就离开了,手上也并没有拿什么所谓的“东西”。

      盛伯望了一眼花园中聊得开心的萧岚,又望了望秦渊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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