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胡小木》写故事的人N

5、拾荒的老头

　　多出来的这个人，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是在这工地附近拾荒为生的人。后来胡小木才知道，这老头是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而来，是从北方，这和他准备远去的方向是一致的，不过这老头的北方要很远，在过了黄河继续往北的某个地方。
　　这个老头叫周华祥。周华祥告诉胡小木，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个俊俏的孩子。
　　“在我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一天三顿吃饱饭！虽然我是地主家庭，但是也有吃不饱的时候，而且家里那些家业也是一点一点省出来的。”他望着门外被城市灯光搅得有些浑浊的夜空，慢慢说着。他望着门外的眼睛似有所睹，那自然是他多年以前的生活，是他痛苦或者幸福的经历。
　　“后来，等我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我就想娶个老婆，想有个儿子，再有个女儿。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成家，还没有独立生活，但是我知道这是老天爷派给我的任务，这是我必须做的，这不需要理由，况且我也十分乐意这样做，毕竟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甚至我一直在想，两个孩子还不够，我要好几个，但是也不能太多，毕竟人不能太贪心了，任何事情都要有度。”
　　周华祥说着，胡小木盘腿坐在一张破毛毯上，静静听着，他听得到入神。虽然周华祥讲得毫无逻辑，但是无形之中又有自己的逻辑，而他的逻辑又能让胡小木听得很明白，更重要的是很舒服，还有引人入胜的效果。
　　这大概是所有人讲起自己身世时候的共同特点，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奇妙的现象，是因为逻辑和感情在人的脑子里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当一个人对某件事的感情充盈到一定的程度（谁又不是在回首往事的时候百感交集的呢，这就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经历充满了感情，每一步，不管好的坏的），他对这件事的理解和表达就会自成一种逻辑，而人的感情又有趋同性、共鸣性，所以因为感情而自然生成的逻辑是可以被其他人很容易就理解的。也可以把问题的解释点从诉说者身上换到倾听者身上，面对这种纯感情而生的逻辑，倾听者不自觉就会选择用感情去融化逻辑再去理解对方的意思，而不是像在交流学术问题时一样用逻辑去框架或者切开对方的话去理解其中的意思。
　　“要说我最幸福的时光，”他顿了半分钟以后接着说，“有两个，一个是现在，现在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这是自由的幸福，就像不知人间疾苦的智障人的幸福是一样的；另外一个就是我儿子和女儿出生的时候。我现在还能模仿出来我在产室门口热切期待的状态还有得到消息之后激动到高高跳起来的动作。”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一些光，但是很快就消失了。虽然屋里现在没有光源，但是有微弱的天光，加上他们离的很近，胡小木从他模糊的表情变化就能知道他眼睛里的光肯定也变化了。
　　“要是我能留住他就好了，”他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要是我能留住他，我一定用尽全力做一个好父亲，但是我没有这个命，命里没有给我安排这个机会。”周华祥说。
　　命究竟是个什么，谁又能说得清楚，有人坚信命运是存在的，是无形胜有形的，是上帝之手，是老天爷的自然法则，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出生和归宿；有的人不信，他们认为人定胜天，人可以改变自然，可以改写命运，或者有的人压根不认为那是在改写命运，而是在走自己的路，路是自己走的，生活是自己创造的，好的人生是自己努力成就的。
　　胡小木本来准备问一句那个儿子是死了吗，但是他没有问，因为他预感到周华祥会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们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而胡小木此时需要的，就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是的，他死了，”周华祥说，仿佛是听到了胡小木心里的话，所以这样回应他，“他死了，而且死得很寂寞、很悲惨。这都是我的错误造成的，送他去当兵，毕竟他才19岁呢。不过怎么说呢，战场上总是要死人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他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但是被敌方的飞机炸得不存一块皮、一根毛。唉……”周华祥没有过激的言论，也没有过激的情绪，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微微仰起头，凝望着门外的夜空，沉默了很久。
　　胡小木感觉到了深夜缓慢的凉意，他把毛毯围在身上，挪到墙角去了。周华祥看了一眼胡小木，也往后挪了挪身体，让背靠着墙，但是他太瘦了，背中间的脊骨因为背的弯曲而很突出，所以最先接触到墙壁的部分是那一块最突出的脊骨，硌得他生疼，但是他很能忍耐，所以在他脸上、动作上看不出一点变化。
　　靠着墙坐好以后，周华祥用像刚才一样遥远又缓慢的语气继续说了起来：“人呐！都是忙忙碌碌的，也不知道为何而如此……”很明显周华祥的话还有下文，但是也确实是停住了，这个晚上再没有其他的对话了，在这个小屋子里。他们两个安静的睡去了。
　　单就睡觉这件事情来说，周华祥是一个奇怪的老头。比如他就不像其他老头一样睡觉打呼噜，而是像一个婴儿一样安静；比如总会说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门外是浓浓的夜色，它像粘稠的岩浆填满巨大峡谷一样在几个小时以前缓缓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月亮和星星都被厚厚的黑云挡住了，凉意更透的空气像守夜的更夫，如约而至。
　　第二天天还没有太亮他们两个就都醒了。简陋的屋子和荒凉的环境让他们的消遣项目只剩下谈话了；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们刚刚遇见，需要了解对方，毕竟他们又都是那么奇怪的人。
　　胡小木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搜寻周华祥的身影。看到周华祥正在一动不动望着窗外，胡小木就眨巴着眼睛问道：“你醒了？”胡小木之所以眨巴眼睛不是因为想引起对方的注意或者逗他开心，只是想让眼皮活动一下热热身，毕竟它也是刚刚苏醒。
　　“是的，我醒了，”周华祥纹丝不动继续望着窗外说。
　　“你继续像昨天一样讲故事吧！我还想听。”胡小木说。胡小木这明显是请求的语气。算下来，从胡小木被确诊为精神病到现在将近一个月，他还没有用过这么温和的语气跟谁讲过话呢！现在却跟一个见面几个小时的人如此这般，确实有些奇怪。可是胡小木并没有察觉出来他自己的变化，也没有觉出来这其中的奇怪，自然也不可能去想这是为什么。事实上，这是胡小木很自然的流露，所以他自己毫无察觉。
　　“还要听？听什么？我都讲完了，从自己出生讲到孩子死，都讲完了。对了，那就加一点吧，你记住，我叫周华祥。”周华祥一边说一边从墙角的一个老式旧木箱子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出来一个鼓鼓的用大红色毛线织成的储物袋。袋子比巴掌大那么一点，但是很鼓，里面塞满了东西。
　　“你看，”他从这袋子里掏出了一张老式的过塑身份证，递到了胡小木手里。
　　胡小木认真看了这个身份证，然后仰起头来说道：“你都八十多了？”
　　“是啊！”
　　“可是我看着你一点都不像。”
　　“那你看我像多大的？”
　　“我看着像还不到七十的人。”
　　“哈哈！那我真年轻！”周华祥笑了。
　　“嘿嘿！”胡小木也跟着笑了。这是胡小木自打被确诊为精神病患者以后第一次笑。
　　“我没有让你看哪一年！我是让你看我的名字！”周华祥用训斥的口气说，还朝胡小木瞪着眼，其实是在故意逗胡小木。
　　“你凶什么！我看到了，记住了，你叫周华祥！可是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是你出生那一年是怎么样的一年，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胡小木顿了一下不等他回答就继续说，“我发现你有时候很糊涂，你到现在没有提过关于你出生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你却口口声声说你从自己的出生讲到自己儿子死去！”
　　“哦……是吗？那我就先说我儿子是怎么死的吧。一会儿再跟你说” 周华祥说道。
　　“这是他的照片、这是他的荣誉勋章……”周华祥开始如数家珍，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来放在地上，也不去抬头看胡小木的反应。这些都是周华祥的儿子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流浪？”胡小木突然问他，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盯着对方的脸，接近于质问的口气。“你说什么？”周华祥好像确实是年纪大了听力有限没听清，也好像是故意的，他的口气里两种情况参半。这就是周华祥的高明之处，这也是胡小木喜欢周华祥的地方，周华祥的身上总是透着一种奇怪又自然的亲切感、幽默感，这些东西让胡小木心情大好，并且不自觉想赖在他身边。
　　“我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流浪！”胡小木倾着身体伸长脖子把嘴巴贴着周华祥的耳朵大声一字一顿说道。
　　“你神经病吧！要吵死我？”
　　“你不是听不清吗？”胡小木立刻回击。
　　“流浪？流浪吃什么？喝什么？”
　　“反正你一个拾荒的，到哪拾荒不都是一个样！”
　　“那倒也是。”
　　“走不走？”
　　“走！”
　　这是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在他们遇见之前就已经存在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里了，这种东西说不清楚，是早早种上了，是遇见让他们有机会碰撞这一份默契，就像是两块磁铁被放在了一起，它们肯定会吸到一块儿去。这种默契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他们天生就是一条路上的人。这也同样解释了前面提到的，胡小木为什么会在遇到周华祥以后情绪、状态发生如此巨大的好转。
　　在放他们两个人去流浪之前，需要再补充一些关于周华祥的内容。这老头是个好老头，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帅气，高大，热爱生活，但是这样的一个人之所以落得如今地步，是因为他不幸的经历。
　　前面提到过，周华祥中年死了儿子，儿子死后老婆又疯跑了，老婆跑了以后被找回来了；又过了两年，他的女儿又失踪了，女儿失踪以后他的老婆再次发疯，然后再也没有找回来了。最后一个亲人的离去彻底击垮了他，他才离家一路寻找他的亲人，历经苦难，一步一步走上了拾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