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8、噩梦

　　管着院子的婢子折了几支鲜艳的牡丹。笑着给我看花瓣上的露珠。露水折射着朝阳的光，倒映出五彩的霞。我冷清清的心，也跟着绚丽起来。“颜色好。味道也好。你把它摆在窗户边上吧。被太阳照着才显风姿呢。”我远远的看着随着风摇摆的花瓣，把最心底的祝福送给她。
　　秦嬷嬷端来温度正好的汤药。我正喝着，刘太医来了。看了我的伤。笑着道：“到底还是底子好。这么快伤口便愈合的差不多了。这几天估计要结血痂了。会非常痒，可千万别抓啊。不然真要结疤了。老夫的药膏还是每天早晚好好的涂。保证皮肤雪白如初。”
　　“如此神奇？不会是骗我开心的吧？其实，留不留疤不打紧。只要走路没问题就行了。”
　　“小小娘子说的什么话？云御史可是万分嘱咐了，说以后嫁人，惹得郎君嫌弃就不好了。”
　　“那便不嫁人了。”我含笑看着老医生。
　　“要老夫说，婚嫁这件事，的确是女子更受苦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犹如鬼门关走一遭啊。老夫行医多年，因生产而亡的不知见过多少。若小姐想留下疤以抗夫妻恩爱。老夫也无意见。”
　　我干巴巴的苦笑了两声，心想，这位老先生也是个狠角色。只得乖巧的答道：“小女子最听刘太医吩咐了。”
　　精瘦的小老头，微微笑着点点头：“老夫过两天再来。”说罢跟着婢子出去了。
　　阳光正好，风又温柔。我靠在榻上刚想眯一会，就听见秦嬷嬷洪亮的嗓音。
　　“娘子。家宰来了。”秦嬷嬷笑呵呵的引了一个很是高大的男子进来。
　　我仔细去看。就看见这个黑面浓髯冷面的汉子脸上有个刺字。他是不良人！不知为何，我即刻便放下了心里的戒备。
　　“见过小姐。奴来给小姐送拜帖的样式。请小姐选一个。”
　　“我刚来，并不知京中样式，家宰帮我选一个吧。”我看着纹样繁复的拜帖，没有丁点儿的兴趣。
　　“那奴就做主选一个吧。”黑脸汉子，选了一个红底黑纹的帖子递到我面前给我查看。我是真不懂这些门道，点点头都随他。
　　“家宰何时到我家的？”我带笑看着他。
　　“小姐出生那年，奴到的家里。也是奴一路送了小姐去圣玄宫的。小姐竟不记得了。”
　　“我生了病，病好，从前事便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有不记得的好处。”
　　“家宰从前可做过不良人？”我问得干脆，不想费时间绕圈子了。
　　“是的。奴十五年前在金吾卫做过不良人。当时，追缉凶犯而得罪了京中贵人。奴，无有攀附者，只认得当时任金吾卫长吏的主人。主人气不过邪压正，上书今上，陈情真伪。奴终是免得一死。之后便跟随主人身侧，无有相离。”
　　我听了，笑了笑。我可不是看上去的小小年纪。
　　“不对吧？十五年前，我父亲任职‘知制诰’！”
　　黑脸汉子也笑了笑：“小姐从前事不是都忘了吗？却把主人的履历记得清楚！”
　　“我父亲的事，当然要问清楚。”
　　“问谁的？秦嬷嬷当时还没来我家，她不可能知道。”
　　“秦嬷嬷是家里的婢子，就算当时不在也该知道主人家的情形的。”
　　“把浙西观察使当成浙西节度使的嬷嬷，能说清主人履历？小姐，莫要当我是傻子。”
　　我点点头。的确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心下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抖机灵了。
　　“我朝历代都有让官员在各个部门历练的惯习。只是履历上按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顺序来编。所以只录用了同级中书省时知制诰的履历。如今主人是从二品。而三品以上官员的履历都属机密。奴斗胆猜一下。主人的履历是世子殿下告知的吧？”
　　“的确了得。”我认输。“家宰能力超群。可为我查件事？”
　　“小姐有世子殿下做后台。何需奴这个归田之人？”
　　“今日今时。他在京城的势力不如你。”
　　我偷眼看去，黑面的汉子，静悄悄把嘴角扬了扬。
　　“我在叔父家骑马误闯进山里。迷路不得归。夜深遇狼，急避之而落崖。我三兄说，山里原本没有狼的。劳烦家宰帮我查查，那狼从哪儿来的。”
　　“好。”黑脸的汉子再无别话。低头行礼而出。我信他，既然答应了我，必然会给我一个答案的。我解决了一件心事，突然觉得口渴，端起茶杯才发现茶水早凉了。凉了也解渴。我开开心心的一仰头就喝掉了。

　　打开的窗子时时吹进来含着花香的风，极温柔的轻抚着我的脸。我细细闻着大自然的无穷馈赠，少有的心安。只是这花香里不光有牡丹香，还有些无厘头的丝丝甜蜜的味道。我坐到窗前，抬头四处找去，才发现，昨晚那郁郁葱葱的槐树上，颗颗丰盈的开满了花。一串串的槐花，招来不少蜜蜂，嗡嗡嗡的好不热闹。我并不喜欢吃甜食，却喜欢蘸了槐花蜜的白米糕。那种清爽利落的甜，那种在舌尖淡然化开，再无留恋的甜，总能让我找到肉与灵的契合。
　　“秦嬷嬷。那看那边院子的槐花开得真好。若天上掉下的仙女，在槐花丛中跳舞，肯定会很美吧。”
　　“仙女在哪里跳舞都美啊。”秦嬷嬷显然的心情不好。黑着脸坐到我身边，不时瞪着我看。
　　“昨天。。。总之，没有你担心的事！”我以为秦嬷嬷黑脸的原因是昨天我俩的一身灰。急着解释。
　　“世子的随从都留在那边恒王府了。偏偏留下那个卓毓。婢一早去问过送早膳的嬷嬷。说那个卓毓从里屋出来接去的饭盒。”
　　“哎。”我叹气。“她是司则，是世子的女官。自然是在近处服侍的。”
　　“我看不见得！”秦嬷嬷好似亲眼见过了一般。说得肯定。
　　“好啦好啦。秦嬷嬷，你闻闻，这花香多怡人。”
　　“娘子不用在婢面前装无意。婢心里明镜儿一样。”秦嬷嬷不稀罕花香，嘟嘟囔囔的不知又往哪里去了。秦嬷嬷一走，几个小婢子就活泼起来了。柳儿还凑到我跟前，乐呵呵的说起了新闻：
　　“刚才有个小轿过来。上边镶着珍珠宝石可是华丽。我们都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原来是个郎君。那人长得可好看，据说是阁老家的五郎。”
　　“哎呦。怎么不早说。我也去看看美郎君。”我快活的笑着，更高兴小婢子们把我围住，一句东一句西的说着府上的芝麻小事。我一直不爱说话，尤其是跟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怕说错了话，就再也没人跟我玩。后来上了大学，更是谨慎小心，防范着谁的无名火会烧到我这颗野草身上。有人说，野草生命力旺盛。那是指一大片的野草吧。单颗的小小野草，被人随便踩一脚都可能从此枯萎。而如今，我好似有了根。有了云府的支撑，有了可供成长的养分。这份欢愉也一样令人鼓舞。
　　秦嬷嬷带着布庄的店家来。我挑了几样有眼缘的料子。裁缝来给我量了尺寸。又有金银行的老板娘拿着新式的珠翠来，我挑了几样。胭脂行的伙计带着脂粉来。我捡着香味最淡的买了一些。账房的执事也来了，送了十两银子过来。我好好接住了。秦嬷嬷并没不悦。我又不自主的要叹气。这个秦嬷嬷啊，在她，最最要紧的还是世子殿下啊。
　　火烧的云彩变成了深蓝色。转眼就到了掌灯时间。大厨房派人送了饭食来。
　　“我一整天都没动一动。午饭都没克化呢，晚饭就不吃了。你带着她们去吃吧。也让我消停消停。”
　　“也好。婢带着她们去小厨房吃饭。吃过了饭，再来服侍娘子洗漱。”
　　我点点头，今天说了太多的话，再也不想张口了。等她们都出去，我拿起一本诗经。想睡又睡不着的时候，这本诗经就是我最好的安眠药。
　　刚做了个梦，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以为是秦嬷嬷，睁开眼才看见原来是世子。
　　“我这一天都有访客。忙到现在。你呢？这一天都干什么啦？”
　　“自然是贵妇小姐的一天喽。买布料，做衣服，打首饰，领零花钱。还有，听小婢子们给我讲笑话。”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他今天穿了一件玄青色的暗绣蟒袍。配了白玉腰带，错银宝石冠插了软玉龙首簪子。一反常态的高调。
　　“你今天这样子，可算得京城数第一的世家子弟了。”我有点不敢看他望过来的眼睛，悄悄的回避着。
　　“好些人都是第一次见，总要装扮得体面些。”他伸手来握住我的手。“你睡觉也不盖被子？看看手都凉得冰块一样了。”
　　“你的手好暖。”我低头笑。心里却是突然的烦躁。
　　“我抱住你吧。这样就更暖和了。”他靠近过来，真的想要搂住我。
　　“你别这样！”我用力的推开他，穿了鞋往门外走。想叫了秦嬷嬷来。
　　“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了？”他急急的赶来挡住我的去路。“听卓毓说，陆续有人来拜访你。我来是想教教你礼节。”
　　“我不用你教。难不成，没了你我还过不了日子了？”
　　“鬼娘子！我有得罪你吗？为了见你，我可是从那八尺的墙头上跳下来的。”他突然掀起后摆给我看：“你看看，衣服都被刮破了。”
　　看见他无辜又可怜的脸，我实在没忍住，转怒为笑。
　　“新衣服吧。这可怎么是好？这回穿不了啦。成不了京城第一世家子弟啦。”我去看他衣服上精致的蟒纹里飞起的丝线，有点后悔不该发脾气的。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的。
　　“我刚睡着。被你吵醒，一下子心里烦乱。你不能走正门过来吗？何苦去跳墙头？”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站立着，低下头来看我。
　　“她们都在小厨房吃晚饭呢。估计没听着。”
　　“往后，你若不愿我来。我便不再来了。到底在阁的小姐，是要注意些的。”他皱起眉头，眼里是凄风苦雨。
　　“我。。。”我有话，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我叹气，算了，还是先哄好他再说吧。我上前环住他，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脏声声跳得强劲。
　　“鬼娘子！你今天怎么啦？可是云御史说了什么？”
　　“没有。”我脑袋蹭着他的下巴。我想，他肯定很痒，又不敢动，一定很难受吧。我抬头去看他的脸，却是碰上了他的吻。我喜欢他的吻，他的唇总是很暖，很柔软。
　　“明天开始，我要在你这里见客。不对，我跟你一起见客。这样，你有什么心思，我便都明了了。”他捧着我的脸，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都住过来了，还避什么嫌？”
　　我正思考着，听见房门嘎吱一声。秦嬷嬷带着小婢子们抬了热水来。
　　“世子殿下。”秦嬷嬷眉眼舒展的笑着。
　　“明天一早我要跟你家小姐一起吃早饭。记着多备一份。”世子放开我，趾高气扬的出门去了。
　　“世子殿下不曾来过。可都记住啦？”
　　“小姐放心。我们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柳儿笑着，忙着抬了水往湢测去了。
　　我的腿还伤着，洗了头发，身上随便抹了抹便草草去睡了。睡到凌晨，突然听到窗棱响，我惊醒，刚想叫人，就看见角落里有两只血红的眼睛。那双眼睛一步步的靠近我走来。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那野兽要吃人，慢慢张开锋利獠牙。我终于摸索到头上戴的簪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刺了过去。猛的才清醒，原来是场梦。我从黑洞洞的帐子爬出来，急急把屋里点满了蜡烛。才发现，我已泪流满面。
　　“娘子。怎么醒的这么早？”秦嬷嬷揉着眼睛，从外面进来。看见满屋子的蜡烛，张着嘴说不出话。
　　“做了噩梦。梦见有狼要吃我。”我擦着脸边的泪。嘴里是泪的咸腥。我胡乱去找了件东西绑了绑四散的头发，才认出那是世子送的襻膊。
　　“你去世子处看看。看卓毓到底住在哪里。”我的腿若没伤，我一定自己去弄个明白。
　　“我可要怎么去看？”
　　“就说小姐的腿伤加重了。听说世子有一种膏药能止疼。特来讨要。”
　　“行。我去走一趟。”秦嬷嬷披了件衣服出去了。
　　我听见隔壁院子有人急急跑去开门。心里蹦蹦的跳。我去倒了杯茶来压惊。还没喝够，就听见秦嬷嬷噗嗤噗嗤的跑了进来。
　　“娘子！那个卓毓带着小婢子们睡在门房上。”
　　“这便对了。恒王后何等严苛。肯定不准许女官逾矩的。”我的心稍稍定了定。倒了杯茶给秦嬷嬷。
　　“我去敲门，有个小婢子开的门。我照着娘子讲给的，说想要世子的止疼药膏。小婢子带我进了门房。我看见卓毓刚从帐子里坐起来。听我说要止疼药膏。特别生气！说世子根本就没那种东西！”
　　我再没了力气，痴痴的瘫坐下来。我看秦嬷嬷满意的笑脸跟着也笑了笑，转而又叹口气，幽幽自语：“总来还有石狮子是清白的。”
　　“云树！”我回头，世子只穿着一身中衣，披了件袍子。
　　“秦嬷嬷，你出去吧。”世子皱着眉头。一脸的坏脾气。秦嬷嬷缩着肩膀麻溜的出去了。
　　“我睡觉浅。有点动静就醒。”他的声音不像平常。让人听了心寒。
　　“你讲的清白是什么？”他手里拿着一瓶药，却没有要给我的意思。
　　“我不想你一边吻着我，一边又跟别人进了金销帐。”我被他带来的凉风吹得瑟瑟发抖。却也被吹醒不少。
　　“鬼娘子！好是聪明。我倒不曾想过，你还会用手段。”
　　“即便说至此，你也最好想明白。我不是平常女子。我可受不了正妻偏妾。”
　　没想到，他却哧哧笑开了怀。“我就知道，你早就想嫁给我了。鬼娘子！你说，你是不是因为看上了我，才变换成云树的样子？”
　　“这就是我的样子！”我真想打他！
　　“说你有神通，却被人害得差点没死了。说你没有神通，你却又不真的是云树。你可真是个迷啊。”
　　“总有一天，谜底会揭晓。我也总会回去的。”
　　“你不是说不想走的吗？”
　　“我来，并不由了我的心。我去，也一样不会由了我的。”
　　他走过来，紧紧团住我。突来的温暖，让我心悦神怡。
　　“你怎么一直都在哆嗦？春寒料峭，多穿点衣服。”
　　“我其实是做了场噩梦。梦见房间里有狼。”
　　“你常做噩梦吗？”
　　“不啊。我做过的最可怕的梦，不过飞云上天。摇摇晃晃总怕摔下来。像今天这样被吓醒还是第一次。”
　　“这可真是怪了。你从悬崖摔下来，昏迷了一天一夜醒过来，还有心境说笑。过了这么些天了，怎的突然做起了噩梦？可是睡前点了什么香？”
　　“我闻见麝香之类就头疼。连胭脂水粉都挑没有味道的。睡前更不可能熏香啦。”
　　他低头看着我，好看的眼睛眨了眨。一时也找不到答案。干脆坐下来，拿起篦子给我梳理着头发。他如之前，工工整整的为我挽了髻。
　　“啊！我的那件衣服！因为要见客，衣服拿去熏过香。”他眼睛睁的老大，像极了我的小猫。
　　“我以后多注意些。你也要多用心。你体性弱，那些阳气重的都最好避开。”
　　“知道啦。”我在镜子里看着他笑。很快便忘了黑暗中窒息般的恐惧。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遇见过那双血红的眼睛。它们在黑暗处，随时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一口吞噬掉我们的机会。但是，别害怕，那只是个假象，是个影子，是场噩梦。赶快醒过来，点起光，勇敢面对，一切都可走过去的。